“哀家這裏,倒是有一樁事情,想要示與諸卿!”


    李雲棠話音剛落,下麵的臣子還未來得及開口,懿安太後就搶先一步出言,吸引了門簷下幾乎所有官員的注意力。


    接著,她頓了數息,吊足了胃口後,才悠悠地開口:


    “自本朝太宗皇帝始,新帝登基後便要更改名諱,以利天下人說文用字;以往此事皆是由禮部負責,可先前‘掃清妨國奸佞’一事,引得朝堂動蕩;於是哀家便在征得皇帝、懿寧太後同意後,代勞了此事。”


    說到這裏,懿安太後掃了一眼身側的太監,等到太監呈出了一份黃絹之後,她續道:


    “此封改名旨已加蓋‘坤安’、‘製寶’二璽,你上前去,將旨意讀示百官!”


    李雲棠臉色一凜,這女人果然藏了一手後招,將懿旨弄了個一式雙份!


    先前小皇帝還想偷偷銷毀那封帶到乾清宮的懿旨,然後在朝堂上來個死無對證。


    要是真那樣做,懿安太後在朝堂上拿出這備份來打臉;天子不但仍要改名,還會在這一幹臣僚麵前,落得個無賴的形象!


    “......深思慎取,賜更諱彧,故茲示諭,想宜知悉。”


    待到李雲棠內心盤算完這件事,那個太監也已經宣讀完畢;底下的眾臣聽完其中內容,麵上表情各不相同。


    有的疑惑,有的不忿,有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但相同的是,未有一人發表看法。


    “怎麽,朕這個新名,難道不好麽?”


    出人意料的是,第一個開口的居然是小皇帝自己;她見下麵半天未有絲毫回應,便唱起了獨角戲:


    “或許你們之中有人要說,這名字讀起來跟那位亡了國詞帝半分不差,不但聽起來有損天子名譽,其中寓意更是難堪。”


    底下的朝臣終於有點動靜了,相互之間麵麵相覷、欲言又止;但他們心中的話卻不難猜,無非是:皇帝明知如此,為何還要改這個名字呢?


    “可朕不這麽覺得!”


    小皇帝的聲音陡然抬高,將皇極門廣場上有些昏沉的諸位公卿,給驚地精神一振。


    “姓名讀音雖然一致,但對於人君來說,應當看其是否布施了仁德之政,而不應當糾結於一個名號;太祖與前明的朱高煦,二人同為漢王,聲譽卻有著雲泥之別,這不就是最好的例證?


    再者,李唐時的魏征曾勸諫唐太宗:‘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朕以彧字為名,便能時時刻刻以那亡國之君為鑒,從而提醒自身不忘憂慮國事。


    以這方麵來看,這名字難道不好麽?”


    李雲棠一麵聽著,一麵瞟了一眼珠簾之後的懿安太後,瞧見她麵色由輕鬆變得有些不虞,潔白的貝齒輕輕地齧著紅潤的下唇,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暢快。


    這副說辭,就是他給予小皇帝的應對之策!


    首先,拿太祖與朱高熾舉例,說明相同的名號,並不會導致相同的結局,事當在人為;


    其次,拖上了魏征的《諫太宗十思疏》,借古之諍臣的勸諫拔高此名的立意,說明即使這個名字有負麵影響,但它也會對皇帝產生正麵的勸誡,兩相權較,利大於弊;


    通俗點說就是:這波改名,皇帝其實是在大氣層!


    還有最容易被忽視的一點是,小皇帝自己安然接受此名後,這名字看起來跟懿安太後幹係便大大減弱,她本想要借此打壓皇帝聲譽,可現在無論名字好壞、跟那太後的關係已經被無形中消弭了大半。


    再加上先前懿安太後曾說,此名經過皇帝首肯,又從另一麵印證了,皇帝對此名字的主導性。


    想起小皇帝在這麽多人麵前侃侃而談、毫不露怯,李雲棠心中也暗讚了一聲:孺子可教!


    當然,在場的百餘人中,也隻有他一人敢如此腹誹天子;其餘人等聽了,皆是口呼“陛下聖明,社稷幸甚”雲雲。


    一事塵埃落定,禦門前正要歸於沉寂,一人卻突然出列,拱手上奏:


    “陛下,臣禮部侍郎張明徹有本奏!


    大行皇帝駕崩已近兩月,梓宮放置在煤山神禦殿中也將逾一月,應當早定諡號,並擇日下葬。”


    這番奏報一出腔,瞬間把小皇帝因勝了嫡母一籌,而產生的歡快給驅散了,她念及父親頓時感傷,進而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諡號,那......廟號呢?”


    此言一出,登時引得百官一陣騷動,紛紛出列發言。


    一人道:“陛下,自李唐以來,天子的諡號不但越來越長,而且都是些極盡鼓吹的美諡;如此以來,諡號便失去了評定皇帝德行和功績的作用,淪為鼓吹和溢美之地。”


    緊接著另一人續道:“因此本朝太祖登基之後,效仿兩漢,嚴格遵循諡號與廟號的規定,命‘創業之主方可為祖,有功之主方可為宗’,並精簡諡號,勒令諡號宜為一字,至多不可超過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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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後那禮部尚書張明徹也不甘人後:“我朝已曆經六帝,僅開辟基業的太祖;休養生息,北滅殘清,降服漠南的太宗;複西域,收青唐,征漠北,安吐蕃的高宗有廟號;且僅高宗有二字之諡號。”


    彎彎繞繞說了一大堆,濃縮下來,這群人無非就是想說:先帝,夠不上格。


    李雲棠猜想著,這李氏漢朝評定廟號,大概率是以漢景帝劉啟為標準;其人加強集權、輕刑慎罰、削除藩國,功績不可謂不小,卻依然沒有廟號;做得不如他的,自然也就不配擁有廟號。


    如此平心而論,那已經死去的乾盛皇帝,確實不太夠的上廟號的標準。


    他在位期間武功隻有攻東籲一樁,而且運氣不好,在他死後數日,東籲國都阿瓦城才被攻破。


    至於文治......施行了新政之後,老皇帝的文治方麵在文臣眼裏,用乏善可陳四個字都算褒揚的了。


    但李雲棠還是理解小皇帝想給親爹廟號的心情,畢竟這大漢朝效法兩漢,隻有擁有廟號,才能成為萬世不祧之君,永遠在太廟中享受祭祀。


    沒有廟號的,等過了幾代之後,就會被遷出太廟、進入先祖廟(祧廟),這個過程,就叫做遷祧。


    小皇帝本來就隻想試探下,看看能不能爭取個廟號,見一幹朝臣皆有反對之相,無法獨斷專行,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而後強掩心中的不快,宣道:


    “既如此,那你們是否擬好了諡號?”


    張明徹應聲將奏章舉出,並高聲答道:“禮部上下的晝夜思索,終於達成一致,特此上疏,請陛下禦覽。”


    一旁的李雲棠倒是很有眼力見,沒等小皇帝支使,已經自覺地下了漢白玉石階,取過奏章呈了回去。


    小皇帝接過了奏疏,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終於在文末找到了他尋覓的那一列字,其中最為刺眼的四個字便是——


    諡憲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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