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修極少見父親生如此大的氣,當場被嚇得噤若寒蟬;他伸出一手捂著被敲痛的腦殼,眼中尚帶著懼意,不敢直視父親的目光。


    這人雖然年紀尚小,但也算聰慧,明白自己母親隻是得寵,絲毫沒有與父親分庭抗禮的能力,心中底氣自然不足,而就在此時,上官蒙的問詢又在其耳畔響起:


    “疼嗎?”


    被這麽一問,上官修立刻兩眉擰成個“八”字,同時裝成可憐的聲音回道:“爹爹下手,也太重了......”


    結果他沒想到,這句話隨即又引來父親的一聲嗬斥:


    “不重一點,你便不會長記性;年齡尚不到束發,就敢威脅汝父!”


    訓完之後,上官蒙話鋒一轉,又教誨起兒子來:


    “如今你當好好讀書,以考取功名,而後憑著家族蔭庇,自當平步青雲。


    須知道沒有權勢,再多的錢財也是鏡花水月!


    若你是虧了也就罷了,真讓你賺個幾萬兩銀子,必會更加沉迷商賈之事,而荒廢詩書;不想著謀官身,反而一心圖財,乃是舍本逐末!”


    先帝在位時,上官蒙一直被當做擺設;可乾盛皇帝突然崩殂之後,這位閣老的心思也變得活泛了起來。


    他自是知道,雖然太後目前聲勢正盛,但勝利的天平,還是要逐漸倒向皇帝的。


    但那幫短視的同僚尤如驚弓之鳥,怕天子獨攬大權之後,又生出什麽新政的打算;便幻想著讓太後與天子相互製衡,以長久維持朝堂上的三足鼎立。


    對這種想法,上官蒙嗤之以鼻!


    他才不在乎新政不新政,隻要在新政之時積極參與、躋身權力中心,那無論掄才、銓選的方式如何變化;身為既得利益者的自己家族,總能有其他辦法入仕、升遷。


    再說上官家以詩書傳家,且祖籍便在京師;因此並未治多少產業,亦沒有許多江南豪紳的投效;就算名下田產被沒收,也不會多肉疼。


    若是真的以他為首實行新政,那獲得滔天的權勢後,所增獲的利益,遠比失去的田產要大得多。


    此外,上官蒙的女兒又是皇後,進一步加大了他與天子的可合作性;因此在數日前的內閣密會中,他才扯著維持朝臣們利益的大旗,暗地裏援助天子軍餉。


    更何況上官蒙的心中,其實還有更大的野心,他聽得在泰西諸國中,漸漸興起了限製君權的製度。


    若是大漢能加以效仿,那假以時日,他上官蒙也有可能體驗一把——宰執天下的感覺......


    那可是自前明張江陵後,再無人臣能達到的高度!


    想到此處,半輩子都裝地與世無爭的上官蒙,呼吸聲都加重了不少;不過他年齡已過天命,再多的權勢,死後也無法帶走;因此對這聰敏的兒子多有期待,希望將他培育成才,進而能將家族長久地傳承下去。


    而一旁的小子,還在回味父親剛剛的話,上官蒙長歎一氣後揮手示意其回去;前者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行禮之後告退。


    剛剛送走兒子,上官蒙便自顧自地再次點起了煙,可他才觸碰到煙嘴,還未來得及吸上一口,房門又傳來了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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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思量以自己妻子的性子,是斷然不會這麽有禮貌的,因此這位閣老未有絲毫慌亂,先是美美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個不太規整的煙圈後,才又開了腔:


    “進。”


    房門隨之被緩緩推開,一個身穿素色襖裙、麵容及其秀美的少女隨即進入;來著不是他人,正是未來的皇後上官嫣。


    她手中端著個托盤,盤內置著一不升騰著熱氣的瓷碗,先是對父親微微躬身,而後輕移蓮步走到書桌之旁。


    “父親在宮中值守,一夜沒眠,女兒特意叫庖廚做了碗補氣健脾、寧神安睡的湯飲;父親飲下之後,便不會那麽難以入眠了。”


    “這湯飲由仆人送來即可,何須你親自前來,”上官蒙淡淡地望了眼散發熱氣的湯碗,依舊握著煙杆,別無動作,“來我這裏,莫不是跟你弟弟一樣一般,有事相求?”


    上官嫣確實是想跟父親談談,可想到前來時見到弟弟麵色不虞,且見了自己連招呼都不打,揣度父親可能正在氣頭上,便心生退意:


    “沒、沒事,女兒這便回去。”


    “慢著,”上官蒙突然叫住女兒,端起湯碗先呷了一口,而後問道,“近些日子,你姑母可曾按時來府上?”


    上官嫣姐妹自幼喪母,小時蒙未出閣的姑母照拂,因此也把她當做半個母親;現今未來的皇後即將完婚,上官蒙便請來妹妹,教教女兒為婦之道。


    畢竟這種事情,他一個做父親的,不好在女兒麵前開口。


    而問“姑母可曾按時來府上”,意思就是,問女兒可曾修習此道。


    聽到這話的同時,上官嫣第一反應不是害羞,反而隱隱覺得有些心寒——在自己父親心中,她不過是一個聯姻的棋子;就連父女之間的對話,都不見一句溫情的言語。


    自己的人生,像是被先帝點為太子妃時,就注定了一般,沒有任何掙紮的餘地。


    而後就是不斷地被灌輸,宮中鬥爭之殘酷,從而讓她留下隻有依靠家族,才能穩住地位的觀念;有了這個觀念,上官嫣就必須得以家族利益為重。


    如此壓力之下,每每夜深人靜之際,上官嫣便會夢到一些可怕的“東西”——如漢太祖的戚夫人、唐高宗的王皇後。


    她時常想著,若是在宮中遇上呂雉、武曌一般的狠人,會不會也被製成人彘......


    上官嫣不敢想下去,如今支撐其積極生活的唯一支柱,便是一母同胞的妹妹;她自己受再多的苦也無妨,隻要讓妹妹過得開心些......


    “怎麽,又未讓你直說,回答是與不是便可!”見女兒沒有反應,上官蒙又開了口,並大逆不道地指摘起了懿安太後:


    “如今承乾宮中的那位,就是不懂得逢迎天子,而不得寵幸;殷鑒不遠,嫣兒不能重蹈覆轍!”


    上官嫣沒有言語,想要跟父親請求,將來勿讓妹妹也去出聯姻的想法,也隻敢藏在了心底,她最終隻是輕點首以表答複。


    得到回應的上官蒙並未再開口,而一口氣喝幹了湯飲,一臂夾住煙杆、一手將碗擺回之後,起身離去。


    等到書房中隻剩上官嫣一人時,再也抑製不住悲戚的她,終是留下了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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