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內堂中,京師中的諸多富商各執一詞、爭執不下;而跟隨他們前來,被安置於宅院之中的親信們,相處起來卻寧和了許多。


    大宅內的回廊之中、屋簷下麵,零零散散地擺了不少火盆;數十個隨行人員,分成五六個聚到一堆,圍著火盆取暖。


    而警蹕南衙密探王孟,就混在這群人之中;他乃隸屬於丁字局旗下,很久之前便潛伏在京師鹽商的門下,本來是作為監察鹽商是否貪贓枉法而埋下的釘子,如今卻陰差陽錯,在炒作寶鈔上麵派上了用場。


    王孟摸了摸身上偽造的信件後,將目光定格在了不遠處;那裏的柱子上,孤零零倚著一個頭戴皮帽、正閉目安神的人。


    此人名叫梁仲,乃是梁毅嘉的義兄弟——大漢廢止了蓄奴,因此富貴之家多以義子義女的名義收養奴仆。


    不過雖然隻是家奴,但這梁仲還是頗受主人家信賴;而王孟現在需要做的,便是想方設法將身上偽造的信件,偷偷塞到這梁家家奴的身上,然後通過引導,讓在場各家的親信,知道其人身上有這封信件。


    尋常的賬房,都要會識文斷字;能成為掌櫃、老板身邊親隨的人,自然也不會是目不識丁之徒,自己懷裏這份信件一旦曝光,必然於在場眾人之中,引起軒然大波。


    到時候聲勢變大,驚動了裏麵商討正事的商賈們,那王孟的任務,就算已經完成了。


    宮內的天使親口說過,隻要做到這一步,他便是大功一件,事後必然會有重賞;而後自己需要做的,僅僅是隱匿在人群中,慢慢看戲便可。


    調整了下呼吸後,王孟緩緩地走向倚著柱子睡覺的人;結果離著還有四五步遠,梁仲陡然睜開了眼,銳利的目光劃破黑暗,射向腳步聲傳來的地方,同時他嘴裏低吼:


    “站住,你若再要靠近,便別怪我不客氣了!”


    王孟識趣地停下了腳步,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同時說出了早已經準備好的說辭:


    “兄台,如今已是九月,夜裏的天氣著實凍人,這樣露天睡著,極易感染風寒;


    我特來提醒,兄台又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呢?”


    倚在柱子上的梁仲卻並不領情,斜睨了王孟一眼;而後拍了拍自己頭上的皮帽子,又揚了揚脖子上圍的裘皮,示意自己絲毫不冷。


    套近乎不成的王孟,借著那搖曳的火光照耀,瞧見那裘皮色澤光潤,隨即恭維道:


    “兄台這條紫貂裘皮製成的圍領,光澤油亮、底色優美、蜂毛靈活,一看便是皮貨中的精品,想必要值不少銀子吧?”


    “吼,未曾想到你還是個識貨的人!”


    這句馬屁可謂搔到了梁仲的癢處,他自關外調來京師不過兩三個月,平日接觸不到什麽達官貴人,這主人所賜的上好裘皮穿在身上,平頭百姓又不認識貨,弄得自己跟錦衣夜行一般。


    如今終於有人識貨,讓此貴裘不在蒙塵,於是他當即便打開了話匣子,半是介紹半是炫耀道:


    “我這圍領所用的皮料,在紫貂裘中,也屬於上品,若是販到術(zhú)赤兀魯思地界上,一百盧布都止不住!


    盧布你可知道?”


    王孟也沒想給人回答的機會,緊接著顯擺起自己的見多識廣:


    “那一百盧布折成黃金,足足有二兩之多,算成我大漢的紋銀,便有三十多兩;這還僅僅是物料所費,製成圍領所需的人工,尚未算進去呢!”


    見自己的話術取得了成效,王孟不動聲色地靠了上去,發現對方未出現抵觸情緒後,他趁熱打鐵坐在了梁仲身旁,假意請教道:


    “聽兄台的口音,像是安東三司人士,而見兄台的裝束,莫非世代從事皮貨行當?”


    梁仲的父親這輩兒,本是齊魯之地的流民,去往關外的黑水、渤海、遼東三個都司,是為了獲得朝廷分發的土地,機緣巧合之下,才成了這梁家的家奴。


    但他素來好麵子,自然不會實言相告,而是把主家先輩的輝煌,套到了自己祖上:


    “兄台好眼力,我梁家經營販賣皮貨,已曆代四世;乃是這黑水、渤海、遼東、漠南四個都司,聯合組成的皮貨盟會之龍頭老大;


    再說梁家開辟祖業之人,那便要追溯到太宗皇帝時了,當時我大漢雖與術夷定下了合約,但其國羈縻、號為‘哥薩克’者,屢屢越過邊境,偷獵我大漢境內的野獸;


    太祖皇帝性情剛烈,自然分毫不讓;遂命都指揮使組織大漢子民,以黑水附近的生女直為向導,入術夷境內略其皮裘,以眼還眼、補充損失;


    我梁家的先祖,也以此發跡......”


    梁仲說得正在興頭上,卻沒發現王孟已經巧施妙手,把提前別於背後的信件,悄悄塞到了自己外罩的裘衣之中。


    等到梁仲講完了“自家”光輝曆史,王孟接連頷首,嘴上稱讚不止;後者早就瞧見,這皮貨販子手上帶著串佛珠,於是順勢問道:


    “兄台這是......”


    “莫叫什麽兄台,喚我梁二便是!”


    梁仲一番胡侃之後,心情大悅,對於自己身上的小事,自然不會隱瞞。


    “這做皮貨生意,終歸是殺孽過重,因此我清閑的時候,便偶爾念念佛經,時不時地齋戒一兩日,以減輕罪孽;


    比如今日,我便齋戒,不吃葷腥。”


    嗬,當表字還要立牌坊!


    心中暗罵了一聲後,王孟也自報上了家門;而後遠遠看著有人在分發炙烤的肉食,心中突生一計;而後他便以肚中饑餓為由,先向梁仲告辭。


    王孟走到烤肉的篝火旁,還未開口討要,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已經轉身,並且十分和氣地,遞來了一塊油光盡顯、脂香四溢的羊肋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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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絲毫不見外的王孟,一把便接過了肉排,而後湊到那壯漢身前,指著梁仲方向,低聲說道:


    “多謝兄台,我那邊那位朋友,也是餓了許久,隻是他臉皮薄,不好向你開口,不知能否......”


    “無妨無妨,閣下在此處先吃,我親自送過去便可。”


    爽朗的話音未落,那壯漢已經割了塊羊腿,用油紙包好後,便朝梁仲方向走去。


    王孟在壯漢經過之時,還不忘添把火,強調自己這位朋友性格內斂,不善言辭,可能會礙於朋友替他討要而再三拒絕,所以千萬不能提自己討要的舉動。


    那壯漢不以為意,一麵走一麵揮了揮手,表示事情包在自己身上......


    二人相遇之後,一人覺得自己齋戒,怎麽會有人多管閑事;另一人覺得自己好心被當做驢肝肺,自然也心生不快。


    而後隨著那包羊腿榮被打翻在地,兩人也隨之扭打起來。


    梁仲看起來身材中等,真打起來倒是和那壯漢一時間難分伯仲;這鬥毆很快引起了宅院中眾人的注意力,他們並未有什麽拉架的舉動,而是好整以暇地看著“表演”。


    二人還未分出勝負,角力之中,梁仲的裘衣被崩開,一個信封從他衣服裏,緩緩飄落到了地上。


    “咦,那穿裘衣的人,身上掉下來的是什麽?”


    王孟此時藏匿在人群中,接著人群的掩護,發出一聲輕微的提醒,當即引導在場眾人的目光,聚焦在了那紙信封之上。


    與壯漢打地難解難分的梁仲,沒有功夫關注場外之事;而有一個好事者,突然躥了出去,撿起信件打開一看。


    借著微弱的火光,他看清楚信上寫的大概是,寶鈔抬價交易之事;不過人名、時間、地點、金額等關鍵信息,都被塗成了墨色,看不出什麽。


    拿信的人看地臉色一驚,當即大喊道:“這是誰的夥計!”


    “販賣皮貨的梁家之人!”一個明顯不像王孟的聲音響起,顯然有商賈對梁毅嘉不滿,手下耳濡目染後,也跟著暗中煽風點火。


    宅院中的動靜鬧得頗大,拿信的人尚未入堂中請示;堂內的商戶們,便湧了十幾個出來,為首的正是賣蜀錦的李掌櫃。


    拿信之人像是瞧見了救命稻草,忙不迭朝李掌櫃跑了過去,奉上了手中的信件,恭敬地說道:“東家請看!”


    李掌櫃接過了信紙,僅僅瞟了幾眼,心中便大喜不已;自己背後靠山吩咐攪黃統一定價之事,有了這封不知來源的信件加持,基本可以完成了。


    這個掌櫃隨即展開了手中信紙,轉向堂內說道:“梁毅嘉,你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說讓在場的諸位統一價格,自己卻暗地裏搞抬價收購的勾當,把我們當做傻子麽!”


    按理說一封含糊其辭的信件,又被塗去了關鍵信息,根本證明不了什麽;但就是這種計倆,挑撥了韓遂馬超,讓二人反目成仇。


    如此離間的手法,從來就不是看對方陣營裏,有沒有聰明人可以識破,而是看有沒有蠢人中招,或者說看,有沒有壞人想借機生事。


    很遺憾的是,與會的眾位富商中,這兩種人都有。


    被塗黑的信紙,在不斷向外湧出的富商們手上瘋傳;而諸位富商看完之後,又尋得自己隨行的親信,詢問這信件是由何而出的。


    等到梁毅嘉聞訊趕來,宅院中的大半富商,已經弄清楚了來龍去脈;而瞧向他的目光,大多是憤恨、少量是疑惑,但唯獨沒有信任。


    信件傳到梁毅嘉手上時,已經被捏地皺皺巴巴,還浸上了不少汗水;他瞧著被汗水化開了丁點的墨點,心中蔓延出一股無力感來。


    這幫人本就貌合神離,有的生怕統一定價之後,損害自己利益;有的希望統一價格,卻還有其他訴求與分歧,眾口難調!


    如今這“莫須有”的抬價帽子又給扣上了,令他百口莫辯,雖然知道這是故意陷害,但梁毅嘉卻無能為力……


    談判,破解。


    第七十九章 離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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