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驢車,在京郊外的土道上晃晃悠悠的行進,不緊不慢,車上坐著一個六旬左右的老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半大小子,頭上紮著小辮兒,一板一眼的趕著驢車, 像個小大人一般。


    驢車上,裝著的是一排排的篾筐,上麵有用雨布遮蓋著。


    坐在車上的老嫗,伸手掩住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雨布,免得臌脹的篾筐裏的物什掉了出來,回頭對趕車的孩童說道:“板兒,在快點兒,趕趟還有回程呢。”


    “知道了,奶奶。”清亮的孩童音在曠野上響起。


    榮慶堂上。


    “如何了?”賈母向在宮門外哨探等候的小廝問道。


    “回老太太的話, 小的們隻在宮門外看著官老爺們都出來了,唯獨不見咱們老爺和二爺......”


    “你老爺和二爺呢?”賈母聽了一驚,急急問道。


    王夫人也露出擔憂的神色,手中的帕子被緊緊地攥著。


    “後來,兵部堂官嚴老爺派家人來告知,說老爺和二爺沒事,出了朝殿後,便往鳳藻宮去了。”


    眾人長舒一口氣。


    “你這小廝,就不能一口氣說完,下去吧。”賈母訓斥道。


    鳳藻宮,賈政賈瑛二人再次見到了元春。


    父女相見,本應有說不完的體己話,奈何賈政緊守君臣之道,反倒讓元春不知該說些什麽, 隻是簡單的問了幾句關於金陵那邊的事情後,父女二人之間,便又變得沉默起來。


    倒是賈瑛, 心中有些話想問,可惜當著賈政的麵兒,既不好讓元春屏退左右,又不好直接問出口。


    當下也隻能將話咽到肚子裏,再尋時機。


    不過能看得出來,元春入主鳳藻宮後,皇帝又允許賈家母族逢二六之日椒房請候,整個人比起當女官那會兒,看起來要好上不少,不時,還能見到笑容。


    正當賈瑛神思遐飛之時,卻見元春目光向他看了過來。


    “兄弟與我雖非一母所出,但卻與我最近,往日在禦書房當值時,還能隔三差五的見上一次,反倒是我入主鳳藻宮以來,竟不方便了起來,二六日也不見你到椒房來, 若非此次召你,怕還見不著。”


    賈瑛心中也正有此感,之前在禦書房時, 可沒少與元春見麵,不過自從他封妃後,除了上次省親,平日裏,有什麽消息,也都是從賈政這裏聽來。


    皇帝雖說準卷屬入椒房,可他畢竟不是元春的胞弟,哪裏有那般隨意。


    賈瑛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什麽。


    元春有問了一番關於他與黛玉的事情。


    “上次歸省,倒是將你與黛玉妹妹的事情給忘了,你與黛玉妹妹訂婚,我該另送一份賀禮才是。”


    說著便命宮女取來了早已備下的禮物,倒不是什麽太過稀罕的,元春身在宮中,她這裏的東西,也多是皇帝逢年過節的一些賞賜,不過畢竟是皇家賞賜,其價值不在物件的本身。


    “勞娘娘後愛,臣替玉兒妹妹謝過娘娘。”賈瑛接過禮物,再次叩謝。


    “此處是我宮中,咱們一家人見麵,倒是可以隨意些,不必太過拘泥外麵的規矩禮節。”元春笑著說道。


    賈瑛聞言,怔怔反應了一會兒,卻是明白過來元春話裏的含義。


    有些話,不便明說,隻能這般婉轉含蓄。


    看來,元春這個鳳藻宮的位子,是坐穩了。


    皇帝的後宮,就像是個大號的賈府後院兒,在賈府能見到的那些雞零狗碎之事,在宮裏也少不了發生。


    想要位子做的安穩,就要培養自己的親信。


    當然,元春能從一個普通的秀女,一路走到這一步,這些道理,不用他說,對方也明白。


    不過,賈瑛主要擔心的是,將來有一天,鳳藻宮裏的不明不白。


    所以,一早就與元春囑咐過,想辦法把鳳藻宮打掃幹淨,如果可能,最好能與宮外建立一個能隨時聯係的通道。


    海大那邊,已經送了一批宮女太監入宮,隻是賈瑛為了安全起見,一直都沒有見過這些人,但卻挑了幾個機靈的,把名字記了下來,讓元春找機會,把人選入鳳藻宮裏。


    上次元春歸省,賈瑛找到機會與她敘話時,說的就是這些。


    這些宮女其實也不知道賈瑛的存在,更不知道元春將他們收入鳳藻宮,是一切都計劃好的。


    海大給她們的任務,就是安心當差,盡心侍奉主子,等待將來有一天,有人拿著約定好的信物喚醒她們,然後無條件的服從對方的安排。


    當然,賈瑛不可能將鳳藻宮的人全換成自己人,他沒這個能耐,也不現實,能有一二個幸運的被選進來就不錯了。


    關鍵的還是要看元春自己,她這些年在宮中,也攢下了不少的人脈,施了不少的恩情,如今她貴為一宮之主,自然能將這些人收為己用。


    起碼這座大殿內,是她信得過的,便借此機會提醒賈瑛。


    “臣遵旨。”賈瑛依舊恪守禮儀。


    接下來,又問了一些關於賈瑛的事情後,因請候時間已到,叔侄二人再次叩拜後,出了鳳藻宮。


    一輛驢車駛進了寧榮街,停在了榮府門口。


    劉姥姥對於眼前這座高門宅邸,已經不算是生客了,前年劉姥姥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親自送了出來的,還幫著雇了馬車,看門的小廝自然也記得。


    可巧周瑞正從院兒裏送客出來,一眼就看到了這個與榮府門庭大不合契的老嫗。


    “問周大爺的好。”姥姥等著周瑞忙完了事兒,這才上前來。


    周瑞轉過身來道:“哦,是劉姥姥。”


    又看了一眼其身後的驢車,嘴裏說道:“可是來找太太?”


    “今年地裏多打了兩石糧,撿著些瓜啊菜啊的,給府裏的太太奶奶姑娘們嚐嚐鮮兒,勞大爺去通報一聲。”劉姥姥點點頭道。


    “這樣,我派人領你去找我家那口子,她在太太那邊兒。”


    說罷,周瑞又向小廝吩咐道:“喊幾個人來,幫著姥姥把東西卸下來搬進去。”


    “姥姥跟著他們去就是,我有事要忙,就不多陪了。”


    “周大爺自去就是。”姥姥牽著板兒的手,跟著小廝往府裏而去。


    八月桂花遍地開,河裏的螃蟹卻遭了罪。


    榮慶堂這邊,收到宮裏無恙的消息後,賈母等人也安心下來,娘兒們正巧聚在了一塊兒,索性也就沒有散去,在幾個丫頭的鼓動下,遊園賞起桂花來。


    姑娘們天真爛漫,如花的年紀,最是喜歡這些鮮豔光彩的,眼下又是金秋,菊花桂花爭豔飄香,倒少不了一番詠詩作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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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子上又差人送來了幾大筐的螃蟹,廚房那邊早準備了一席饕餮盛宴,供主子貴人們樂後品嚐。


    豪門大族的日子就是這般無聊又怯意。


    事情來時,聚在一塊兒擔驚受怕,一陣風兒過去了,該吃吃該喝喝,該說說該笑笑,多咱個不高興的,任它拋到腦後。


    這會兒宴才罷,丫鬟婆子們打掃庭院,收洗杯盤,主子們又一道約著去賈母處。


    鳳姐這兩日也堪堪能見風了,床上躺了大半月,也把她憋壞了,雖是才剛剛生產過後,不過此時鳳姐年輕身壯,倒也沒什麽不適,便一道加入了進來。


    這時周瑞家的走了進來,徑直尋了鳳姐而去,將劉姥姥的事情說了來,鳳姐本想讓她們先將人安頓下來,隨後再過去,不巧老太太耳明眼尖,將兩人的話聽了去。


    “你們又說什麽悄悄話的,還不能讓我聽見?”


    鳳姐笑著起身道:“什麽話,還不能讓您老聽取了的。”


    “是鄉下的一個老親,叫劉姥姥,也是積古的人了,前年莊稼不濟來過一趟,說是今年多打了幾石糧,撿了些新鮮的瓜菜給送來了。”


    賈母一聽,心中來了興趣,便想要漸漸,當下鳳姐又讓周瑞家的去把人請來。


    這邊如何,話且不提。


    隻說賈瑛二人從宮裏出來,賈政自然要去工部當值,賈瑛自己因有外差,不必去兵部點卯,反倒又閑了下來。


    楊佑不再京中,徐老二還在雲南刷馬,傅斯年上值走不開,鞏尚仁這會兒還在福建沒回來。


    相熟的幾人都不在京中,心中不免覺得寂寞無趣,當下便往寧榮街而去。


    走到榮府門口,卻見府門外多出一輛驢車來,心中納罕。


    哪個窮親戚上門,騎驢來的?


    問了小廝,才知是劉姥姥。


    賈瑛心中一動,上次便想見見來著,可惜無緣,這次倒是正巧。


    賈瑛對於這個村嫗還是很好奇的,劉姥姥是真個兒見證了賈府興衰之人,難得的事,鄉下人的樸實,讓她成了巧姐命裏的貴人劉氏。


    說來也著實讓人唏噓,今日的窮親戚,反倒成了明日活命的貴人。


    所以啊,人生切莫得意忘形,積德陰功,還是很必要的。


    落難之時,哪怕是一根稻草,說不定都能讓你活命。


    賈瑛邁步往榮慶堂而去。


    遠遠的便聽到屋裏傳來的嘈雜說話聲,還有賈母不時被逗得哈哈樂笑。


    “瑛二爺來了。”進了院子,有丫鬟往裏麵稟報。


    “這是誰家的孩子?”賈瑛看著在院子裏玩耍的稚童問道。


    “劉姥姥家的孫兒,叫板兒。”丫鬟回道。


    賈瑛朝著板兒找了找手:“到近前來。”


    板兒有些怕生,躲在了丫鬟身後,偷眼打量著眼前的男子,看著對方一身華貴的緋紅錦繡麒麟朝服,眼裏閃爍著好奇。


    丫鬟將板兒從身後推到賈瑛近前。


    “幾歲了?”賈瑛蹲下身子問道。


    “五歲。”板兒脆聲聲的回道。


    “可曾讀書認字?”


    板兒搖了搖頭,兩隻小手抓著帶著補丁的衣角,顯得有些拘束。


    “平日在家裏都做些什麽?”


    “放牛,種地。”


    賈瑛聞言,沉默了起來,雙眼怔怔發呆,似乎在回想著什麽。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五歲的娃兒,已經能幫上家裏的忙的。


    賈瑛自己前世就是如此,放學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完成老師布置下的識字作業,而是先去拌好豬食牛料,和家裏的牲口說會兒話,順便幫它們清理一下住所,再回家煮上一鍋開水,下米熬粥。


    “想不想讀書?”賈瑛看著眼前的孩童問道。


    讀書是什麽?


    板兒或許還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讀書識字這麽回事,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丫鬟在一旁看著捉急,去不敢隨意開口。


    “讀書做什麽?”板兒想不明白,用脆聲聲的話音問道。


    聽到孩童的問話,賈瑛張嘴欲答,卻又停了下來。


    這麽大的孩子,跟他說什麽知識改變命運,純粹就是扯澹,能懂什麽?


    想了想,方才開口道:“家裏有幾頭牲口?”


    板兒想了想,搬出一個手指向賈瑛示意,他剛才說了,家裏有牛。


    賈瑛又指了指外麵:“門口的那頭拉扯的灰驢是誰家的?”


    “我家的。”


    “那到底有幾頭牲口?”


    板兒開始掰指頭算了起來,一會兒掰出一個,一會兒又加了兩個,但又覺得不對,要不......再多加一個。


    賈瑛看著眼前的孩童,額頭上滿是黑線。


    這孩子,這輩子若是不讀書,估計也就隻能養一頭牛了,多了他也數不過來,連他家的驢被人偷了,估計也發覺不了。


    算了,個位數的算學對於孩子太高難度了點,說什麽都是白搭。


    “想吃肉不?”


    板兒聞言,砸吧砸吧嘴,眼中泛著精光,重重的點了點頭。


    “隻要你讀書,天天都能有肉吃。”


    “我還要吃雞蛋!”板兒追加了一句。


    孺子可教,賈瑛欣慰的點了點頭。


    “也有,而且想吃多少有多少。”


    “怎麽樣,要不要讀書?”


    “有甜糕嗎?”


    賈瑛無奈,繼續點頭。


    別人求之不得的事,怎麽到他這兒,像是上趕著還不願意一般。


    “那我要讀書,吃肉,吃甜糕,還有雞蛋。”


    賈瑛站起身來,摸了摸板兒光不溜秋的腦袋,拽了拽後麵的小辮兒,拉起板兒的手道:“走,隨我進屋。”


    走進榮慶堂,向眾人問了安,賈母當先開口道:“方才就來了,怎麽才進來?”


    賈瑛拽出身後的板兒,向賈母說道:“孫兒準備收個學生,這孩子與我投緣,想認下做弟子,在外麵多聊了一會兒。”


    平兒與劉姥姥相熟,此刻就站在她身邊,聽了賈瑛的話,向劉姥姥說道:“可是姥姥的福來了,家裏出了一個文曲星的弟子,還不快謝謝二爺。”


    眾人也都詫異至極,心想,這孩子難不成有什麽他們沒看出來的不同凡響之處?居然能讓賈瑛認下做弟子。


    學生和弟子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尤其是對於賈瑛這種科舉入仕的官老爺來說。


    就像馮恒石,為官半輩子,學生不少,可能稱得上弟子的,卻沒有幾個,即便是賈瑛,都未曾被正式認下過。


    憑賈瑛如今的身份,這師生的關係一但認下了,眼前的稚童將來前途如何,已經不用多想了。


    一旁的賈府裏的婆婆媽子們更是羨慕不已,她們各家也有兒子,平日裏在府裏也沒少露麵的,也沒見有一個能被賈瑛看上的,怎麽偏生這鄉下來的窮酸小後生,就有這般的運氣。


    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劉姥姥還處在一臉懵的狀態下,眼前的男子是誰她都不知道,不過聽平兒的話,顯然是府裏的主子。


    可村老老別的不懂,文曲星三個字,卻是聽得明白,她們這等人家,若是有個後輩子弟能與文曲星沾上光兒的,那可真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祖墳上冒青煙都不足以形容的撞大運啊!


    村老老別的不會,可遇到貴人就磕頭,還是懂得。


    當下,便一把拉過板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按著頭便叩,自己也跪了下來。


    賈瑛急忙讓開身子,上了花甲的老人了,這個禮他可受不住,嘴裏卻戲說道:“姥姥想拜師倒沒什麽,可我不收年紀大的女學生啊,姥姥您這是拜錯了人。”


    村老老起也不是,跪也不是,左右為難。


    廳堂內,充斥著此起彼伏的笑聲,劉姥姥再次成為眾人歡樂的源泉。


    賈母笑的更是合不攏嘴,良久,才命人將劉姥姥攙起。


    “老親家,這是我孫兒,府裏的都喊他瑛二爺,你隨我叫他瑛哥兒,他是前年科考的探花郎,能認下板兒這個弟子,可見也是你我兩家的緣分。”


    劉姥姥聞言一驚,看向賈瑛,用極為誇張的語氣說道:“平姑娘果真沒哄我,真真是文曲星老爺在世,我們家板兒有福了。”


    說著又將剛剛站起來的板兒按了下去。


    “再磕幾個,多沾點兒仙氣兒。”


    一番話,引得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我們是受苦的人家,這孩子到如今,別說識字了,連個正經的名兒都沒有,一直都是板兒板兒的叫著,如今倒是好了,成了文曲老爺的弟子,回頭我就在家裏立一個長生排位,見天兒供著。”


    村老老拉著自家孫兒向賈母笑著說道。


    一旁的鳳姐插話道:“沒個正經的名兒有什麽,如今天底下學問最大的人就在您老麵前,讓他給板兒起一個,不就成了。”


    劉姥姥向賈瑛看了過來。


    賈瑛搖了搖頭道:“就叫板兒吧,賤名好養活,聽著也實在。”


    “回頭,在鄉下先請個先生幫忙教板兒識字,等年歲大些,再送到我這裏來,我親自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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