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瞪著烏溜溜的眼睛,一張小臉倒是清秀。也不吱聲,隻是緊緊攥著孟老夫子的衣角。


    孟老夫子歎道:“真是造孽,這麽小的孩子沒人教沒人管,要不是老夫腳快救下來,怕已成了車下亡魂。老夫來得匆忙,又已不太管著前麵那些事......


    老人猶豫一下,接著說道:“這孩子是安慶的,寒淩,一會你把他帶回去,替他找找親眷。若是找不到,再送回老夫這裏來,也算結一份善緣。”


    寒淩起身應允。那孩子無動於衷,眼睛轉也不轉,隻是看著堂下,也不知是在看誰。


    底下學生自然是一片恭維稱許,道是夫子宅心仁厚,行善積德,必能得天庇佑。


    老人並不理這些沒營養的話,隻是皺眉,朝四麵做了個團揖,嘴上道著歉:“侵擾課堂占用辰光是老夫的過錯。”


    說著拿出木尺,竟是朝自己手上來了一下,啪的一聲分外響亮。


    老生對此是司空見慣,但一些來的時間比較短的,就被這一點都不虛的手板嚇得噤若寒蟬。一時間學堂裏無人敢多言,隻有窗外的風聲。


    寒淩也是一震,隻道這老夫子當真是嚴於律己,做事絕不苟且。


    孟老夫子差人將孩子帶到偏室候著,自己撣了撣袖走上前去,蒼聲道:“將紙筆備好,今日臨柳新碑和病中帖。”


    學生在下麵磨墨鋪紙,夫子等眾人安靜了便細細介紹了這範例的來由故事。原來柳新為大齊三百二十九年生人,正是前五百年的書法大家之一。其人在當時並不受推崇,後來還是發現其字大標準,可用作啟蒙,這才慢慢推廣開來。柳新碑是柳新自己給自己寫的墓誌,而病中帖則是柳新晚年病重時寫的雜思。


    孟老夫子一邊四處巡視,一邊講述柳新的生平和其字體臨摹的要義。四平八穩的步子,灰袍暗雲紋繡在雨過天晴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當真是將這富貴榮華都藏在古井無波之下。


    “柳新......任良州州牧……樂善好施……常告誡他人萬勿自悲自憐.......晚年多病,逝於四百五十二年初冬。”


    寒淩執筆,慎而又慎地落筆,比對著孟老夫子發的所拓字樣,輕輕在黃紙上抹出一個齊文的“柳”字。


    孟老夫子悠悠開口:“筆體懸置,腕部用力轉圜……孟駒,錯了。”


    那個被點到名的一個激靈,又重拿一張紙寫“今天下......”的那個“今”字。


    然而孟老夫子掃了一眼恨恨道:“又錯了!”


    孟駒慌忙看字,卻是字臨錯了比劃,心中簡直叫苦不迭——完了完了!


    果不其然孟老夫子板著臉道:“手!”


    那細長眼睛的少年一臉苦相把手伸了出來,迎接他的是重重一下尺子。


    “嗷”少年慘嚎一聲。


    “長點記性!大房嫡子又怎麽了?你爹把你托付到這來,可不是讓你一天天戲耍玩鬧的!”


    孟駒含恨道:“是!”


    孟老夫子眯了眯眼睛道:“怎麽?”


    少年頓時老實得像隻待宰的鵪鶉,縮著脖子看也不敢抬頭看。


    寒淩沒空看熱鬧,他腕力小,用筆不暢,小心翼翼臨著碑。正寫到“三百二十九年”的“九”字,孟老夫子已經從後麵繞了一圈,到了他近前。


    剛剛目睹了夫子的無上威權,聽到腳步慢慢近了,心裏也覺有些緊張,結果下筆更是慢。


    孟老夫子看著這娃娃的側臉,一半陽光一半陰影,嘴角緊抿著,端的是神仙座下童子般伶俐可人。其右眼下有一淡痕,約莫日後會長成淚痣,卻也不知到那時是何種的天命風流......隻是可惜了,這出身,就是有孟氏和嘉氏偏幫,斷然是比不過那些含金叼玉的豪門少爺的。


    罷了!罷了!白雲蒼狗,我們這一代總是要走的,少年人總是有少年人自己的追逐。寒窗之外的事情,誰又說得準呢?狐裘錦衣不覺暖,寒夜微光念百年。隻能是希望這娃娃知恩圖報,日後有個一官半職的,多多想著自己這個老師傅了。


    孟老夫子將飄遠的思緒收回,細細看著寒淩臨字。寒淩見其就守在邊上不動,就一筆一眼地描著,力圖精準。


    極慢的速度,寒淩寫了一個“多”字,孟老夫子看了不由失笑,歎道:“不錯。形似九分,神似三分。初學者這般已是出乎人意料之外。你且放心大膽地寫,作甚麽畏畏縮縮!”


    寒淩作為天才兒童自一開始就是整個私學的焦點人物,不知道多少雙眼睛都在看著他,看著這個不是內姓也不是外姓的特殊來客。


    此時此刻眾人目光唰唰唰都投向了這邊,孟老夫子也察覺到了,皺眉揚聲道:“尺子不留情麵,可不要東張西望!”


    寒淩自小就覺得自己感官似乎要比別人敏感,比如說現在,他就能感覺到四麵八方的目光有一大半戀戀不舍地收了回去,還有幾個時不時的往這邊看,其中就有剛才那個孟駒。


    這個並不是一道友好的眼色。寒淩暗暗警戒。


    孟老夫子袖著手又指點幾句,就轉身施施然離開。人精似的,自然曉得開始就罷了,之後的的確確不應對其表示出太大的關注和讚許,否則不但不是對他好,反而容易害了他。


    臨完了柳新碑就已經是下午了,然而別人已經兩個都臨完了,寒淩無奈,隻好和孟老夫子說一聲,把範本也收起來打算回家再練。


    幾十個人浩浩蕩蕩出門去,外麵雨後天晴,空氣中含著花草的清香。一切都是嶄新的,這場景讓人心曠神怡。


    腳邊的草尖上搖搖欲墜的露水,零零星星欲語還休的花蕾,就連新發的垂楊也是鮮嫩非常。陽光下的萬物欣欣向榮,並非妖嬈絢麗,而是一種愛戀未滿的寧靜平和。草木書寫的人生,無非是榮枯隨化,來去無聲。


    寒淩在這芳菲處處的孟園中體會到一種久違的幸福。曾經他要日夜經受喧囂的折磨,燈火輝煌的炫目。世界越大人的心越被擠壓,人不知不覺為時代所左右,為向上的願望所左右。不是追隨夢想的無怨無悔,而是身不由己地隨波逐流。天天爭分奪秒,歲歲年年卻虛度。流年並不美,回憶也滋生幾度零落。沒有去想去的地方,也沒有愛上想愛的人,隻是在汙濁黑暗中不斷掙紮,絕望到自甘墮落。


    潮水一樣湧來的歲月,潮水一樣消逝的人群!


    或許當人的靈魂與陳年舊事作別,被這新草塑造,就能擁有一片姹紫嫣紅的盛夏,一塊自由自在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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