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破月到伐木場做工這多少得益於那位包子鋪老板的忠告。


    包子鋪老板乃是山東青州人。姓楊,名宗保。


    來到這個城市二十年了。


    除了蒸包子,他還會拉二胡。


    但也隻是愛好,並且不常拉,因為大多數的時間裏還要劈柴、和麵粉,還要花大量的時間切肉,切菜,調餡兒,預備做包子的原材料。


    所以二胡掛在那兒,落滿灰塵。


    倍感淒涼。


    大多時候隻是一個擺設。


    並沒有想去參賽、獲獎、或者成名成家。


    更談不上靠它吃飯了。


    生活的冷酷和艱難早已把楊掌櫃變為一個徹頭徹尾、徹裏徹外的唯物主義者。


    做理想主義者需要付出代價。


    做唯物主義者則要付出更大代價。


    從此丟掉浪漫。


    不相信天上掉餡餅。


    不相信地上有免費的午餐。


    相信人與人沒有無緣無故地施舍與給與。


    相信兩點之間有一條直線——並且隻有一條直線。


    包子鋪老板楊宗保在聽完雲破月的述說後。


    心態平靜。


    語氣平靜。


    少年人的無知迷茫、奇思妙想,在他看來猶如一隻雪獅子,雖然樣式好看,但隻是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隻要一拿到陽光下,就會嘶嘶融化。


    最後剩下一灘水。


    蒸發殆盡。


    楊掌櫃收拾著工具,瞧著吃罷包子滿頭大汗、彷徨無計的雲破月,以一種哀歎憐憫的口吻,為他指明了兩條人生出路:


    第一,哪來回哪。


    第二,想法兒掙錢。


    與成功學大師、喜歡刷心靈雞湯的哲人相比,包子鋪老板的講義過於簡樸,過於直接,過於世俗。


    詞采直白。


    既不理論,又不係統。


    更缺少深度。


    要注定被人笑掉大牙!


    就在雲破月猶豫之際,楊宗保搖了搖頭,又說:“而且我這個包子鋪太小,平時也不忙,是養不起一個閑人的。”


    這就為雲破月斷了後路。


    其實也不是人家為他斷後路。


    而是包子鋪老板要走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和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在這兒都不適用。大家都不開慈善堂。因為楊掌櫃要過生活,要穿衣吃飯,人家也有老婆孩子。


    雲破月隻能背起行李卷。


    走出包子鋪。


    去尋找自己的落腳之處。


    這一段在後來的傳記中被描述為深明大義。


    注定成為不俗之武林大師的雲破月天生具有超人的覺悟。


    明辨是非,當機立斷。


    決然而去。


    因此那個伐木場對於他,與其說收容站還不如說是個淨化心靈的大講堂。雲破月在那經過點化和洗禮,激情充沛,又衝向人生下一個中轉站。


    就像遊戲中的百勝將趙子龍。


    七進七出。


    毫發無損。


    在讀到這些文字時,雲破月正坐在賓館二十七樓的窗台上,披著一件睡衣,手中端著酒杯,神情慵懶,向下俯望。大街上人群如蟻,惶惶而動。


    遠處青山插天。


    浮雲繚繞。


    被汙染的雲和被汙染的心交替感染。


    生成一種強烈的病毒。


    飄遊在空中,進入身體。


    正在把一具具活生生的軀體變成行屍走肉。


    整個城市也可能因此變成一座人間鬼蜮。


    而在此之前,雲破月已上書皇帝,懇請辭別。效仿當年天下第一大劍師獨孤求敗,去往烏斯藏,隱居雪域高原。


    朋友們當然是堅決反對。


    各自提出各自的理由。


    雲破月日前蒙大明朝萬歲親切接見,才被禮部授予“全國十大傑出青年”、“十大最美人物”,最近又被工部表彰為“全國勞動模範”。


    前途遠大,仕途開闊。


    因為涼國公藍玉的大力推薦。


    八十萬禁軍和京城衛戍部隊已經明確表態,接受指導,虛心學習,時刻等待雲破月雲老前輩前來擔當武術總教練。


    而國子監在接受其十萬兩白銀的助學捐款後,也同意聘請他為名譽教授。


    還有大明兵工廠,馬車廠,火藥廠,熟食作坊,消滅蒼蠅、臭蟲、蚊子聯合指揮部,鳳陽朱元璋紀念堂駐京辦事處,拐脖胡同街道辦公室,大明婦聯也紛紛發來熱情的邀請函。


    形勢一片大好。


    而且越來越好。


    他完全沒有必要急流勇退?


    “雞爪鉞隻是一件兵器。”雲破月搖搖頭,拒絕說,“而我說到底,也隻不過是個江湖上的武夫。一介平民,匹夫之勇,何以擔當大任?”


    大家以為他在說客氣話。在推脫,欲擒故縱,在為自己的攀升找麵子。


    於是新一輪的勸誡急劇升溫。


    因勢利導,條分縷析。


    雲破月坐了會兒,隻喝了一杯白開水,而後什麽話也沒說。


    卓然離開客廳。


    三天之後,當眾人還在團團圍坐,紙上談兵議論他的去向時,雲破月已一人一騎,獨自出了西門。


    踏上前往烏斯藏的旅程。


    毫無傷感。


    毫無留戀。


    京城的繁華、榮華對於他,隻是過眼雲煙。或者是一塊用完了的破抹布,隻要願意,隨手就能拋掉。


    雲破月離開不到一個月。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藍玉案發作。


    前後被逮捕和殺掉的各界人士,多達一萬五千人。


    雲破月能幸免於難,並非因為他比別人聰明,有智慧,認清大局。而是在從前的顛沛流離中,練就了一身動物本能。


    即使在夜間,沒有燈光,也能清晰看見對方的一舉一動。


    即使隔著幾十裏,也能憑氣味就找到同伴。


    找到水源。


    找到吃的。


    即使表麵平靜,安穩如常,天蒼蒼野茫茫,一派渾然景象,他也能準確地用鼻子嗅出其中彌漫的血腥!


    一個野獸。


    總歸要返回到山林。


    在京城養尊處優的八個月,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腐蝕了他的鬥誌。迷惑了他的判斷。失掉了他的本心。搞壞了他的腸胃。


    顛倒了作息時間。


    因為要不斷出席宴會,接受采訪,要麵見高官,拜謝萬歲,那時時刻刻陪伴他、幾乎須臾不離的雞爪鉞。也已被暫時擱置起來。


    甚至負責接待的官員,還要向他灌輸必要的禮節。


    走如風,站如鬆,坐如鍾,彎如弓。


    提臀、收腹、吸氣、仰背。


    語聲,語調。


    節奏,控製。


    都有其嚴格的要求與訓練。


    還要大致會說幾句外國語,比如“米西米西”、“八格牙路”、“花姑娘的幹活”,比如“哈嘍”、“鼓搗貓膩”。能哼唱美國鄉村音樂。會刷心靈雞湯。在談話中適當引入偉人名言,這樣方顯得學識淵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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