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破月清醒後,第一個感覺是身邊聚滿了嗡嗡盤旋鳴叫的蚊子。


    全身麻木。


    上下每一個骨頭節都疼。


    酸脹難耐。


    而且口裏渴得要冒煙,舌頭粘在上顎,好似一張木頭片。他用手掌撐住稻草鋪,想爬起來,去倒一碗水喝,但是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整個身子仿佛不再是他本人,沒有知覺,不受支配。


    一霎時,他很恐懼。


    以為自己死了。


    已墮入十八層地獄。


    按照平時聽來的描述,十八層地獄裏有牛鬼蛇神,馬麵夜叉,油鍋炸人,大鋸分割,割舌剜心,碎屍萬段,那是極其恐怖的。


    能下到那地方。


    不是罪孽深重,就是作惡多端。


    或者忤逆不孝。


    反正沒一個好東西。


    此時此刻,雲破月心中想,如果換個地方,這種疲憊不堪、生不如死的日子能有所改觀,他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去死。結束生命。


    哪怕住到地獄的最底層。


    這世間任何一個地方,就算牛棚、豬圈,恐怕也比伐木場來得可愛!


    於是他的靈魂如輕煙一般,慢慢逸出了身體,凝聚成型,悠然飄蕩在空中。


    雲破月俯下頭。


    首先看到自己的軀殼,細長瘦弱,兩腳叉開,仰麵向天。臉上已有好幾天沒有洗濯,本就烏黑醃臢,又被汗水一衝,黑一道白一道,幾乎不成人形。


    褲子挽到膝蓋之上。


    粗大的骨節,腫脹的小腿,無力伸張的腳掌。


    喉嚨間氣若遊絲。


    假如他一直這個樣子,昏昏欲睡,到明天早上還不蘇醒,就會有人報告工頭,然後由兩個人動手,七手八腳將他的軀體弄起來,裝上兩輪木車。


    一路推到後山。


    那邊有個深且大的天然土坑。


    蓬蒿遮掩,白骨斑斑。


    來到坑沿,停住車,雙手一舉車把,他的屍身就會骨碌碌一聲滑下去,筆直落入坑底。


    任憑狼撕狗拽,腐爛發臭。


    至於掩埋,還是免了,省省吧?


    這的人個個都訓練有素、零度介入、冷血心腸、旁觀世人,絕對嚴格控製自己,不讓任何的愛心和同情任意泛濫。


    況且從這滾下去又不是他一個人。


    雲破月不是第一個。


    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工棚子裏最多的還是蚊子,不徐不疾,嗡嗡一團。不慌不忙、自由自在、好整以暇、挑肥揀瘦地吸食人血。


    癟癟的肚子在瞬間漲大。


    無限擴張。


    超越極限。


    表皮兒撐得薄薄。


    如水晶一樣透明。


    從外麵,就可以清晰看得見那肚子裏裝的一滴墨汁般的血漿。這隻蚊子如一架負載超重的b29轟炸機,嚶嚶鳴叫,搖搖欲墜。


    在這組超大超密的轟炸機群下麵。


    則是鼾聲大作,橫七豎八,姿態各異,醜惡萬狀的人類軀體。


    這些背木頭的工人晚上睡覺一般不穿衣服。


    坦誠麵對,一絲不苟。


    徹底體現了“赤條條往來無牽掛”這句佛家偈語。


    縱目觀去:


    有的肥胖似豬。


    有的漆黑如炭。


    有的矮小猥瑣。


    有的枯瘦如竹。


    獐頭鼠目。


    豬嘴獠牙。


    並且嘴裏時不時發出比上邊蚊式轟炸機群更宏大、更尖銳、更猛烈、更可怕的齁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


    雲破月的靈魂飄開,繼續遊弋。


    四下打量。


    總算在人堆裏找到一個皮膚相對白皙一點的,可睡姿又異常難看。


    四肢曲起,麵孔朝下。


    屁股高高地撅著,一眼望去,活像一隻將死待宰的豬玀。


    雲破月瞧著這人,突然想起他們家三年前死掉的、已經長到一百多斤,寄托著全家無限希望的那頭豬。


    母親為此還哭了一鼻子。


    但現在這間屋子裏臥倒的,可不是一頭兩頭,四頭五頭,卻是整整三十多頭肥豬、瘦豬、病豬、老豬、蠢豬、笨豬,若是他們的媽媽知道了,該有多傷心!


    掉幾多失望的眼淚?


    然而天上真下雨了。


    點點滴滴。


    也許老天垂憐。


    悲憫世人?


    細碎而不間斷的水珠繼續噴灑在臉上。


    雲破月迷迷糊糊睜開眼。


    魂歸故裏。


    才發現原來是一個赤身的工人起來解手,尿在身邊的桶內,暢快淋漓、噴珠濺玉,紛紛揚揚灑落在他臉上。


    老天哪有那麽好心眼?


    他高高在上,從不悲憫任何人!


    說起“悲憫”,又實在是個不知所雲、讓人懷疑的東西!


    會死的人都是值得悲憫的。哪怕他是壞人。


    “佛學大士’說的狗屁話。


    大士一貫放狗屁。


    雲破月後來居住京城,曾有機會結識一個走佛道、結善緣的大師,善心人士,寺廟主持,慈心師太。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穿著一領杏黃色僧袍。


    手撚念珠。


    眼睛半眯不睜,態度似理非理。


    極其倨傲。


    據說深通佛法,神通廣大。


    開壇講法時聽眾最多達三十萬之眾。


    雲破月對於這類自以為是的騙世神棍一向敬而遠之。


    但是出於禮貌。


    又不得不虛與委蛇,勉強應付。


    說心裏話,他一開始對這個慈心師太還是蠻敬重。不管招式如何,毛色怎樣,能抓住老鼠就叫好貓——畢竟人家身後跟了一大群傻乎乎的信徒?


    雙方隔著珠簾。


    相互無言。


    雲破月取出錢袋,畢恭畢敬,獻上了一枚元寶。


    大師輕咳了聲,丟丟眼,挪挪屁股,雙掌合十:“感謝施主,必有福報。”而後甩出了兩張條子,飄然而去。


    雲破月奉若天書。


    豈料展開一觀,不禁樂而開笑。繼而義憤填膺,怒不可言。如果這個緇衣光棍寫點什麽“佛法無邊,普渡眾生”、“種善因,得善果”、“壁立千仞,海納百川”也就罷了。


    可是他捧紙一聞,卻從中嗅出了一股子酸溜溜、怪叨叨、餿兮兮的味道。


    “酸溜溜”乃窮酸文人的通病,隻要身心有染,無一幸免。


    “怪叨叨”卻為偏狹、刁鑽。


    “餿兮兮”類似狐臭,一聞之下,不問可知,這是女人的味道。


    修行之人,不是早就泯滅性別,以“師兄、師弟”相稱嗎?


    細審之下,又沒有一條符合遠離紅塵,超然獨處,博大精深,慈悲為懷的佛家人心腸,不禁令雲破月對這個擁有眾多追隨者,號稱“善行回報社會”的慈心師太的佛學講義、佛理領悟,以至人品學問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展紙一讀,果然爆料滿滿:


    大頭朝下,小頭朝上。


    新婚之夜不可用猛。


    馬鈴薯與酸黃瓜同食,易引起食物中毒。


    母親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要哭。


    心裏別扭的人,寫不出清澈的道理。


    會死的人都是值得悲憫的。哪怕他是壞人。


    而最驚世駭俗的是,這位師太一麵精研佛法,打坐修習,一麵在背後用“不戒色”的筆名書寫纏綿悱惻的男女小說,與宣揚暴力江湖、開疆拓土的武俠小說,竟然相得益彰。


    齊頭並進。


    銷售不錯。


    不能不令人歎服。


    培根說:不讀書須欺世有術。


    讀了書兩麵夾攻,三位一體,四大皆空,五福捧壽,六六大順,七步之才,八仙過海,九九歸一,功德圓滿、大愛無邊,那自然是更加欺世有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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