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破月被人趕出伐木場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在街頭流浪。還差一點被餓死。用他自己的話說,“摸了一回閻王鼻子”。


    摸一回閻王鼻子這種體驗不是人人都有。


    所以歪嘴作家綠牡丹揪住不放。


    她覺得這種極端體驗加以修飾,放在書裏,應該會令那些看慣了老生常談的讀者耳目一新。


    不過雞爪鉞名家、武學大師雲破月相當不合作。


    當采訪到這些問題,他不是岔開話題,閉口不談,就是推脫忘了,敷衍了事。顧左右而言他。這令綠牡丹極為苦惱。


    由此可見勇於探索,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在盛世文豪、當代文曲星下界綠牡丹的猜測中,一個人即將餓死,卻沒有死,一定要有其原因,有其理由。


    好心人這條路子看來是走不通了。


    雖然大家都樂意品咂別人的苦難,生性具有惻隱之心,但總還是要有一個限度的。既不是無限擴張,也不是無限縮小。


    而是不多不少,不偏不倚。不枝不蔓,不肥不瘦。


    不瘟不火,不折不扣。


    還要配之以必要的表情、手勢、動作,還要善於觀察和分析聽眾的反應,及時作出調整。不是專業演員相信很難拿捏其中的分寸。


    而最重要的是,苦難家史要時時翻新。


    花樣百出。


    這樣才會吸引觀眾。


    否則隻怕就像站在魯鎮街頭傻啦吧唧的祥林嫂,望著天空,剛一開口說“我真傻,真的”,眾人馬上就知道了結局:“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才會到村裏來的。”


    或者說:“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麽大了麽?”


    最後大家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裏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


    你看,想憑借苦難賺取別人的同情都難,何況銅板?


    可是既然沒有好心大媽、大娘、大嬸、大叔、大哥、大嫂、大爺的出現,那麽雲破月又是怎樣化險為夷,渡過難關的呢?


    這一路猜下來,連綠牡丹自己都覺得好像也快變成要飯的了。


    再一種可能是路上撿到錢包。


    或者彩票中獎?


    可是經過多年的教化,在大明王朝,就算小學生撿到錢包,都知道交給警察叔叔。怎麽一代武學大師的覺悟還不如兒童,越長越往回走了呢?


    買彩票這事看來更不靠譜,因為雲破月如果兜裏有倆錢,而當時又餓著肚子,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應該是買一張大餅。


    而不是買彩票。


    誰敢保證買彩票就一定能中獎?


    即便是末等獎。


    至於去垃圾堆找點吃的,苟延殘喘,將就活命,消極度日,就算傳主雲破月不反對,綠牡丹也不會隨便往書裏寫。


    畢竟她還要彰顯道德,要青春勵誌,需要鼓舞人心向上的“正能量”!


    萬般無奈之下,綠牡丹隻好運用小說筆法,將那一天的鮮明主題扣在雲破月偶爾遇到、並與之一頓大吵的那個娼妓身上。


    在這位文豪的筆下,那個淪落風塵的女子雖然從事皮肉生涯,但是人賤命不賤,或者反過來說,命賤人不賤,深明大義,虛懷若穀,諄諄教導,誨人不倦。


    兩個人之間的衝突也被擅自改為雲破月不求上進,晃來晃去。在街頭碰麵後,那個有著赤紅色頭發,描著藍眼影,一身豔妝的人生指導大師開始直斥雲破月:“你怎麽不學習?”


    雲破月詫異:“學什麽?”


    “學文化。”


    “我還在餓肚子。”


    “餓其體膚,勞其筋骨。”


    “我隻是個俗人。”


    “位卑未敢忘憂國。”


    “我今年才十五歲。”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饒了我吧大姐,別念詩了,你能不能去給我找口吃的?”


    “塞萬提斯怎麽說,我從來不把鼻子插到別人的粥碗裏,因為那不是我的麻醬花卷兒。”


    “還是讓我去死。”


    “司馬遷怎麽說,人或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老祖奶奶杜秋娘怎麽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番抑揚頓挫的詩歌朗誦、名人名言後,雲破月傻了。


    (傳記中用的詞匯叫“醍醐灌頂”。)


    自此奮發圖強,勤學上進,囊螢映雪、鑿壁偷光,刻苦鑽研武學。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終成一代大宗師!


    雲破月後來看到這段描述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立刻拎起刀,衝出門去,把那個可惡的傳記作家綠牡丹放倒——


    就像當初他殺死廣祿棺材鋪那兩口子一樣。


    這樣的人不但招人煩。


    而且招人恨。


    至於殺孟老板夫婦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一直壓在心底。


    雲破月幾乎和誰都沒有說過。


    當時他躺在廣祿棺材鋪門口,心裏雖然明白,耳朵也聽得見,但是身子如一灘泥,爬不動也坐不起。


    就這樣死了也不錯。


    省得受罪。


    雲破月在腸胃的劇烈絞痛中,神思恍惚,仿佛看見了他遠在鄉下的老娘。她鬢發蓬亂,兩眼哀愁,盯著兒子,哀哀切切地說:“既然城裏不好混,那就回來吧。回家來,在哪兒還不能找口吃的。”


    “不,我不回。”


    “可憐的孩子。”


    雲破月伸出手:“娘,我餓……”


    “餓,你還是先喝點水吧?”接著一桶水嘩的一下,迎頭潑在臉上。


    雲破月慢慢地睜開眼,瞧了好一會,才看清麵前站著一個穿黑袍子的男人,尖嘴猴腮,兩耳招風。


    他就是棺材鋪老板孟廣祿。


    身邊跟著女人姚氏。


    姚氏低頭一望,有些擔心地問:“這樣能管用嗎?”


    “沒事,隻要不死,用涼水一澆,管保醒能過來。”孟廣祿放下木桶,抬起腳,踢了雲破月兩下。“起來,起來,別在這兒妨礙我們做生意。”


    “我走不動。”雲破月有氣無力。


    “走不動也得走,你橫在這算怎麽回事兒。”孟廣祿伸出手,拉住他的腕子,用力朝一邊拖。


    姚氏也上來幫忙。


    兩個人將雲破月弄到巷口的矮牆下,扔在一邊,拍了拍手,轉身往回走。姚氏問:“當家的,他要是死了怎麽辦?”


    “關我屁事。”孟廣祿哼了聲,“又不是誰打死的。”


    “可官府萬一根問呢?”


    “那就讓他們來收屍。”


    “不會連累咱家吧?”


    “不會。”


    孟廣祿回頭看了一眼,連吐幾口唾沫:“到時候咱就說,這小子是感染瘟疫死的!官府怕傳染,少不得要就近取材,饒上一副薄皮棺材。然後深埋下葬。親愛的,到時我們說不準還能小小的賺上一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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