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天毒蟲密布, 一隻雪白?的靴子點在石頭上,石頭霎間變成張大?嘴的毒花。它奮力一咬,還是撲空了。


    牧雲歸從峭壁上悠悠飛下來, 竟也沒比墜落的桓曼荼慢多少。她?腳尖落地時, 周圍的世界隨之變成黑色。


    “嗯?”牧雲歸疑惑, “這是怎麽?回事?”


    江少辭從後麵跟上來,黑暗一點都沒有影響他的動作。旁邊一株藤蔓試圖偷襲江少辭,被他踩住枝蔓, 直接掐斷。


    藤蔓仿佛受到什麽?驚嚇,嘩啦一聲?退回原處, 緊緊環住自己的根。其他植物、毒蟲也瞬間老實?了,再不?敢靠近江少辭和牧雲歸。


    “大?概是昏迷了吧。”江少辭說?,“她?昏迷了, 看不?到外界情況,世界於她?是一片黑暗。但是危險依然存在。”


    牧雲歸聽到江少辭那邊的動靜, 才意識到毒蟲仍然會攻擊他們。在黑暗中落入一線天這種毒窩,可真是點正?極了。


    牧雲歸感歎:“桓曼荼這樣都沒死, 實?在是命大?。”


    江少辭深有同感。他們正?待說?什麽?,忽然聽到外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江少辭和牧雲歸對視一眼, 雙雙握住劍。然而,這似乎並不?是毒物,而是一個人。對方扶起桓曼荼,探了探鼻息, 就將?她?帶走。


    牧雲歸心道原來並不?是桓曼荼幸運,而是她?及時被人救走了。桓曼荼雖然昏迷著,但她?的潛意識一直能聽到外界的動靜,牧雲歸和江少辭也待在黑暗中, 聽到對方為她?療傷、喂藥。


    期間桓曼荼醒來過幾次,但很?快就昏睡,世界始終是黑的。江少辭咦了一聲?,感覺到不?對勁。


    牧雲歸也發現了,試探地問?:“她?的眼睛是不?是……”


    桓曼荼雙眼失明了。


    桓曼荼清醒後,意外發現自己還活著。但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了。


    她?大?吃一驚,本能抬手觸碰眼睛,剛剛一動就被一個溫柔的力道按住。桓曼荼嗓音嘶啞,都顧不?得自己身在何方,忙問?:“我的眼睛怎麽?了?”


    對方沉默。良久後,在她?左手上寫了一個毒。


    桓曼荼下落時撞到了許多毒草,落地後又被蜘蛛蟄了一下。各種毒素混合,飛快滲入她?的血液,對方為了救她?,隻能把毒素逼到一處,她?的眼睛因此失明。


    救她?的人試圖安慰她?這是暫時的,但桓曼荼怎麽?會信。她?瘋了般想起身,無意碰到自己右手上綁著夾板。桓曼荼心中巨震,血液霎間涼了。


    作為一個劍修,眼睛看不?到了,右手斷了,這比死了還難受。明明不?久前她?還是前途無量、意氣?風發的家族精英,一轉眼夫婿背叛,繼妹暗算,現在連她?的劍都毀了,她?甚至都沒有報仇的能力。


    桓曼荼情緒崩潰,幾度想要自盡。夢境一下子變得扭曲起來,處處充斥著恨意,龍卷風、洪水、暴雨接替出現。江少辭神識遠比桓曼荼強大?,麵對這種情況遊刃有餘,但牧雲歸就不?一樣了,她?現在僅僅一星,待在暴動的修士識海裏太危險了。


    江少辭拉住牧雲歸,帶著她?躲過一排刀尖般的疾風,說?:“這裏對你太凶險了,我們出去吧。”


    牧雲歸視線受限,還要躲避各種危險,著實?有些艱難。她?看著黑暗,猶豫了一瞬,還是搖頭:“不?,答案很?可能就在附近。這次離開,下次就再也找不?到這麽?好的機會了。”


    牧雲歸待在桓曼荼的識海裏,很?確定有一段時間桓曼荼是真的不?想活了。她?蘇醒時會找各種器具,碎瓷片、金屬、木屑等任何可能的東西自殘,救她?的人匆忙跑進來,用力奪走她?手裏的東西。桓曼荼崩潰大?哭時,總會有一雙手臂溫柔又堅定地抱著她?。


    後來,桓曼荼傷勢稍微好些,可以自由行動了。然而這更助長了她?的死誌,她?屢次走到外麵,壓根不?看路,直莽莽想自我了斷。有一次她?甚至在洗澡時沉入水中,要不?是對方進來的及時,桓曼荼就成功了。


    一個不?想活的人,任何不?起眼的東西都能成為她?傷害自己的途徑。後來,那個人幹脆不?再離開,一天十二個時辰陪著桓曼荼,連她?睡著也在不?遠處守著。這樣過了大?概一個月,桓曼荼終於慢慢穩定下來。


    又一次尋死後,桓曼荼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旁邊人默默地清掃地上的狼藉。桓曼荼停了一會,問?:“是你救了我嗎?”


    對方動作微停,沒有應話,繼續掃地。桓曼荼說?:“還不?知道恩人姓名。敢問?閣下何人?”


    屋子中寂靜了一會,牆壁邊傳來放東西的聲?音,隨後,輕緩的腳步聲?走到她?身邊,在她?掌心緩緩寫道:“我無名無姓,在此隨師父修行。師父外出采藥,我留在穀中看守。”


    桓曼荼了然:“原來是神醫。”


    旁邊人搖頭,在她?手心寫道:“無名之輩罷了。”


    “能在一線天這種地方修行,怎麽?會是無名之人。”桓曼荼問?,“神醫,你為何從不?說?話?”


    對方頓了頓,慢慢寫道:“我天生啞疾。”


    桓曼荼意外了一下,立刻說?:“抱歉,我並不?知道……”


    神醫按住桓曼荼的手,動作依然溫柔又從容:“無礙。”


    桓曼荼慢慢安下心。她?大?概猜出來,這是一個隱世修行的神醫。一線天遍地是毒也遍地是藥,如果?醫術足夠高深,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修煉場所。


    神醫將?桓曼荼的身體放好,給她?拉好被子。桓曼荼大?睜著無神的眼睛,茫然一會,忽然費力轉向神醫的方向:“神醫,你救了我,我卻不?斷給你添麻煩,真是慚愧。你費這麽?大?力氣?救活我,不?是讓我作踐的,以後,我不?會尋死了。”


    神醫大?概沒有當真,桓曼荼尋死覓活那麽?多次,怎麽?可能說?改就改。她?這樣說?,多半是為了降低他的防備。


    然而,桓曼荼說?話算話,之後竟然再沒有尋死過。入夜,神醫例行給桓曼荼換藥。她?的衣服一件件落下,露出身上交錯縱橫的傷疤。神醫沉默,桓曼荼以為神醫被嚇到了,不?在意地說?:“修煉之人,比不?得深閨小姐,過招時難免磕磕碰碰,不?過大?多數還是在劍塚留下來的。這些傷是不?是很?醜?”


    桓曼荼眼睛看不?見,無法得知神醫的反應。但是神醫在她?後背仔細塗上藥膏,沒有一丁點親狎之意,然後鄭重將?她?的衣服拉起。神醫走到她?麵前,在她?手心寫:“不?醜,很?美。”


    傷疤是勇士的勳章,但是對於女?子,少有不?介意的。桓曼荼笑了笑,明明看不?見,卻還努力望著神醫的方向,說?:“謝謝。從沒有人說?過我美,我的丈夫是世家郎君,姿容美儀,養尊處優,一雙手比我背上的皮膚都要細致。我從不?敢在他麵前露出身體,生怕他見了皺眉。”


    神醫正?在給桓曼荼右手按摩,聽到這裏,手指頓了頓。桓曼荼自嘲一笑,說?:“你不?用想如何安慰我,都過去了,我已經不?在意了。我早就該明白?的,他那樣的人,怎麽?會喜歡我。他出身富貴,姿容勝雪,天賦極佳,一生下來就被家族奉為珠寶,身邊圍繞著的也都是美人。論?起姿色,我恐怕連他身邊的丫鬟都不?如,我憑什麽?覺得自己能配得上他?他同意和我成親,不?過是為了淩虛劍訣罷了。”


    神醫放下藥膏,執著地在桓曼荼掌心寫:“妄自菲薄。”


    桓曼荼笑了,她?有記憶以來,實?在少有這樣自然發笑的機會。原來,被人讚美、被人珍視是這種感覺。


    原來,容玠和桓雪堇這些年?,都過著這種日子。桓曼荼曾經不?服氣?,但現在她?突然就理解了。平心而論?,如果?將?來她?有女?兒,捧在掌心如珠似寶地長大?,談婚論?嫁時她?絕不?會讓女?兒嫁給一個陰鷙偏執的不?受寵庶子。容家不?同意容玠和她?的婚事,實?在很?正?常。


    桓曼荼慢慢說?:“最開始我得知自己永遠失去握劍機會的時候,痛苦得不?能自已。但現在,我漸漸覺得也不?錯。我其實?沒那麽?喜歡劍,我之所以沒日沒夜地修煉,不?過是為了爭一口氣?罷了。曾經我有那麽?多執念,母親,父親,容玠,桓雪堇……其實?現在想想,有什麽?好爭的呢。我娘喜歡的是那個失憶男子,桓致霖恢複記憶,她?的愛人也就死了。她?死前一直望著窗外的鳥,她?討厭桓家大?宅,她?想離開那個地方,我為什麽?非要留著她?,執著地將?她?的排位供奉到祖祠?不?進去才好,清清靜靜離開。若有轉世,哪怕做一隻鄉野的蝴蝶,也好過當他們的籠中雀。”


    “至於容玠和桓雪堇就更不?值得了。明明我的母親才是正?室,隻因為我不?是男孩就被休棄,另一個女?人敲鑼打?鼓進門,堂而皇之占據了我母親的院子、我母親的身份。後來桓雪堇出生,所有人都圍著她?轉,我恨毒了這母女?兩人,覺得是她?們奪走了我的幸福。偏偏桓雪堇又長得那麽?好看,誰見了她?都喜歡,反觀我,容貌普通,性格陰鷙,木訥寡言,簡直一無是處。我嫉妒桓雪堇,卻又不?肯承認嫉妒,便用盡各種方式詆毀她?。結果?誰能想到,世事如此可笑,容晚晴也被休棄了。”


    “我當時高興極了,以為桓雪堇會落得和我一樣的地步,我們倆其實?沒有差別。然而,她?即便變成棄子,都有人寵著她?,護著她?。容家時不?時接她?過去住,桓家克扣她?的東西,那就由容家加倍補上。她?不?嫡不?庶,身份尷尬,不?好說?親,那就讓容家最出息的郎君娶她?,保準給夠桓雪堇體麵。憑什麽?呢?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憑什麽?我要經曆狂風暴雨,她?就可以永遠躲在避風港。”


    “我不?甘心,便和祖母、父親自薦,強行把她?的婚事搶了過來。容家和容玠知道的時候,一定在罵我不?知廉恥吧。是啊,身為一個女?子卻主?動求婚,該有多不?要臉。但別人看不?起我又如何,我終究如願嫁給了喜歡的人。”


    桓曼荼像是憋久了,一股腦將?這些年?的壓抑說?了出來。這些話和母親的牌位不?能說?,和侍女?不?能說?,和丈夫也不?能說?,最後,竟然隻有一個萍水相逢的啞巴神醫願意聽她?傾訴。


    桓曼荼說?完後,心裏果?然輕鬆很?多。她?嘲諷地笑了笑,嗤道:“然而,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後悔的一個決定。若能再來一次,我絕不?會嫁給他。新婚之夜,我第一次穿那麽?漂亮的衣服,我多麽?想展示給他看,可他卻守在桓雪堇床前,任由我變成全城的笑柄;我進劍塚時,誰都知道這是九死一生的賭局,我這一去很?可能再也回不?來,他卻隻顧著給桓雪堇采藥,完全不?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宴會時,明明是繼母下藥,明明是桓雪堇裝病,他卻想都不?想跑來質問?我。我在他心裏,就這般卑劣?”


    桓曼荼說?著情緒又激動起來,眼睛裏漫上淚,焦點卻是渙散的,看著極讓人心疼。桓曼荼深吸一口氣?,控製住聲?音裏的哭意,說?:“我這次出來,本是想和他解釋。他約我一個人到一線天,我二話不?說?同意了,壓根沒懷疑過他會對我不?利。侍女?走前提醒我小心,我聽到她?懷疑容玠,還很?不?高興。結果?呢,我的丈夫,我的妹妹,聯手打?了我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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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在一線天埋伏,處心積慮殺我,桓雪堇甚至學會了淩虛劍法。我以為的那些溫情時刻,其實?是他忍著惡心應付我,好從我口中套出淩虛劍訣。可笑啊,我竟還信了。”


    神醫手覆在桓曼荼右臂上,指尖冰涼,微微哆嗦,似是不?忍。桓曼荼察覺到了,灑然道:“不?用擔心我,我執迷不?悟,活該落到這副地步。如今死了一次,我已經想通了。”


    神醫的藥中似乎有催眠成分,桓曼荼有些累,慢慢閉上眼睛,聲?音又輕又飄:“我從第一眼見他就喜歡他,練劍是為了和他有共同語言,去參加宴會是為了看他。我和容家關係不?好,唯有在宴會上才能看到他。但我木訥又不?討喜,不?知道該說?什麽?,每次都看著他在宴會中心遊刃有餘,而我像陰溝裏的苔蘚,見不?得光。我喜歡了他那麽?久,最後能嫁給他,我不?知道有多高興。但喜歡他實?在太累了,我一次次鼓起勇氣?,一次次失望。最終,喜歡消磨殆盡,剩下的唯有痛。”


    桓曼荼合著眼,臉頰靠到枕邊,嘴唇中輕輕飄出來一句話,像青煙一樣,一吹而散:“我不?想再喜歡他了。”


    那天傾訴後,桓曼荼像是打?開了心結,神情明顯陽光起來,連傷勢也快速轉好。她?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了,但畢竟是修士,很?快就適應了環境。她?不?再需要防備身邊的人,不?再需要沒日沒夜修煉,不?再害怕哪天醒來被家族拋棄,仿佛拿走了身上的大?山,她?眉宇間陰鬱俱散,臉上時常帶著笑,和曾經判若兩人。


    桓曼荼身上的傷逐漸痊愈,但右手始終軟綿綿的。桓曼荼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右手被石頭貫穿,神醫找到她?時骨頭都碎了。皮肉傷可以調理,但骨頭上的傷實?在沒辦法。


    日常生活不?影響,但使劍對強度、速度的要求都極大?,她?的右手握劍恐怕不?行了。神醫給她?拆了繃帶,沉默地在右臂上塗藥,似乎自責沒能治好她?。


    桓曼荼經過最初的崩潰,現在已然想開,她?眉目舒展,神態平和,說?:“沒關係,我已經不?在乎了。反正?沒人等我,不?妨就當桓曼荼死了罷。日後,我就是一個普通民女?,桓家大?小姐、淩虛劍法和我再無關係。那些打?打?殺殺的日子,就留給適合的人吧。”


    桓曼荼打?定主?意回歸民間,能不?能練劍確實?不?重要了。但神醫卻很?在意,他在她?手心寫:“你為練劍受了這麽?多苦,真的不?介意嗎?”


    “沒事。”桓曼荼不?在意地笑了,“我以前還喜歡過容玠呢,就當那些日子喂了狗,過好以後就夠了。”


    神醫似乎還想再寫,被桓曼荼反握住手,親昵地靠在他肩上:“大?好的日子,我不?想提那個人。我真的不?喜歡他了,你不?必耿耿於懷。”


    這些日子崖底唯有他們兩人,孤男寡女?,換藥時又時常需要更衣解帶,兩人很?自然就擦出火花。其實?桓曼荼覺得在最開始的時候,神醫就對她?有好感,要不?然,誰會管一個陌生人瘋瘋癲癲、尋死覓活?


    她?最艱難的那些日子,是神醫徹夜守著她?,幫她?療傷、接骨乃至洗澡穿衣。她?體內毒素發作,痛的恨不?得自殺的時候,是神醫緊緊抱著她?,攔住她?想要自殘的手。桓曼荼第一次被人這樣用心對待,慢慢的,她?覺得這樣也挺好。


    桓曼荼靠在神醫肩上,無異於捅穿窗戶紙。神醫僵硬了一會,慢慢將?手覆在她?肩上。


    自此之後,兩人的關係突飛猛進。桓曼荼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但更危險的,比如廚房,神醫還是不?讓她?靠近。神醫出去采藥時,桓曼荼會坐在門檻,曬著太陽,等他回來。


    今日神醫抓了一隻飛鳥,回來給桓曼荼補身體。一線天滿地是毒,沒毒的恐怕唯有天上的鳥。神醫在廚房清理羽毛,桓曼荼也非要跟來,神醫沒辦法,讓她?在後麵待著,但是不?允許碰刀。


    都過了這麽?久,他還是怕她?傷害自己。桓曼荼心中無奈又感動,她?便也如神醫的意,安靜地站在後麵,和他說?話。神醫是啞巴,往往是桓曼荼說?,他聽。桓曼荼自從眼盲後,每日能接觸的天地隻有這麽?大?,翻來覆去都是些瑣碎小事。可是神醫從沒有不?耐煩,每次在她?不?好意思停下的時候,神醫就會在她?手心寫字,說?自己很?感興趣。


    漸漸的,桓曼荼不?像以前那樣敏感自卑,也敢長篇大?論?地說?話了。今日也是一樣,桓曼荼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神醫把補湯燉好,起身時突然晃了一下,咣當撞倒旁邊的東西。


    桓曼荼聽到巨響,嚇了一跳,慌忙朝聲?音的地方摸去:“神醫,你怎麽?了?”


    她?手胡亂摸著,隱約在架子上碰到一柄劍。桓曼荼是劍修,本能多停留了一會。神醫走過來,把她?的手握住,在她?手心寫:“這是我師父留下的劍,危險。”


    桓曼荼終於感覺到神醫在哪裏了,立刻把那柄劍拋開,專心在神醫身上摸索:“你沒事吧?”


    “無事。”神醫把她?的手拿下來,握著她?離開,“這裏有煙,你去外麵等我。”


    桓曼荼還是不?放心,他可是神醫,剛才為什麽?會突然撞到東西?但神醫執意將?她?推出去,桓曼荼拗不?過,隻能坐在廚房門檻上,態度鮮明地守著他。


    過了一會,神醫出來了,無奈地蹲在她?麵前:“都說?了讓你先回房。”


    “我不?。”桓曼荼執拗道,“你到底怎麽?了?”


    “昨日試了新藥,略有餘毒,不?妨事。”


    桓曼荼一聽,十分生氣?:“你拿自己試藥?”


    “可能能治好你的眼睛。”


    桓曼荼一下子安靜了。她?沉默了一會,忽然用力抱住神醫,說?:“我們成婚吧。”


    神醫僵了一下,似乎是沒反應過來。桓曼荼臉頰靠在神醫肩上,悶悶說?:“我曾經覺得我娘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救了桓致霖,但她?死前說?,她?最後悔的事情,是和桓致霖離開山村。我以前不?懂,隻恨她?不?爭氣?,但現在,我慢慢明白?了。”


    曾經她?喜歡容玠長相俊美,喜歡他光芒萬丈,喜歡他執劍時瀟灑意氣?。但後麵她?發現這都是虛的,他長得再好看,笑容不?會為她?停駐;他家世再優越,遇到危機時永遠選擇家族;他修為再高強,也從來不?會保護她?。


    長相、家世、修為都是虛妄,不?如選擇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十九歲時,她?在選擇自己喜歡的人還是喜歡自己的人中義無反顧挑了前者?,現在,她?後悔了。


    她?不?知道神醫姓甚名誰,長相美醜,不?知道他父母親人,身份如何,但哪有什麽?關係。他對她?好,她?也願意和他永遠在一起。


    桓曼荼說?:“我不?想再回去了,以後,我們兩人就留在崖底,每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像凡間普通夫妻一樣廝守。你說?,好不?好?”


    神醫握著她?的手,手指幾度屈起,都沒法寫出字來。桓曼荼了然,說?:“你在介意另一個人嗎?桓曼荼已經死了,她?和容玠的婚姻自動解除。從此以後,他隻是我的仇人,再不?是我的丈夫。如今我真心想嫁的人是你,美食華服、皮相家世都不?要緊,隻要我們兩人在一起就夠了。”


    說?著,桓曼荼直起身,將?全身僅剩的一點靈力凝在指尖,毫不?猶豫割下一縷頭發。她?握著那截青絲,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今日我斷發明誌,和容玠再無關係。”


    她?手指放鬆,那截頭發失去依托,悠悠落在地上。桓曼荼做完這些,像是了結一樁心事,微微笑著看向神醫的方向:“我們成婚吧,永遠廝守在這裏。”


    神醫沉默了良久,在她?手心一筆一畫寫,好。


    桓曼荼第二次婚姻,沒有婚禮,沒有賓客,沒有父母,隻有天地見證。但她?卻無比開心,遠比她?第一次成婚開心。


    江少辭和牧雲歸依然待在一片黑暗中,桓曼荼看不?到的東西,夢境中自然也不?會複原。他們就像聽一出啞劇,僅能靠夢境中的情緒波動來判斷故事進行到哪裏。


    牧雲歸慢慢頷首:“果?然,我就覺得有問?題。看來,她?話中的丈夫並不?是指容玠,而是這位神醫。”


    江少辭垂著眸子沒說?話,若有所思。


    桓曼荼求婚之後,神醫配出了治療桓曼荼眼睛的藥。桓曼荼情緒高漲,無比配合治療。


    她?眼睛纏上白?紗,即便非常痛,但她?臉上依然帶著笑,無比期待地說?:“我的眼睛要恢複了,我馬上就能知道你的長相了。”


    神醫壓住她?興奮的手,示意她?不?要亂動。


    但恢複時出了一點岔子,有一味藥不?夠了,神醫出去采藥,桓曼荼蒙著白?紗,坐在家裏等他。她?等了很?久,從日暮等到月落星升,又等到太陽下山,還是不?見神醫回來。


    桓曼荼默不?作聲?起身,從角落裏翻出劍,跌跌撞撞往外走。神醫從不?讓她?碰這個地方,但桓曼荼知道,她?落崖時的東西都放在這裏。


    神醫不?會不?告而別,更不?會讓她?一個人待這麽?久。他久不?回來,一定是遇到危險了。


    桓曼荼的眼睛還沒有完全恢複,看到的世界模模糊糊。她?一狠心,直接將?白?紗從眼睛上扯下來。外麵光線刺入,晃得桓曼荼眼睛疼。她?強忍著痛,找到神醫最常去的地方。等她?到了那裏,發現神醫的竹簍落在地上,藥材散落滿地,他卻不?見蹤影。


    桓曼荼心霎間涼了,立刻循著地上的痕跡,去找神醫。


    桓曼荼一路摸著石壁往外走。她?眼睛本來就沒有恢複,在光線和毒物的刺激下不?斷流淚,視線越來越模糊。她?剛剛走出峽穀,就給一群人包圍了。


    對方握著劍,看到桓曼荼竟然還活著,一個個怒不?可遏:“毒婦,你居然還敢出來!”


    桓曼荼冷著臉,說?道:“我無意與你們糾纏,我隻問?你們一句,他人呢?”


    神醫一夜未歸,采藥的竹簍落在原地,而容家人正?好守在峽穀外。此情此景,除了他們,還會有誰將?神醫綁走?


    容家人同樣冷笑連連:“時到今日,你竟還死不?悔改。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死了給我們九郎君賠罪,二是將?淩虛劍法交出來,我們饒你一條活路。”


    桓曼荼麵無表情,手慢慢握緊:“就憑你們?”


    看來桓雪堇得到的並不?是完整的淩虛劍法,要不?然也不?至於追到這裏。如果?他們沒有綁架神醫,桓曼荼將?前十式給他們也無妨。反正?她?打?算退隱,誰出名,誰得勢,和她?有什麽?關係?但他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神醫牽扯進來。


    桓曼荼半年?沒有握劍,再一次出鞘依然銳不?可當。她?右手不?能執劍,那就換左手,反正?她?走出一線天就沒想過活著回去。淩虛劍訣畢竟是神階劍法,就算桓曼荼狀態極差,在完全不?要命的打?法下還是將?容家節節逼退。容家發現桓曼荼眼睛不?對,高喝道:“她?眼睛看不?清,用鏡子晃她?眼睛!”


    霎間一道道明光閃過來,外麵正?是黃昏,但修真界有的是發光辦法,並不?依賴太陽。桓曼荼本就是強弩之末,在強光的直射下,眼前很?快泛起一陣陣光暈,人影晃動,虛影幢幢,壓根看不?清臉。


    危機關頭,她?隻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從後麵抱住她?,替她?擋住攻擊,然後用力將?她?推開。桓曼荼落入河中,費力掙紮,但還是被衝走了。


    這條河並不?險,桓曼荼很?快就找到淺灘上岸。她?獲得自由,根本顧不?得自己的眼睛,瘋狂往回跑。然而山崖隻剩下一地狼藉,崖邊還落著大?片大?片的鮮血。


    桓曼荼看到那些血,險些暈倒。她?不?相信那是神醫的,她?回到他們的小屋,執著地等著他。她?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日落月升,秋去冬來,等到她?的眼睛自然痊愈,能清晰看到小院的一切,也沒等來她?的丈夫。


    他死了。又是因為她?,死於容家之手。


    桓曼荼渾渾噩噩在一線天遊蕩。有一天,一個邪修來崖底采毒,發現了她?。


    邪修對她?很?感興趣,和桓曼荼做了一個交易。他有一本邪修法訣,練習這種功法有損壽命,但是可以飛快提高修為。


    換言之,用自己的壽命,來換取強大?的力量。修為越高,死的越快。


    桓曼荼同意了。她?在崖底閉關一年?,飛快將?修為提高到四星。她?回殷城那天,桓家正?在舉辦生辰宴。桓致霖的獨子慶生,桓家高朋滿座,賓客如雲。桓致霖大?馬金刀坐在上首,敬酒來者?不?拒。第三任夫人抱著兒子坐在旁邊,得意極了。


    容家作為姻親,也在慶賀之列。雖然容桓二氏的兩段婚姻名存實?亡,但隻要淩虛劍訣還在,容家就絕不?會和桓家生疏。桓致霖見了容玠,也沒有提曾經那些齷齪事,隻是笑著喝酒。


    歌舞升平,其樂融融,仿佛桓家那位死去的大?小姐根本不?存在。桓致霖幾杯酒下肚,興致高起來,問?容玠:“九郎君,你怎麽?清瘦很?多,最近修行不?順利嗎?”


    容玠垂頭抿了下唇,說?:“多謝嶽父關心,偶感風寒,無傷大?雅。”


    桓曼荼死去兩年?,容玠依然畢恭畢敬叫他嶽父。桓致霖看著麵前這個光風霽月的年?輕人,心裏頗為可惜。如果?這是他的兒子就好了,可惜。


    桓致霖轉頭,看到桓雪堇坐在屏風後,溫柔嫻靜,巧笑倩兮。雖然同是他的女?兒,但桓致霖不?得不?說?,容玠和桓雪堇站在一起才叫般配。


    桓致霖乘著酒意,半是開玩笑地說?:“曼荼已經走了兩年?了,你正?當年?輕,遲早要續娶。如今有沒有中意的人?”


    容玠正?待說?話,身後大?門忽然被人轟開。一排家丁像麻袋一樣跌入宴會,撞毀了許多酒席。


    賓客們受驚,紛紛站起來。桓致霖砰地站起身,臉色黑如烏雲:“是誰敢在桓家鬧事。”


    飛舞的粉塵中,一個黑影踩著木屑,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她?摘掉兜帽,露出一張白?淨清秀、頗為娃娃氣?的的臉。她?緩慢環視四周,對著正?中央那幾人輕輕笑了笑:“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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