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細雨綿綿。


    淩月盟的門生奉命正在清理遺體,順便搜查是否有漏網之魚。


    景家世代行醫,擅醫藥但不擅打鬥,所以這回的清理異常方便,幾乎沒怎麽費力。


    唯一有點麻煩的人大概是那個長子景溫瑜,不過由仙主親自出手,也就是一招的事。


    這裏的屍體不少都已經焦黑,隱約有難聞的氣味,叫人忍不住的皺眉。


    其中一個門生清理時意外踢到一具屍體,而後那屍體竟然動了動。


    大概是景家一個女眷,身上傷口瘮人,但尚未徹底死亡。


    門生看了看那麵目全非的女子,女子的眼睛裏滿是恐懼,幾乎已經奄奄一息。


    對這慘狀門生沒什麽感覺,提起長劍準備直接刺下──大小姐吩咐過了,全部清理幹淨,一個不留……


    然而長劍即將刺入之時,一道劍光飛閃而過,門生直接被劍氣擊飛幾米遠,狠狠的摔在了牆上!


    “大膽,什麽人?!”


    附近的門生紛紛提劍,要知道他們可是奉仙主之命行事的,如果天底下竟然還有不怕死的敢惹?


    雨水被風卷起,一道人影步入眾人視野,白衣皎潔,在這陰暗的環境下顯得尤為矚目。


    看清來人麵容,門生立即泄了氣,結結巴巴道:“宴、宴長老啊……您怎麽來了?”


    說實話以淩月盟現在的地位,哪怕是劍閣尊主來了他們都不會怕,但偏偏來的是宴南絮,是蒼殊強調過必須要敬重的師尊。


    宴南絮沒有回複門生,轉身立即走到那唯一幸存的女眷身邊,絲毫沒有嫌棄她身上模糊焦黑的血肉,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為其傳輸靈氣,希望暫且止住傷口。


    那女子大概是看到了一點希望,下意識伸手拽住眼前人的衣擺,白衣沾上紅黑色的手印,十分刺眼,但宴南絮並沒有在意,衝著女子輕聲安慰道:“不要怕,沒事了。”


    聽到這句話,女子的目光不再驚恐,變得放鬆了許多,像是終於鬆了口氣,可緊接著,她的眸光開始渙散,漸漸變得毫無聲息……


    人已經死了,宴南絮並不意外,從為女子傳輸靈氣時他就知道,傷勢實在太重了,無力回天。


    緩緩放下女子的手臂,宴南絮站起身,轉而麵對淩月盟的門生,掃了他們一眼,冷冷道:“景溫瑜在哪兒?”


    為首那門生麵露難色,支支吾吾道:“這個,宴長老,我們不如找另外一個地方慢慢聊,別髒了您的衣服……”


    “我問你,景溫瑜在哪兒?”這次宴南絮提高了音量,毫不掩飾其中怒氣。


    門生依舊不鬆口,麵麵相覷,無人回答。


    “那個,宴長老,不如……”為首那門生還想說什麽,忽然耳邊響起破空之聲,轉眼間一柄長劍已抵在他頸邊!劍身泛著寒氣,雨水落在上麵形成薄霜,脖頸間冷得刺骨!


    宴南絮不知何時已站在他麵前,佩劍直指他的咽喉,眼神狠戾,厲聲道:“我劍閣藥樓主事在哪兒?!”


    那門生當場差點嚇死,直接下跪,趕忙伸手指道:“那兒,就在那兒!饒命啊,我們也隻是奉命行事!”


    宴南絮立刻朝門生指示的方向看去,但那處並沒有屍體,甚至相對別的地方來說還比較幹淨,隻有一些黑色的煙灰,連血跡都沒有。


    “宴、宴長老,”跪著的那人害怕宴南絮又提劍刺過來,搶先解釋道:“那個人,因為是仙主親自處理的,屍體……已經化成灰了……”


    宴南絮沉默了很久,細雨浸濕了衣物,感覺身上又冷又重,心中某種情緒達到頂峰,然後又瞬間沉寂,完全的死寂……


    一地殘屍,雨水衝刷不了此處血跡,反而更顯血流成河之景……


    半晌宴南絮似乎終於回過神,他手上握著劍,力道之大讓指尖全部泛白,但卻又極力控製住爆發的情緒,沉聲道:“誰下的命令?”


    “仙、仙主……”


    “別叫這稱號!給我說他的名字!”


    劍氣蕩開,周圍十幾個門生瞬間被擊飛,全部撲倒在地!


    為首那門生頭都不敢抬,渾身發抖,咬牙喊道:“就是您的弟子啊,宴長老!”


    仙主的名字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敢直呼的,被大小姐知道絕對沒有活路,所以隻能這麽喊。


    不過很明顯這句話奏效了,頭頂的威壓感慢慢變小,最後緩緩傳來一句低喃:“我的弟子,對,是我的弟子蒼殊……”


    緊接著麵前劍光忽閃,一陣旋風而過,宴南絮已不見了蹤影。


    大殿內。


    燈光忽明忽暗,無不在顯示著今日仙主心情不佳,眾人皆低頭不語,沒人敢觸這黴頭。


    蒼殊抵著額頭坐在主座之上,他的頭有點疼,心中莫名的煩躁。


    於夕顏還在一旁說著今日景家的各種事情,說他家大逆不道竟敢謀害仙主,蒼殊的頭更疼了,擺擺手道:“行了,景家的後續你處理就行,讓我安靜一會兒。”


    “還頭疼嗎?估計就是景家那毒的緣故,我去給你熬點藥吧,”於夕顏語氣關切,臨走前又話鋒一轉,意有所指道:“對了,以後最好小心一點劍閣吧,畢竟景家那長子可是……”


    “劍閣是我的師門。”蒼殊直接打斷了她。


    可於夕顏接著道:“師門又如何,你近期做的決定劍閣哪次支持過的?尤其是那人。”


    於夕顏沒有指名道姓,但旁人都能聽出來說的是誰。


    蒼殊的頭更疼了,再次道:“你退下。”


    聽出蒼殊語氣中的不耐煩,於夕顏便也沒有堅持,又關切了幾句,匆匆退下。


    終於清淨了一點,奈何蒼殊沒能閉目養神多久突然有門生匆匆忙忙跑來。


    “仙主,門外有人……”


    “不見,誰來都不見!”蒼殊現在煩的很,厲聲道。


    門生抖了抖,但卻沒退下,結結巴巴道:“可是,那個人……”


    話還沒落音,門口傳來劍刃擊打的聲音,有門生被擊飛撞到門上,一人踏入大殿,帶來一股寒冷的水汽。


    蒼殊看見來人,愣了一下,強行壓下情緒,緩聲道:“師尊,您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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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南絮神色冰冷,站定後看著眼前的人直言道:“景家之事,是你下的命令?”


    蒼殊目光移到別處,似乎不想與他對視,輕聲道:“師尊,這事我們改日再談吧。”


    “改日再談?”宴南絮反問,“改到何日?就在今日,景家上下三十幾口全部慘死!你讓我改日再談?!”


    “對,”蒼殊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是我下的命令,景家意圖下毒謀害我,我不能出手嗎?”


    “謀害的證據呢?你調查過嗎?!”


    蒼殊的情緒逐漸壓製不住,提高音量道:“那種毒隻有景家有!”


    “那就不能是有人偷竊?就不能是另有隱情?就算有嫌疑你不能先收押嗎,你一定要在一天之內殺了景家全族嗎?”


    “師尊!”蒼殊抬眼直視麵前的人,厲聲道:“你一定要現在和我吵嗎?”


    “我為什麽要和你吵?”宴南絮的語氣緩了下來,但更顯冰冷,“蒼殊,景溫瑜死了,屍骨都收斂不了,他算你師叔,他是劍閣的藥樓主事,你從前生病他照顧過你的。”


    提到這個,蒼殊的神情恍惚了些,眉頭緊鎖輕聲道:“我、我當時沒想……他突然衝過來,是我下手重了……”


    “下手重了?我連他的屍體都見不到,你和我說隻是下手重了?!”


    蒼殊的頭又疼起來,煩躁道:“你關心他做什麽,我不是你弟子嗎?我被人謀害你都不過問一句的嗎?”


    看著眼前的弟子,宴南絮生出一絲陌生感,一字一頓的提醒道:“他死了啊……”


    “對,他死了,景溫瑜死了!所以呢,你來質問我想做什麽?要我自殺去贖罪嗎!”


    “我要一個解釋,”宴南絮強調道:“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解釋,我不想你變成這樣,不顧是非,草菅人命!”


    蒼殊心中的情緒翻湧不停,又堵又悶,逼的他把心中的話一股腦喊出來,“你隻知道問責弟子嗎?你關心過我嗎?我走失的那段日子裏九死一生,你又在哪裏?”


    蒼殊神情愈發失控,宴南絮冷靜下來,沉聲解釋道:“不隻你一個人走失了,每一個我都在找,我一直在找。”


    當初人間因姚衡製造的天災動蕩不安,劍閣全力救助傷者,但又被九星宗的聯合排擠暗算,不少弟子在出任務時失蹤,包括蒼殊。


    “那反正我是最不重要的那個對吧,沒人管我死活!”


    宴南絮看著眼前有點發狂的弟子,沉默了很久,輕聲道:“不是,我一直在找……”


    那段日子真的很痛苦,宴南絮害怕尋不到失蹤的弟子,但也怕找到他們,因為好幾次再見麵時就隻是一具毫無聲息的屍體,那些都是他的弟子,他比任何人都痛苦。


    然而蒼殊這時候完全聽不清外界的聲音,自顧自喊道:“自從我回來,你和劍閣可曾支持過我一回?個個恨不得和我劃清界限!”


    “因為你一直和淩月盟走的近,淩月盟做過什麽事你不清楚嗎?我勸過你,但是你不聽。”


    “我管他們做過什麽事,我隻知道當初是他們救的我!”


    大殿內的燈火閃爍不停,照得人影錯亂。


    宴南絮微微搖頭,低聲道:“我教過的仁義禮智你都忘了是嗎?”


    蒼殊的呼吸有點紊亂,他感覺自己看到了宴南絮眼中的失望,是對自己的失望,昔日的師尊終於對自己失望了。


    蒼殊心中湧現出莫大的恐懼,但這種恐懼莫名又轉化成了一種煩躁,失望嗎?那就徹底去失望吧!


    “我不僅要找景家算賬,接下來就是劍閣藥樓!裏麵弟子一個都別想跑!”


    宴南絮猛然抬頭,難以置信道:“你瘋了嗎?!”


    蒼殊轉身就要去準備,邊走邊厲聲道:“對,我瘋了,你不需要一個瘋子做弟子!來人,去劍閣!”


    大殿燈火忽然變得異常明亮,幾乎全部變成了赤紅色!


    “蒼殊!停下!”宴南絮下意識伸手想攔住他。


    整個大殿的燈火燃到一個極點,直接爆炸開來!蒼殊用力揮手打開伸過來的手,控製不住的怒吼道:“滾開!!”


    火焰在這一瞬閃出刺眼的白光,然後又立刻平靜下來──


    大殿內忽然安靜下來,燈火不再閃爍,紅燭無聲泣淚,一滴、一滴……


    蒼殊的腦海中嘈雜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的寂靜,寂靜的恐怖……


    蒼殊像是意識到什麽,手有點發抖,慢慢的全身都開始發抖,可又要強迫自己一點點轉頭看去──


    “師尊?”


    宴南絮的臉色有點蒼白,眼神中似乎有點茫然又有點空洞,緊接著有血液從唇邊溢出,他抬手碰了碰那血跡,看了看血跡又看了看眼前的弟子,兩人無聲對視,而下一刻宴南絮直接跌倒!


    “師尊!”蒼殊立刻衝上去,想輸送靈氣但宴南絮口中吐出大量鮮血,怎麽都止不住,沒有用了,沒有用了,五髒六腑都被震碎了,沒有用了……


    “師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師尊,師尊你別嚇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帶你去醫治,”蒼殊語無倫次的喊著,渾身抖得厲害,拚命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


    懷裏的人血流不止,呼吸已經慢慢變得微弱,再多的靈氣都如泥牛入海,起不了任何作用。


    “師尊,求求你,對不起,我以後一定聽您的話,真的!求求你……師尊!”


    蒼殊不要命的送出靈氣希望穩住脈搏,不停喊著,但是沒有用,沒有用!


    門外的門生跑進來,看見這一場景皆是手足無措,蒼殊像是要瘋,他們不敢隨意上前,而且……那人看著也已經死了……


    “師尊……師尊……”


    雄厚的靈氣圍繞在周圍,但蒼殊感受不到懷裏人的氣息了,沒有用了,沒有用了,一切都已結束……


    腦海中空白一片,蒼殊感覺一陣陣的耳鳴,待耳鳴聲逐漸消失,意識也回籠,他的目光落到宴南絮身上──


    血,全是血……沒有生息的血……


    宴南絮死了,他殺了自己師尊!!


    “啊啊啊啊──!!!”


    整個大殿四周燃起無名大火,火焰直衝雲霄,照得天地煞白!方圓百裏亮如白晝!


    蒼白的火焰,非是怒火,而是極致哀痛的冥火!


    次日清晨,劍閣。


    依舊是細雨霏霏的天氣,蕭逸因為醫師的囑咐一直在屋子裏休息,但今日實在悶的難受,幹脆出門走走。


    煙雨中的劍閣朦朧清美,蕭逸心中卻莫名有種不安感,怎麽都消散不了。


    “南宮師兄!南宮師兄別……不能……那裏不能去……”


    “給我讓開!”


    不遠處傳來爭吵聲,蕭逸愣了一下,立即走過去。


    “劍閣弟子間不允許私鬥,你們在幹嘛?”


    爭吵的幾人看見尊主,立刻低頭不語,被他們圍在中間弟子也頓了頓,啞聲道:“尊主……”


    “南宮沐?”蕭逸記得他,是宴南絮身邊的大弟子,為人做事從來冷靜妥帖,但不知為何今日雙目微紅,衣衫因剛剛的糾纏而有些淩亂,提著劍,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殺人的模樣。


    “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幾人皆不回話,南宮沐呼吸有點淩亂,亦是不答話,蕭逸這時才發現他眼中水光不是雨水而是淚水。


    每個人都在沉默,蕭逸意識到不對勁,再次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依舊無人應答。


    蕭逸的目光落到南宮沐身上,對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頓道:“南宮沐,你師尊呢?”


    南宮沐下意識錯開目光,握劍的指尖泛白,眼淚順著雨水落下,甚至有點身形不穩。


    蕭逸胸口氣悶,止不住咳嗽起來,但還是執意高聲問道:“南絮呢?我問你們到底怎麽回事?他去哪兒了?!”


    “尊主!”弟子立刻上前扶住他,低著頭,咬牙道:“宴長老,宴長老因為景家之事昨晚去找那個人,但是、但是今早傳來消息……”


    蕭逸抓住那個弟子,高聲道:“什麽消息?!”


    弟子抬眼看向蕭逸,緘默再三,終是沒有出聲,但沉默已經暴露了一切。


    “南絮,南絮他……”蕭逸的呼吸逐漸有點混亂,身上舊傷被牽動,猛然吐出一口血!


    “尊主!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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