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陵侯的刀勢轉瞬即至,語意森然:“臨死之時,倒還有佳人在側。放心,我會讓你們在同一把火中燃成灰燼。”


    他的刀麵上蒙覆著紫紅色的火焰,濃鬱接近液體,落在腳下的雲層上,灼燒出焦黑的大洞。


    蕭乘貘與關小昭,已經避無可避。他們身前是寧陵侯,身後是邯鄲城,還有魔屍蟲環飼左右。


    寧陵侯一刀如橫掃千軍,魔火從他的刀麵上延伸,像巨大的蟒蛇,吞吐妖氣當麵而來。蕭乘貘攬住關小昭翻身下落,將雲舟踢出,撞上那蟒蛇的頭顱,堪堪打散。


    他和寧陵侯,真的差距太大了。


    狠了狠心,對懷中的關小昭道:“進邯鄲城,你可怕?”


    邯鄲城中充盈著死氣,連城外的魔獸都不敢進入。


    關小昭雙手抱住他的脖頸,沒有猶豫:“走。”


    蝮蛇蟄手,壯士斷腕。誰也不知道邯鄲城內如今是何光景,又有多危險,但卻總好過下一瞬死在寧陵侯手下。


    她曾經無數次設想回家的情形,卻唯獨沒有想過這一種。


    蕭乘貘甩手往寧陵侯的方向擲出幾張風雷符,隨即像投石機彈射出的彈藥,往邯鄲城中紮去。


    易水瀟瀟,思我昭昭;


    匪我不言,鹿鳴萍野。


    投我木瓜,報以瓊瑤;


    告今來思,慕心昭昭。


    ……


    他們甫一進到邯鄲城中,便感覺到極端壓抑的氣氛。靈力仿佛都被剝奪幹淨,神識無法探測到兩百米之外,目力所及,不過幾十米。


    這座城,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酒家和客棧的還在懸掛著,門口有被撕扯爛掉的幡布。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一口大鍋蓋住,永遠也逃不出去。


    關小昭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胸背如同被兩塊鋼板擠壓著,壓得她肋骨都快要斷掉了。身體中的某種能量似乎在迅速流失,不過小半刻鍾,在這個空無活物的城池裏,她竟然有了麵臨死亡的恐慌。


    她一隻手緊緊握著長生劍,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捉住蕭乘貘的手腕:“這是……”


    “是死魂靈。”


    蕭乘貘低聲解釋道:“死魂靈的念力盤旋不去,會吞噬所有闖入者的靈力與壽命,因而城中無法生存任何活物,魔物也不能。”


    關小昭心中沉重,卻還硬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如此說來,寧陵侯若是追入邯鄲城也不必怕了。”


    蕭乘貘與她既有心魂血誓,又有醒世劍之盟,向來心意相通,哪裏看不出她的害怕。卻也不點破,而是徐徐說道:“你可想……去易家看看?”


    關小昭輕輕點頭:“好。”


    邯鄲,易家。


    九百年後,她終於回到家了。


    出乎意料的是,易家大門之外,竟然懸掛滿了白燈籠。


    邯鄲之變,易家全數覆滅,邯鄲城亦無人逃脫,怎會有人為他們死後掛上白燈籠?


    關小昭心中一點灼熱迅速擴散開來,她迫不及待地推開大門穿過庭院,將主院所有的廳堂一間一間推開——


    什麽都沒有,甚至連長久無人居住的灰塵都沒有。時光在邯鄲城停止,最後連一聲歎息都沒有留下。


    她扶著高大的廊柱,無力地歪坐在階梯上。眼角似乎突然變得脆弱,漸漸地深處苦澀的液體來。


    蕭乘貘伸出手想要觸摸她的發頂,卻在最後一瞬蜷縮回手指,輕輕喚道:“小昭。”


    “我一直都沒有完全相信過你和攬月君。”關小昭仰頭靠著廊柱,她的淚水隻來得及落下來一滴,剩餘的都在睫毛裏風幹。


    她對蕭乘貘前所未有地坦誠:“我沒有六歲以前的記憶,無論是作為關小昭,還是關信瑜。關牧鹿,易瀟瀟,這都是我完全不熟悉的人物。”


    蕭乘貘沒有出聲。他站在關小昭旁邊,也倚著廊柱,仿佛是在杏花春雨之下的清池河畔,而不是危機四伏的邯鄲城。


    “實際上,我是記得的。”關小昭撫摸著手下的青石玉磚:“我以為自己忘記了,卻原來都是記得的。”


    “當我回到這……就想起來了。”


    “對不起。”


    蕭乘貘突然說道:“是我將你牽扯進來——”


    “三世劍是你的兵器,應該為你披荊斬棘,而不是成為你的負累。”


    他單膝垂地,緩慢而堅定地伸出手觸摸關小昭的發鬢:“對不起……我不僅沒能為你做些什麽,還讓你為我的不謹慎負責。”


    蕭乘貘將她幾絲散亂的頭發攏入耳廓,然後扶住她的後顱,以額頭抵住額頭。


    一點紅色從關小昭前額滲出,回到蕭乘貘體內。


    關小昭感覺到誓言禁錮的流失,猝然抬頭:“你……”


    蕭乘貘鬆開她頸後的手,兩人卻依然距離極近:“我們之間,應該不再需要心魂血誓了。”


    他能夠看清關小昭臉頰上的細小的絨毛,泛著光的眼瞳,濕漉漉的睫毛——


    哪怕在灰暗的邯鄲城中,也顯得美好至極。


    那一瞬間,蕭乘貘以為自己會做些什麽。然而關小昭忽地一骨碌爬起來,甚至撞上了他的下頜。


    關小昭捂著被撞的頭頂,像失去方向的蜜蜂胡亂撞了兩圈,然後急急忙忙往某個院落跑去——


    蕭乘貘知道,這不是因為曖昧的氣氛或者別的,而是關小昭想到了某些事情。


    關小昭一路狂奔,靈力被封鎖,力量被擠壓,讓她氣喘籲籲。眼前所看到的,更讓她胸肺如老舊的風箱,呼哧呼哧擠壓著內髒。


    ——緊隨其後蕭乘貘也看見了。


    院中整整齊齊碼著數百口棺材,將這個寬廣的院落完全填滿。院落的正中央,是一棵合抱粗的杏樹,早已沒了生機,零零星星掛著幾枚枯葉。


    關小昭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撞在蕭乘貘的胸膛上。隔著幾層法衣,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懷中人的顫抖——


    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家人,卻已然都是冰冷的屍體。


    “小昭,小昭。”蕭乘貘將她扳過來,反複念她的名字,試圖喚回她的神智:“九百年……都過去了,小昭。”


    她沒有眼淚,也沒有聲音,但蕭乘貘就是知道她內心的自己正在哭泣。


    為過往的彷徨,也為現在的無能為力。


    “你為什麽給我取名叫小昭?”


    她的聲音極低,卻清晰無比。


    “我知道。‘易水瀟瀟,思我昭昭……’”她沒有等蕭乘貘的回答,而是自言自語道:“當初關牧鹿向易瀟瀟求親時,在邯鄲城牆上彈的這首曲子。”


    “多少人羨慕易瀟瀟啊……甚至於九百年後,也有人津津樂道。可是現在——現在——”


    她的淚水在這一刻終於砸在地麵上:“還剩下什麽!死魂靈、英雄棺——”


    “可是活著的人還要活著。”蕭乘貘擁抱住她,將她的額頭靠在自己肩膀上:“這些死去的人,也都希望你活著。”


    邯鄲城的時間是混亂的,它急劇抽取著生命的流逝,然而身在其中時,卻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轉動。


    也許是半刻鍾,也許是一刻鍾,也許隻不過是幾彈指。關小昭咽下所有翻湧的情緒,輕輕推開蕭乘貘:“我要去祠堂看看……那裏也許還有祖先的牌位。”


    六歲以前的孩子雖然不怎麽記事,可也不會連記憶的片段也沒有。關小昭覺得,也許易瀟瀟把她送走的時候,就用了什麽方法封鎖了關信瑜的幼兒時期記憶。


    而現在,重回故地,讓那些零零碎碎的記憶逐漸蘇醒。


    她憑借心中的指向,順順當當找到了祠堂。大門厚重而無聲,門檻上的漆色依然飽滿,如同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易家祠堂寬廣宏大,讓人油然生出敬畏。祠堂畢竟是私密之地,蕭乘貘本來想在外麵等,但是關小昭跨過門檻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說不清關小昭的目光裏究竟是什麽情感,也許是茫然,也許是沉重。


    隻是這一眼,讓他鬼使神差地走進易家祠堂。


    香火供奉的牌位眾多,關小昭跪在蒲團上,先恭恭敬敬地磕了五個頭,然後才跪坐著,挨個看過去易家的牌位。


    而在最下排,赫然寫著易瀟瀟!


    牌位沒有落款供奉人,然而聯係那整整齊齊的幾百口棺材,隻能是易寒之!


    可邯鄲城根本是有進無出,連蕭乘貘也一時找不到離開邯鄲城的方法。易寒之是怎麽做到為易家收屍並供奉的?


    她轉頭望向蕭乘貘,驚訝之情溢於言表。


    蕭乘貘走上前來,先在她旁邊的蒲團上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來,拈起香爐中的灰燼聞了聞。


    “……是今年的新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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