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鑰匙


    等到兩狗奔一前一後奔跑著脫離了視線, 微光森林裏一片寂靜, 淺淡的雲霧被風吹成絲絲縷縷。混沌說:“回去了撒。”


    問水轉過頭看它,良久, 突然一口咬在它爪子上。混沌痛叫了一聲,問水連倒了兩口,混沌拿翅膀兒扇她, 她抓住它的翅膀,又是一口!


    混沌氣壞了,好不容易才一翅膀尖兒把她按在地上,問水亂動, 它又伸腳把她踩住:“混帳,你是不是想死!”


    問水突然哭喊:“對啊!我就是不想活了!你踩死我啊!”


    說完, 哇地一聲, 放聲大哭。


    混沌猶豫了一下, 隻好把腳放開。問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不是說喜歡我嗎!可為什麽,就算陪在他身邊的不是我,他依然能夠安寧而快樂?”


    混沌仔細看她,說:“你不要嚇我。”


    問水說:“我明白了, 他隻是喜歡問水, 對嗎?”混沌不說話,問水說:“可是什麽是問水,誰是問水,他可以不在乎,對嗎?”


    混沌說:“我不知道, 別問我這麽深奧的問題。”


    問水站起身來,說:“我以為,他隻有我,失去我他一定會發瘋發狂,不能好好地活著。可是師父,到底什麽是我呢?如果擁有我的記憶和情感的不是我,如果擁有我的愛憎和性情的不是我,那麽……誰是我,根本就無關緊要吧?”


    混沌有些頭疼:“我說過了不要問我這些問題。”


    問水說:“那你再讓我咬幾口吧。”


    混沌立刻往蘑菇下麵一跳:“你敢!”


    問水就站在蘑菇的傘麵上,隔著溫軟的微光,瞳孔閃亮。混沌說:“你再不下來我可走了。”


    問水說:“你走吧,我不想再走了。”


    混沌仰起頭,看見她孤獨地坐在蘑菇白色的斑點上,風吹起她單薄的青衫,如沐星光。


    混沌突然就覺得有點心軟,它說:“先回去了,明天再來撒。”


    問水說:“不去,我不走了。”她把頭埋進雙膝,“不想走了。”


    混沌扇著翅膀飛上來,張嘴銜著她,慢悠悠地下了聖月峰。她的衣絛垂於暮色中,混沌也有些恍惚——如果她確實不是問水,那麽誰是問水呢?


    難道真的是寒水石身邊,那條記憶全失的小白狗嗎?


    想不明白,這原就不是萬獸穀能夠思考的命題。它叼著問水,慢慢回穀。及至回到穀中,天色將明。它把問水放在厚厚的小睡墊上,看她凍得微微發抖,不由把她拱到翅膀下麵。


    “師父……”問水小手握著它的羽翼之下一根灰羽,一聲囈語,淚流滿麵。


    混沌用嘴輕輕杵了杵她的頭頂。


    第二天,問水睜開眼睛的時候,正是冬日裏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棱。她身上蓋著一件白色的純毛大衣。外麵諸獸已經起來,後山的奶果、牧草都已經非常茂盛。經常有雀鳥和老鼠來偷吃,得要不少獸去照管。


    問水摸著身上的長毛大衣,衣服不知道是什麽獸的毛所製,純白細軟。問水穿著大衣出來,外麵利看見,問:“你怎麽穿著我們大穀主的衣服?”


    問水看它,這貨是個滔滔不絕的,再加上又聾了,一天到晚話多。它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原來是美人魚突然喜歡上了皮草,又覺得皮這個字又血腥又殘暴,於是命野獸收集了許多長毛。它閑著沒事,織了好幾件純毛大衣,萬獸穀三大穀主每獸一件。


    問水在萬獸穀裏四下走動,也沒有獸注意到她。陽光照在身上,昨天夜裏的淒楚和陰霾似乎都在消散。


    她還是想去找找美人魚,問問月渠的情況。左右轉了一大圈,並沒有找到美人魚。 她喊了半天,嗓子都啞了,隻好一寸一寸慢慢找。最後她去了美人魚睡覺的湖,發現湖麵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冰層下麵,美人魚正用力地敲擊著冰層:“救命啊,救命——”


    它大聲喊,然而岸上沒有聲音,隔著冰層隻見嘴形。


    問水站在冰麵上,笑得打滾:“美人魚,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傻!”


    她撿了兩塊尖石頭,在冰麵上用力地砸。美人魚已經困了好多天了,這時候上麵的冰層又厚又硬。萬獸穀都是一群大尾巴羊,軍師幾天沒過來,也沒獸想起過來找找。它困在冰下,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這時候問水一雙手凍得通紅,一邊笑一邊用力地錘砸著冰麵。美人魚仰起頭,從下至上看,她的鼻尖被凍得嫩紅,還大聲喊:“你讓開呀,等我砸出個窟窿你再過來,不然砸著你的頭活該!是不是傻……”、


    問水砸了好久,美人魚的住處,夏天來的野獸多,大家可以在這裏遊泳。冬天就沒什麽獸來了,冷。所以聲音再大也沒人察覺。


    她就這麽一下又一下地砸著冰層,過了足有小半個時辰,終於冰層裂開了。美人魚在下麵扒了扒碎冰,冒出頭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問水說:“這個衣服,我也要一件!”


    美人魚看了她一眼,說:“你誰啊!長得醜倒是想得美!”


    它起身抖了抖水,披上自己那件純毛大衣,就要出門。問水追在它身後:“月渠到底怎麽樣了?”


    美人魚說:“投胎啊,他元神損傷得實在太厲害了。”


    問水雖然已經知道,難免還是有點失望。想了想說:“也是我不好,我回來得太晚了。”


    美人魚說:“關你什麽事?哎呀你一個宗主,不好好呆在自己宗門修仙,跑到這裏來幹什麽?在這裏你會老得非常快的。”


    問水說:“你才不怕!喂,這個衣服我也要一件!”


    美人魚說:“沒有!”


    問水追著它,嗷嗚一口咬在它尾巴上。美人魚大罵一聲,不斷地扇著尾巴拍她。可是問水咬人那可是專業級的,沒過一陣,它就吃不消了,說:“好好好給你做一件,你先鬆嘴!”


    問水這才把嘴鬆開,說:“我要比它們的都好看的!”


    美人魚切了一聲,果然進了自己房間,一群獸還跟它打招呼:“軍師,好幾天沒見啊,哈哈。”


    美人魚罵了一聲,這群蠢東西,如果不是問水來了,它得在湖裏困一冬。


    整個萬獸穀,隻有問水是見誰不在就會去找的。別的獸是找不到就算了,她是找不到就仔細找,找到了為止。


    它本來也給問水做了純毛大衣,是件很漂亮的紅色狐狸毛的。可是問水跟寒水石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失去了一隻獸,萬獸穀還是萬獸穀。可是失去了問水,萬獸穀就成了冷冷清清的萬獸穀。


    美人魚看著箱子裏還剩下的長毛,這些毛的品相已經不怎麽好了,嗯,就給身邊這個不講理的女人做一件吧,它想。


    誰知問水一看就跳起來:“就用這些毛啊?這麽難看,我不要!”


    美人魚說:“那你還想怎麽樣?”


    問水說:“我覺得九尾狐的毛不錯,我們把她抓住,剪光,用來給我做衣服!”


    美人魚說:“你想死啊,她會跟你拚命。”


    問水笑得渾身亂顫:“那就去剪我師父的,我師父的毛又厚又暖和!”


    美人魚一想,也笑了,突然的,有一點問水回來了的錯覺。


    等問水出了門,它起身,又從那些雜毛裏挑了挑,最後看向掛在自己衣櫥裏的那件紅毛大衣。


    問水反正閑著也沒事,就把之前的工作全部接了過來。每天替穀裏的獸們做好分工,然後算薪資。


    萬獸穀裏大家本來就懶,這時候一見有人幹活,立刻把所有的活計都推過來了。慢慢地開始有獸喊錯,叫她四穀主,開始大家還糾正,最後慢慢地就不糾正了。


    有一次,萬獸穀的倉庫換了新鎖。問水拿著那把鎖,不停地擺弄。一把鑰匙能夠打開一把鎖,於是這鎖和鑰匙就是一套。但是,另一把鑰匙也能跟這把鎖契合,那麽這鎖跟這把鑰匙,也是一套嗎?誰才是真正的鑰匙呢?


    問水開始不再想那麽多,有時候她也會望著聖月峰的方向。寒水石隻是一個心魔,他所愛的,不過是當年小腰峰滌心池邊,千印那驚鴻一瞥之中的問水。


    他甚至不能分辨,問水是誰。他的道永遠停留在三百多年前,因此……人們把魔的道,又稱為……執念。


    天更冷了,問水隻有每天晚上都鑽到混沌翅膀下麵去。這裏的氣候,到冬天的時候甚至不適合凡人居住。她沒有飛升,體內修為又沒有恢複,甚至連抵禦寒冷的力量都不夠。


    美人魚隻好把給問水做的紅毛大衣也給了她,隻說是暫借。問水一邊穿上一邊搓手,說:“借什麽借,信不信我毀了你的容!”


    說完,她整個兒鑽到美人魚懷裏,一把擦花了美人魚的唇脂。美人魚尖叫一聲,一尾巴扇過去。兩個家夥頓時打鬧成一團……


    九尾狐最近天天都在照顧月池,天氣越來越寒冷了。月池呆呆傻傻的,有時候會出去亂跑。但是他也沒有了修為,如果埋在冰裏雪裏,說不定就凍死了。


    九尾狐每天都把他看得死死的,有時候輪到自己看守奶果園了,還會馱著月池一起過去。她趕著飛鳥、老鼠,月池就在雪地裏茫然行走。


    問水正好排到跟她一起看守奶果園,九尾狐看見她,隻是笑笑,並沒有以前的驕傲。問水說:“月池還是沒有意識啊。”


    九尾狐說:“是呢。不過有時候他會自己吃飯了。”


    問水在雪裏坐下,冬天的奶果樹被冰雪覆蓋,但是下麵的果子會特別甜。就常有老鼠進到雪裏偷吃。九尾狐拿樹枝把積雪都掃開,她鼻尖兒上都冒著蒸蒸熱氣,可她臉上帶著笑,並不覺得辛苦。


    問水在這裏,一日如一年,可她也不覺得辛苦。


    世間生靈,若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又怎麽會覺得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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