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麗的色彩中,十幾枚閃亮的星脫離了海的洋流,在空中急速膨脹,向海港內落下。


    陸凝注意到了這個情況,卻毫無辦法。她的人真言無法像北慕大那樣賦予一個範圍的汙染抵抗光環,夏爾和陸櫻幾乎是完全暴露在真言的汙染下的。


    視覺僅僅是一方麵,事實上任何途徑的感知都可以化為真言的媒介,畢竟此前真言引導信眾的手段就是夢境。而陸凝是沒辦法讓夏爾和陸櫻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想的,唯一的應對方法就是遠離。


    可……那可是十幾個真言啊。


    它們巨大的本體在海港內展開,月光山穀本身的麵積就顯得有些渺小了。陸凝想了片刻,隻能讓夏爾將陸櫻帶走,找個庇護所藏起來,兩耳不聞外界事才能躲過這個劫難。


    至於陸凝自己,她還得接著做任務。


    一聲悶響,從遠方傳來。真言砸中了地麵,陸凝看到了天空中揚起的煙塵,幽靈船斷裂的桅杆被高高甩向了天空,大量幽藍色的觸須擺動著,暗紫色的霧氣瞬間擴散開來,將一大片街區囊括了進去。


    一陣慘叫聲從霧區內傳了出來,聲音尖銳嘶啞,很快就被一陣笑聲所取代。陸凝距離那裏並不是特別遠,她想了想,謹慎地往那邊摸了過去,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邊好像還集結了大約兩支海洋的士兵,估計剛才的桅杆有不少都是那些士兵的。


    僅僅是剛進入霧區,陸凝就看到了一幕屠殺。


    一個五色鳥俱樂部的成員,但臉上的麵具已經破損,一隻眼睛從麵具後顯露出來,但眼眶內卻已經被數個眼球塞滿。他拿著一把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榔頭,正在將一個人的腦袋仔仔細細敲成泥,而他的身邊倒著四五具相同狀態的屍體,都是頭顱破碎。


    他正在發出一陣陣笑聲,甚至還保持了符合俱樂部特色的優雅,隻有一點血肉濺到了他身上,不過他沒有在意。而碾碎了一個頭顱之後,他又繼續走向了下一具屍體。


    麵具又掉下來了幾塊。陸凝發現,新破碎的麵具有些在臉頰,有些在下巴上,但每一塊掉下來的部分後方都是一隻眼睛!


    這就是真言的汙染?這是哪一個真言?又造成了什麽樣的汙染效果?比起眼前的情況,陸凝此前看到光真言後隻是視野受到了一點影響還真算是輕微症狀了。


    這正是他們在夢裏見到的景象,每一個受到真言引誘的人,本質上所見的都是層層遮掩之下的真言本體。在逐步被解放的真實之下,他們不可避免地化為怪物,這刻印在精神與靈魂內的傷害無論實力達到什麽程度都必須謹慎對待。


    對方沒有發現陸凝,那些眼睛所起到的作用甚至不如裝飾品,它們早就失去了視物的能力,這些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生物是依靠霧氣的同源效果定位異類的,然而陸凝身上的人真言將自身的異常性已經完全消除,對方根本“看”不到她。


    陸凝沒有管這個人,她繼續向前走去,她知道自己管不過來。


    四五名身穿黑色修道士服裝的女人拖著武器從街道上走過,詢幽姐妹會也沒能避免真言,她們的衣服下已經成為了黑色淤泥狀的陰影,隻有四五個血紅色的眼睛正在陰影中遊走,釋放出強烈的渴望。


    已經沒有人慘叫了,因為這裏已經沒有一個正常人了。


    陸凝終於看到了真言的本體。


    “目”,也是此前謝棲桐使用的真言,如今已經紮根在了海港中。宛如血管一樣的根須將地麵切割為整齊的菱形,半透明狀的球狀體漂浮在空中,裏麵裝滿了淡綠色的膿液。骸骨形成的翅膀破破爛爛地垂落在四周,一個嬰兒躺在最中央,沒有四肢和無關,隻有身上正麵和後方張開的兩隻巨大的,如同寶石一般的眼睛。


    最多的人聚集在目的周圍,他們的身上出現了血色的倒刺,仿佛從身體裏麵長出來一半,開始抽根發芽,將體內的血肉勾到外麵,然後輸送到周圍的根須當中。那些人在大笑,仿佛真的遇到了非常開心的事情,如果不是眼前地獄一般的景象,光聽聲音怕是會以為這裏正在舉辦一場盛大的典禮。


    啊……確實也算是一場盛大的典禮了,不過是一場自殺的盛典。


    縱然陸凝的精神不會被影響,卻依然感覺到了一陣壓力。當她看到“目”的時候,她也知道這位執掌了視線相關要素的真言也已經看到了她,而且並不像此前冬、燭、默畏懼人真言那樣對她產生了畏懼。


    因為本體在此吧。


    陸凝微微托起雙手,讓淡藍色的鐮刀在手中形成。


    “哈哈哈……嗯?”


    霎時間,所有正在笑的人同時止住了笑聲,並一起扭頭——無論是多少度角——看向了陸凝的位置。


    目光——恐懼——汙染——死亡。


    強製認知。


    陸凝感到胸口微微一悶,血絲從她的嘴角流出,大部分“死亡認知”的效果被她免疫掉了,不過那些目光產生的壓力依然讓她稍微受了點傷。


    “這樣就試出來了。”陸凝抹去嘴角的血,她就是為了知道如今的真言能夠對她產生多少效果才來這裏的,而如今看來,除了直接和真言掌握的職能相關的以外,其餘的傷害她基本都可以免疫。感受到了這個之後,陸凝微微一蹲,猛衝了出去,鐮刀向身後一架,目標鎖定了那真言的本體!


    “吱——”


    中央的嬰兒發出了一陣尖銳的嘶鳴,周圍那些人立刻圍攏過來形成了一道人牆,試圖將陸凝擋住。陸凝甩出幽藍色的鐮刀,盤旋的刀光如同割麥子一般劃過那些被汙染的人,被劈到的目標立刻發生了爆炸,大量暗紅色的勾刺從他們的身體裏飛散出來,刺入了地麵。


    陸凝注意到了那些刺統一的情況,眉頭一皺,解除了鐮刀後重新在手中凝聚了一把出來。她看到地上的那些勾刺也開始延展自身的根係,就像是“目”的本體一般。


    這詭異的情況確實讓陸凝的腳步停住了,隨即,“目”再次發出了一聲嘶鳴,這一次的鳴叫聲完全無法形容,陸凝的耳畔聽到了一陣陣撕裂聲,仿佛正在切割骨肉一般,大量嘈雜的聲響混合在一處,跟著便是一聲如同瓷器砸碎一樣清脆的聲響。


    前麵的都隻是吵鬧,但最後這一聲,卻讓陸凝頭腦一震。


    那被怪奇之物所包圍的嬰兒開始漂浮了起來,身體上的兩個眼睛開始不斷分裂,瞬間便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那小巧的軀體。地上殘破的羽翼也跟著飄起,上麵所剩不多的肉塊被拋棄落入了塵埃之中,一些白骨塑造而成的“天使”在翅膀上浮現。


    陸凝無法轉移自己的目光。那天使是一個個由羽翼、眼球和光環組成的螺旋柱,無數眼睛將視線投向陸凝,而陸凝也必須將視線投向對方。她無法脫離這種對視的狀態,這是“目”本身最核心的意義之一。


    在陸凝的視線之下,那嬰兒的軀體忽然膨脹了起來。


    說膨脹並不完全準確,應該說,是一顆巨大如同山巒一樣的眼球,從“目”的軀體內鑽了出來,這個過程好像根本就沒有時間,陸凝隻覺得一瞬間,巨大的眼球就已經到了她的眼前——虹膜相碰那麽近的感覺。


    【看哪,它在凝視我。】


    【我們互相關注彼此,我們一直會看著我們想要看到的人。】


    【沉默的視線裏,隻有安靜的默契。】


    【再也沒有這樣永恒的時間了。】


    思緒在眼球所映射的世界內似乎被無限延長了,陸凝仿佛看到了自己過去的一切,第一段人生中那為數不多的值得記憶的人與事,第二段人生中不得不記住的人與事。她看到了很多眼睛,她認得這些眼睛。有些眼睛已經閉上,有些眼睛依舊睜開,死者、生者、死於她手上的人、因她而活的人、善意、惡意……混亂的目光中,陸凝感到自己的記憶也在逐漸變得清晰,一層薄霧從記憶的深處升起,她感覺到了疲憊。


    就在此時,一抹幽藍色出現在了視野之內。


    鐮刀的刀尖刺破了巨型眼球的虹膜,也將光芒倒映到了其中。陸凝知道自己的機會就在這一刻了,她不會立刻被目的汙染所侵蝕,這個時間差就是她完成任務的關鍵。


    手腕發力,跟著帶動了手臂,鐮刀在眼前割開了一道明亮的藍色弧線,將視野內的一雙雙眼睛分割,最終帶出了一縷碎屑。


    “再見了。”


    陸凝一咬舌頭,再次轉動鐮刀,豎劈而下,這一次巨型眼球炸成了無數光斑,而那個嬰兒也在這次爆炸中被吹飛了出去,落在了遠處。周圍的被汙染者失去了目的指引,重新無法捕獲陸凝的位置了,開始原地徘徊起來。


    過了片刻,陸凝感到兜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捂著自己的喉嚨大口喘息著,將手機拿出來看了一眼,確實是任務完成的消息。


    但是……目沒有死。


    雖然她找機會砍了目一顆眼球,可是最少那嬰兒身上也有兩個,她這一擊雖然能傷害對方,卻根本不致命,和之前吞噬廻的時候有著相當大的區別。


    如果是這樣的話……


    陸凝幹嘔了兩下,努力撐起身體,往目被炸飛的方向看了過去。


    一片暗綠色的霧氣。


    那十幾個真言在她與目進行意誌對抗的期間,已經全數墜落下來。現在的海港裏麵已經沒有多少能讓人正常生存的地方了。


    當然,這麽一砸,海的軍隊大概也差不多了。陸凝走出了被翅膀上的天使們凝視的區域,那種作嘔的感覺才消失。她抬頭看了看天空,海之中的繁星正在閃爍,那些真言的墜落給了更多真言動力,似乎每一個都在期待著祈禱,它們想要落下。


    就在此時,一陣風從陸凝身邊吹過。她扭頭,看到尹荷出現在不遠處,右手拿著一把手槍,左手則舉著一台攝像機。


    “尹荷……”


    “有一些不是我們幾個人製作的防禦偶,我正在奇怪為什麽除了我們還有受到眷顧的人。”


    “眷顧?”


    “如果不是這種眷顧,恐怕也沒有人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下生存。”尹荷眯起眼睛,看著陸凝,“你身上的特性和我有些類似,我能感受到我們有著相同的氣息。”


    “相同?氣息?”陸凝勉強勾起一個微笑。


    她感受不到。


    或者說,如果她一定要對尹荷身上的氣息做一個評判的話,那麽這種感覺反而更加接近於剛剛她離開的那群人,隻不過沒那麽瘋狂而已。


    真言就是真言,信仰的,受到庇佑的,被賦予力量的,在被無限放大的欲望和夢想中,會一步步讓自身變得不像人類。尹荷是更早擁有人真言的人,那麽她和尉詹等人受到的影響也就更多。


    “我隻是覺得你身上的人類味道已經越來越少了。我並不對你殺死那些瘋子和狂人有什麽不滿,我隻是覺得……距離我們上次聊天,似乎還沒過去多久。”


    “為了對抗更強的力量,我們必須催化自身,所幸除了加快一些進度以外,別的倒是沒有什麽副作用。”尹荷聽懂了陸凝的話,“不過我本來以為,你是一個新同伴。”


    “不是。”陸凝立刻否認,“我不會通過自我犧牲來換取勝利,我能接受的代價必定是我仔細衡量過的,沒有人可以替我決定我應付的代價,真言當然不能。而你們……已經被‘人’所框定。”


    “這是我們的願望,隻能說,我們願望不同。”尹荷輕笑,“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矛盾的‘同伴’了,能夠為人類奮鬥,卻不願意多做哪怕一分一毫。你有自己的一條界限,隻可惜,按照通常的視角,我難以看出那條界限是什麽。”


    陸凝沉默了。


    “這樣啊,那麽,換個容易回答的說法吧。在你所見過的每一個世界,每一個由人類所構築的世界中,我們算是比較好的嗎?陸凝?”尹荷問道。


    “……不好不壞。”


    “那麽,你可以看著它,看著它在我們的手中,變成你所見過的最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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