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黍趕回成陽縣時,戴家大院外擠滿了圍觀的百姓,衙役正在將一具具屍體搬上驢車,其中就包括戴老爺,肥胖肚皮已被撕破,死狀駭人。


    “戴家發生什麽事了?”趙黍找到守在院外的縣衙書吏。


    “趙符吏?你可算回來了!曆山那邊事情辦得如何?”書吏像是剛剛嘔吐完,臉色發青,用手帕擦著嘴角。


    趙黍按下心中不耐:“妖邪已經伏誅,王廟守犧牲了,還有幾名巡捕殉職。我獲悉戴家少爺的蹤跡,於是提前趕回城中……戴家發生血案了?”


    “何止是血案。”書吏袖手搖頭:“戴家能管事的主要人物,幾乎都被殺了。就剩幾個仆人逃了出來,我聽他們說,這都是戴家少爺幹的。”


    “戴家少爺呢?他如今在何處?”趙黍問。


    “在院子裏,不過……”


    書吏欲言又止,趙黍直接扭頭走進戴家大院。放眼所見,到處都是滴落潑灑的血跡,場麵慘烈非常。


    趙黍很快就找到戴家少爺,那是一具倒在花壇邊上的屍體,渾身不著衣物,外貌半人半狼,肢體軀幹發生難以想象的畸變,手腳胸背都長出青黑色的獸毛,指甲尖長,上麵還掛著幾片血肉。


    趙黍仔細查驗,發現戴家少爺的妖變程度比昨日更深,但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並非死於外力,反倒是體內腑髒被攪得一團糟。


    “趙符吏。”一旁有年老仵作走來:“縣令大人說了,戴家發生滅門凶案,要拿出一個恰當由頭應付過去。”


    “恰當由頭?”趙黍不解:“妖邪作祟,蠱惑戴家少爺,驅使其謀害自家滿門,來龍去脈不是很清楚嗎?”


    年老仵作低聲說:“妖邪行凶、豪紳滅門,這種事捅到官麵上,縣令大人恐怕會被認為失職無能,引來妖祟災異,從而有損未來前途。”


    趙黍有些明白了,想笑又笑不出來:“縣令大人不希望我將戴家滅門與妖邪行凶關聯起來?”


    年老仵作低頭:“屍體驗看後需要將死因記錄在案,目前已定為家中仆人與姬妾通奸,被戴老爺發現後,引起院中鬥殺。”


    “案冊怎麽寫,那是你們的事。”趙黍指著戴家少爺的屍體:“這個又該如何處置?”


    “縣令命小人轉告趙符吏,這具屍首要就地銷毀。”年老仵作語氣沒有明顯波動:“等事情處理妥善,縣令大人請趙符吏移步衙署一晤。”


    趙黍臉上不見悲喜,問道:“類似的事情,你過去沒少參與吧?”


    “小人隻是奉命行事,還請趙符吏不要為難我等。”年老仵作回答說。


    趙黍倒也幹脆,從竹篋中取出符紙,當著年老仵作的麵,直接寫一道化屍符,貼在戴家少爺的屍體上。然後低聲念咒,青玄筆遙指催動,那具半人半狼的屍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朽爛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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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地麵一團灰燼,趙黍問道:“現在滿意了?”


    “趙符吏前途遠大,還請不要跟我等卑劣小人計較。”年老仵作躬身俯首。


    趙黍確實懶得計較,他看著幾位衙役拎著水桶掃帚,開始灑掃打理,都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不過也有人在竊竊私語——


    “戴家這回真是遭了殃,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路妖邪?”


    “噓!別那麽大聲。縣令大人說了,戴家這回就是奴仆鬥殺老爺。”


    “縣令大人當然這麽說,戴家攢下的萬貫家財,如今沒了主人,他肯定趁機大撈一筆。”


    “你閉嘴幹活就是了,還嫌麻煩不夠大嗎?”


    ……


    “趙符吏,這是本官給懷英館的回信。”


    縣衙內堂中,縣令大人將一封信遞到趙黍麵前,他滿臉喜慶紅光:“這回消滅了曆山妖祟,你也算是為成陽縣除去一害。”


    趙黍簡單掃了幾眼,信中所言,無非是他這位趙符吏如何孤膽深入曆山查探,又如何不避凶危、親自斬殺妖邪,過程中又是如何精明強幹、深受地方官民信賴敬仰雲雲,總之不吝溢美之詞,簡直就差給趙黍立生祠牌位了。


    “多謝縣令大人。”趙黍還禮笑道。


    縣令給信件加蓋官印、滴落蠟封,隨後將桌上一個油紙包推來:“這是本縣的小小敬意。”


    趙黍掀開油紙瞧了一眼,裏麵是碼排整齊的天夏銀餅。


    “這敬意似乎太重了些。”趙黍估量一下,這堆銀餅粗略算來也有二百兩,光是實際分量就確實很重了,成陽縣令一年俸祿都未必有二百兩。


    “沒辦法,戴家凶案剛發生,就有不安分的奴才溜進地窖中行竊。幸虧本官及時趕到,保下這一批財帛。”縣令端起茶杯,一臉愜意地吹走熱氣。


    趙黍當然清楚,這是一筆封口費,戴家的事情不宜鬧得人盡皆知。說到底,趙黍作為符吏,在應對妖邪作祟的事情上,也說不上圓滿成功。如果成陽縣令把情況如實告知懷英館,那趙黍獲取首座薦書的事情就要落空。


    收下敬意,縣令也好像放寬了心:“趙符吏累了一天,我讓人送你去驛舍休息。”


    趙黍欲言又止,但還是起身拱手告辭。


    ……


    次日清晨,趙黍再次來到城外郊野的將軍廟,見到埋葬王廟守的墳丘,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華胥國天祿軍百夫長王季之墓”。


    “你就是趙符吏嗎?”


    趙黍轉過身來,見到七八個年邁老人,他們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麵帶燒傷、形容醜陋,想來就是當年天祿軍的老卒,也是王廟守的同袍弟兄。


    見趙黍點頭承認,有一位老人問道:“王頭兒是怎麽死的?”


    “他……替我牽製妖怪,不幸被術法所傷。”趙黍選擇隱瞞實情。


    幾位老人露出一絲寬慰,他們既沒有追問到底,也沒有撒潑打滾,非常平靜地接受了王廟守的死亡。


    到底要磨礪到何等堅忍的心,才能這樣平靜麻木?


    “我帶來了一些東西。”趙黍放下竹篋,從裏麵掏出一個油紙包:“這裏有二百兩銀餅,是、是成陽縣給王廟守的撫恤銀。”


    這群老人沒有半點見錢眼開的神色,甚至沒有人主動伸手接過銀錢。沉默良久,有老人問道:“趙符吏,這規矩不太對。如果是官府發的撫恤銀,應該是縣衙把我們叫過去,驗明身份後簽名畫押,然後才將撫恤銀發下。”


    趙黍怔了一怔,老人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這是趙符吏的錢吧?快快收起,讓壞人看見可不好。”


    “這是王廟守、也是你們應得的。”趙黍說道。


    老人搖頭:“趙符吏,你這二百兩銀餅,隻會害了我們。城外潑皮混混不少,別說銀餅了,哪怕幾枚銅板,他們都會搶個精光。”


    趙黍問道:“那你們可需要別的什麽?”


    老人有些硬氣:“我不知道王頭兒臨死前跟你說了什麽,但天祿軍不是可憐蟲,用不著旁人施舍。”


    趙黍勸不動對方,隻是默默將銀餅收起。


    “趙符吏的好心,我們心領了。”老人說道:“我們腿腳不便,恕不遠送。”


    趙黍背起竹篋再度啟程,等他走出一段距離,忍不住回頭望去。荒涼郊野上,墳丘起伏、雜草叢生,幾名老人佇立墓前,背影堅定,如列軍陣。


    ……


    趙黍回到懷英館,已經是十天之後。此刻他正站在館廨後山的抱樸亭中,麵前一位須發斑白老人端坐蒲團之上,腰上係著金文紫綬,目光凝視手中信件。


    老人正是懷英館首座張端景,也是趙黍的授業老師。


    “戴家來信求助,卻是成陽縣令回複。”張端景晃了晃手中信紙:“趙黍,你不覺得這裏麵有古怪嗎?”


    趙黍低頭垂目,一言不發,他很清楚張端景的本事。老人表情微露嚴肅:“我雖未離開懷英館,卻也能知曉成陽縣的狀況。當地妖祟驅使戴家少爺,襲殺戴家上下,沒錯吧?”


    “是。”趙黍沒有隱瞞:“情況比我最初設想要複雜,不是一起單純的精怪附體。”


    “我當初打算讓羅希賢前去,你卻主動爭取,懷有什麽心思,我很清楚。”張端景說道:“可僅憑這件事,你就應該明白,如今的你想要去崇玄館,恐怕根本無法立足。不光是術法修為尚須精進,應物識人上也有欠缺。”


    “學生明白。”


    很顯然,去往崇玄館的薦書是不能指望了。


    “好好反省,最近有什麽外出辦事,你就不要參加了。”張端景說道。


    趙黍無奈接受這個結果,最後說道:“還有一件事需要老師知曉。我發現戴家少爺的妖變有些不太尋常,他並非是被別人擊殺,而內在妖力撕裂腑髒,難以為繼。這樣強悍的妖力,竟然寄宿在一根狼毫中,不像是曆山妖藤所能做到的。”


    “時局不安,妖邪蠢動,不足為奇。”張端景揮手示意:“此事我自有計較,你退下吧。”


    步伐沉重地離開後山,回到自己的寢舍,趙黍有些沮喪地躺在床榻上。


    “張端景所言倒也不差。”


    靈簫顯形而出,在一旁淩空倚坐、不染塵埃,語氣清冷地言道:“如今的你,無論煉氣存神還是術法造詣,都太過淺薄。哪怕依托薦書虛名進入崇玄館,也未必能找到真元鎖。”


    “你覺得我是操之過急了?”趙黍問。


    “確實。”靈簫直言不諱:“你在術法一途上悟性頗高,兼之巧智多出,但事情往往也壞在這裏。若無煉氣存神之功培基固本,也難窺高深妙法。而你恰恰是過於圓滑,但凡遇見困難,首先所想並非克服,而是思索計策化解,甚至試圖回避。”


    “難道這不對嗎?”趙黍坐起身來,質問道。


    “這本無對錯之分,如果你是成陽縣令那種人物,這等心計巧智,興許還能助你仕途高升。”靈簫垂眸言道:“但修煉之事,來不得半點投機取巧。如今世間清氣稀薄,若想修煉有成,更該篤誌冥心。


    張端景確實精通授業傳道,知曉你的心性尚需磨礪。有些事情不親自經曆一遭,說千百次你也聽不進去。隻有吃過虧,才能省悟自身不足,方可上登仙路。”


    趙黍撇嘴說:“我這一趟好歹掙了幾百兩銀子,妖藤也被我親手擊殺,還在實戰中磨練了術法,哪裏算吃虧了?”


    “你看,那種圓滑矯飾的心思又浮出來了。”靈簫好似早有預料般,淡然笑道:“何必逞口舌之利?即便殺了妖藤與王廟守,你還是不服氣。其中得失成敗,你比別人更清楚。”


    “其實得知戴家被滅門,我就知道這回把事情辦砸了。”趙黍歎氣道:“你說省悟自身不足才能上登仙路,這是什麽意思?”


    靈簫看著趙黍說:“修仙一途並非與旁人作對,而是自家身心用功。所謂靜之徐清、動之徐生,剝去俗念、絕棄塵想,心靜則氣清。此中玄妙,直抵長生久視的仙家大道。若能把握一二,效驗比天材地寶打造的煉氣台座更為顯著。”


    趙黍聽得半懂不懂:“你這是在教我修仙之法嗎?”


    靈簫輕拂襦裙:“無非是點明訣竅。張端景所傳吐納術,你繼續修煉便是,並無妨礙。但要在吐納間讓雜念沉澱下來,澄清心神,方可揣摩動靜之機。”


    趙黍問道:“聽你的意思,隻要身心清靜,就無需刻意吐納清氣?”


    “若有充盈清氣,自然更好。”靈簫說道:“上古之人修仙,反倒沒有太多繁雜講究,隻是在有意無意間把握清靜訣竅。若是比較器用充裕,上古之時不能與今日相提並論。


    既然如今並無洞天清氣相輔,那便多在身心清靜上用功。修仙長生並無捷徑可言,若是心浮氣躁,哪怕置身洞天之中,也不過穢濁凡人。”


    換作是之前的趙黍,估計會覺得靈簫這話盡是空談玄理,可今天卻難得重新審視自己。


    趙黍忽然明白,修仙長生不是為旁人而求,正是要專注自身。有無那一封薦書,難道就妨礙修煉了?


    “多想無益,欲求清靜,就在當下。”靈簫身形消失,餘音繞耳:“既然無事可做,那便把握住每一刻,行走坐臥,不離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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