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如趙黍所言,薑茹要離開賞罰院不過一句話的事,負責看守賞罰院的陸校尉並未阻攔。


    “你在試探梁韜?”薑茹離開後,靈簫問道。


    “不如說是梁韜在試探我。”趙黍攏袖觀天:“我在星落郡曾當眾頂撞他,他不找我麻煩就是天大的幸事了。梁韜想要崇玄館撇清參與行刺的嫌疑,他自己直接出手滅了青羅衣就好,根本沒必要賣我一個人情。”


    “如此說來,是他有求於你。”靈簫提醒說:“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梁韜預料到青羅衣陰謀行刺,他將計就計做成這一局。”


    趙黍輕揉眉間:“若非必要,我是真不想跟這位梁國師往來密切。他性情難料,誰知道動了什麽心思?”


    “隻不過此事尚有幾分疑點。”靈簫說:“梁韜拿你做局,前提是要對你的修為法力有十足判斷,若你稍有不濟,直接死在積寶閣,後續推演便不可成。”


    趙黍眯眼說:“當初積寶閣禁製之外,有人出手配合我破禁突圍。”


    “梁韜在你身邊安插了人手,一直暗中留意你的舉動。”靈簫說。


    趙黍發笑:“我大概知道是誰了,隻不過那時候金鼎司剛剛設立,梁國師立刻就安排人手前來,顯然布局長遠。積寶閣行刺一事,反倒是給他插手之機罷了。”


    “你身上有什麽東西,值得他如此關心?”靈簫問。


    趙黍掩嘴沉思:“我一下子還真想不到。論修為法力,我在他麵前不值一提。莫非因為我是老師的學生?還要跟梁朔那般,嚐試拉攏挑撥?用處也不大啊。”


    “你借薑茹之口,將自己父親死於崇玄館一事透露給梁韜,也是存了其他心思?”靈簫問道。


    趙黍回答:“不錯,我就是要借機試探梁韜的用心。他如果不希望我死,那應該就是要我去做什麽事。但我不是很想應承下來,幹脆表明出身,用來堵他的口。”


    “可要是梁韜仍然看重你呢?”靈簫問。


    “那我就真的不明白了。”趙黍說:“換做是我,一個對自己心懷仇恨的後學晚輩,就算不加以打壓,似乎也沒理由幫助指點。哪怕不提過往仇怨,我們懷英館跟他梁國師也合不來。”


    “梁韜此人的修煉,倒是別具一格。”靈簫則說。


    “為何這麽說?”趙黍不解。


    靈簫問:“你見過他的分形與真身,除了外貌形容,可曾察覺其中差別?”


    趙黍回憶細思:“似乎有些不同,但我說不出來。感覺在性格上,朝中公卿那個分形之身更加、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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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黍半天扯不明白,靈簫接話說:“更加陰鷙酷烈、用意顯著。”


    “啊對對對!”趙黍連連點頭:“至於那個跟梁朔十分相像的真身本體,倒是顯得疏朗不少。”


    “積陰凝滓,淘汰真靈。”靈簫言道:“這也不失為一個升仙登真的路子。”


    “什麽意思?”趙黍問。


    “換一個你能聽懂的說法。”靈簫解釋:“十斤藥物投入丹爐之中,能煉成十斤丹丸麽?”


    “當然不能!”趙黍立刻說:“藥物入爐首要便是煉去雜質……你是說,梁國師的修煉就像這煉丹?”


    “你不是說過,永嘉梁氏精擅外丹黃白之學麽?”靈簫說:“若真身本體是經曆七還九轉的金丹,那深衣鶡冠的國師分身,就是被煉化的雜質,是升仙登真要舍棄的塵世沾染。”


    趙黍說:“可是梁國師並未舍棄這些藥渣啊。”


    “梁韜也並未上證仙道。”靈簫說:“何況有這麽一具分身顯露人前,吸引世人目光,反倒方便他真身本體在外行走辦事。”


    “這還真是挺方便的。”趙黍有些羨慕:“可惜我的金水分形法頂多就是騙人耳目,鬥法廝殺也不頂事。人家梁國師的分身好歹能夠應付楊柳君那種層次的高手。”


    “你還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竅。”靈簫提醒道:“這種分形變化不是尋常術法運用,而是深深契入修煉根基之中。國師之身代表了梁韜立身處世的一種方式,是他待人接物、區分內外的門檻。見到分身與見到真身,天差地別!”


    趙黍問:“這算啥意思?我見過梁國師的本體真身,難不成是得到他的認可了?”


    “你別忘了,麵對手持神劍的儺麵劍客,梁韜也顯露真身了。”靈簫說。


    趙黍打了個冷顫:“我還不至於被梁國師當成什麽大敵看待吧?”


    “總之你要小心,你算是被梁韜盯上了。”靈簫言道。


    趙黍撓頭道:“這搞什麽鬼啊?九黎國的人要殺我就算了,梁國師也這麽閑的嗎?我招誰惹誰了?”


    “人間都城注定是紛擾之所。”靈簫說。


    趙黍問道:“你是希望我遠離東勝都嗎?”


    靈簫:“此地能毀人,也能成就人。就看你如何對待。”


    趙黍聞言深思不語,此時陸校尉提著食盒走來,問道:“趙執事似有憂心之事?”


    “我都被刺殺了,能不憂心麽?”趙黍無奈說。


    陸校尉給趙黍端上酒菜,寬慰道:“趙執事過慮了,您可是單槍匹馬拿下了九黎國派來的一夥妖人,這等修為法力,就算是緝捕司裏也沒有幾個。”


    “不至於吧?”趙黍說:“緝捕司負責搜捕妖邪,坐鎮其中的修士同道,想來也是精通鬥法。”


    “這可不見得。”陸校尉坐到趙黍對麵:“趙執事莫非覺得,搜捕妖邪就是看誰更能打?”


    “好像也不全是。”


    “緝捕司,顧名思義,便是以緝拿搜捕為主。”陸校尉說:“妖邪作祟,首先要找到妖邪所在,判明其數量多寡、法力深淺,其後采取克製之法應對。其實多數時候,緝捕司要對付的並非什麽大妖鬼王,而是那些修煉邪術的旁門左道,還有就是鼓噪作祟的妖精鬼怪。”


    趙黍點點頭,陸校尉繼續說:“像這一回捅出九黎國潛伏探子,對於緝捕司來說也是前所未有的大案。而且為首之人還是一位與都中卿貴往來甚密的妓館花魁,這上上下下牽連幹涉,我們緝捕司也很難辦啊。”


    “這麽說,我應該把青羅衣他們放走?”趙黍問。


    “趙執事真會說笑!”陸校尉感歎道:“隻是現在案情看似明朗,但是朝中各路大人物幾乎都插了一腳,已經不全是我們緝捕司能弄清的。”


    “若是允許,陸校尉不妨跟我說說?”趙黍還順便給對方斟了一杯酒。


    “趙執事或許已經聽說了,此次緝捕司搜捕的妖邪精怪,主要便是來自東勝都附近一處鬼市。”陸校尉說:“但趙執事不了解,當我們拿住一批鬼市妖邪,正要施術拷問,本來門可羅雀的緝捕司公堂,立刻變得賓客如雲。”


    “什麽人啊?這麽急著要進緝捕司的鎮邪大牢?”趙黍笑問。


    陸校尉一擺手:“還能是誰?就是都中卿貴派來傳話下人,說緝捕司拿住的妖邪是他們供奉的賓客,紛紛要求我們放人。”


    “還有這種事?”趙黍一驚。


    “我原本以為,就是些推托之語,緝捕司也靠著國主明旨,將這幫公卿宗室的傳話人趕出去。”陸校尉說:“結果我們查問下去,發現事情還真就如此。


    鬼市就好比人間市集,有行商也有坐賈。其中有十來位坐地當家,在鬼市中經營了幾十年,與東勝都的卿貴往來已久。一些不方麵擺到明麵上的交易,通常就是走鬼市這條路子。


    比如說此次牽連甚深的鳩江鄭氏,據說就是通過鬼市,將自家莊園大批糧米生絲販運至九黎國,這麽做相當於資助敵國,是曆代國主三令五申嚴禁之事!”


    趙黍聽得無言以對,他原本以為當初那位吳老大私下販運龍血脂已經很不得了,沒想到都中卿貴早就玩起這一套,而且駕輕就熟,根本不用親自冒險押運貨物。


    “這些鬼市當家早就與東勝都卿貴分外熟絡,他們產業甚至不止在鬼市裏麵,還延伸到人間市井。”陸校尉說:“就好比趙執事你被行刺的積寶閣,就是一處鬼市當家的產業。龍藏浦裏類似這樣的門麵還不少呢!”


    趙黍皺眉道:“既然是鬼市妖邪的產業,直接充公了便是。我記得龍藏浦最初就是華胥國先君所設,怎麽會被鬼市妖邪所侵占?”


    陸校尉搖頭:“龍藏浦是先君所設不假,但沒那麽簡單。當初先君也是邀集宗室同族一起參與,至於這裏麵的道理嘛,趙執事慢慢琢磨。而這些鬼市當家的產業,其實很多也是為宗室子弟打理……唉!所以我才說難辦嘛。”


    趙黍靠在椅背上,質疑道:“難道國主就放任宗室子弟這麽胡來?”


    “趙執事,慎言。”陸校尉提點道。


    “對,是我失言了。”趙黍又問:“這一回緝捕司這麽快便能掃蕩鬼市,莫非是早就清楚鬼市的存在?”


    “這是自然。”陸校尉言道:“好歹就在眼皮底下,要是全然不知,那我們也不用混了。”


    趙黍不解:“既然知道,為何緝捕司不早早將其掃蕩清除?鬼市妖邪所作所為,恐怕不光是給都中卿貴牟取不法之利吧?這裏麵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惡毒邪行?”


    陸校尉回答:“這些嘛,我們多少也是明白的。但鬼市存在自有其理,讓這幫妖邪收歸一處,反倒更方便我們緝捕司處置。就好比東勝都也有幾條潑皮匯聚的窮街陋巷,隻要這幫潑皮不出來衝撞到都中貴人、不當街行凶,官府衙役也懶得進去管天管地。”


    趙黍握杯的手微微發緊,他沒料到陸校尉的回答,幾乎跟梁韜所說如出一轍。難不成朝中衙署都是如此處事的嗎?


    “可是我還是遭到刺殺了。”趙黍忍住心中不快。


    “這次就算是鬼市撈過界了,何況還有九黎國的探子參與其中。”陸校尉笑道:“不過趙執事放心,青羅衣那等人肯定是要梟首祭旗的。正是多虧你出手攔截,我們這回才能向國主交差。”


    “好個交差。”趙黍心下低語,麵不改色地說:“此事也不全是我的功勞,多虧梁國師指點方位。”


    陸校尉低聲問道:“趙執事,我有一事不明。聽說你在星落郡曾當眾頂撞梁國師,為何今番他還會助你?這裏麵可有什麽學問奧妙?”


    趙黍心下冷笑不止,估計對方覺得自己是靠著諂媚討好,才能讓梁韜出手相助。


    “也沒什麽奧妙,估計梁國師就喜歡頂撞他的人吧。”趙黍隨口答道。


    ……


    “趙黍是這麽說的?”


    地肺山竹堂之內,梁韜安坐榻上,烏黑長發隨意披散,身旁一位豐腴美婦正在為他梳頭。


    而薑茹則在下方答道:“不錯,他認為是首座讓他有所虧欠,讓我前來詢問首座此舉用意。”


    “這個趙黍,聰明絕頂,就是不會做人。”梁韜發笑道:“既然想明白了,卻非要戳穿點破,搞得別人難堪。”


    薑茹垂首不言,梁韜低眼瞧她:“趙黍還說了什麽?”


    “有一件事,首座容稟。”薑茹語氣謹慎:“趙黍聲稱,他的父親死於伏蜃穀一役,葬身波濤。”


    “伏蜃穀?”梁韜皺眉,抬手示意身旁美婦停下。


    “是。”薑茹心中惴惴不安:“我也跟他提及,施術引洪之人正是首座。”


    梁韜沉默良久:“此事我倒是頭回了解。”


    薑茹抬頭問道:“首座此前難道一無所知?”


    梁韜身旁美婦見薑茹如此說話,立刻用眼神示意她閉嘴。梁韜也有所察覺,但並未追究,隻是說:“當時我施術引洪之餘,還要應對前來圍殺的有熊國修士,無暇分心。至於伏蜃穀中如何調兵遣將,我不曾過問。何況軍中命令層層傳達,最後是誰帶兵前往伏蜃穀,亦非我之責。”


    “原來如此。”薑茹心下一寬:“看來是趙黍誤會,我稍後便向他言明內情。”


    “不必。”梁韜似乎想明白了什麽:“以趙黍的心機,怎麽可能在你麵前談論其父死於崇玄館?他這是借你的口,用來試探我罷了。”


    薑茹震驚非常,她沒料到趙黍的膽量竟然大到這種程度,他是不要命了嗎?


    “這樣也好,省得遮遮掩掩。”梁韜笑道:“能猜到我的想法,確是可造之材。日後說起話來也不用浪費心思了。”


    第94章 沆瀣共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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