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端景坐在館廨後山抱樸亭,輕撫著麵前一截五尺多長的淥水陰沉杉,木料表麵烏黑之餘泛起紺紫光澤。疊指輕彈,響起鍾呂之聲,清脆悠揚。</p>


    “這算啥?趙黍準備送給小道侶的彩禮麽?”一名白發老翁拄杖而至,神態不羈,撚須笑道。</p>


    張端景神色冷澹:“趙黍受人救命之恩,理應回報。”</p>


    “一來一回,這感情不就有了嘛。”白發老翁搖頭感慨:“可惜趙黍被你教成一頭不知變通、頑固死守的蠢驢。男歡女愛本不必刻意回避,以勿縱勿濫、恬澹和養為上。結果你們倒好,不知都吃了什麽藥,師徒倆死憋著不肯稍放,這哪裏是體道任物的修仙之人?”</p>


    “你明明清楚,何必譏諷。”張端景闔眼道:“我欲為之事,冒天上天下之大不違,如有親卷,徒惹禍端。趙黍亦明此理,唯有心堅如鐵,方可經曆摧磨。沉湎愛欲,最終害人害己,實無必要。”</p>


    白發老翁發笑:“你話是這麽說,可做起事來,倒是不介意把我這個師弟拖累下水。”</p>


    “你我同出自雲岩峰,如今得真傳者,更是僅餘你一人。”張端景神色緩和:“有些事,並非別人不能信任,隻是能力不足而已。”</p>


    “你這算是在誇我嗎?”白發老翁揚聲大笑:“難得難得,未嚐稍降辭色的大師兄居然也會誇獎人了。”</p>


    麵對挖苦,張端景並無惱怒,白發老翁見逗不動他,隻好問道:“你既然說雲岩峰傳承,為何不將《玉鼎流霞章》傳授給趙黍?《疏瀹五藏篇》固然精煉,但是局限於結化胎仙之前。以趙黍的資質,你不會希望他裹足不進吧?”</p>


    “《疏瀹五藏篇》正合他讚禮官家學,他往日修為尚淺,自然需要夯實根基。”張端景回答說。</p>


    白發老翁則言道:“可是我先前見他麵壁定坐,吐納真氣,時而結篆化形,這可是崇玄館的仙法。梁國師搶先一步下手,你就這麽心甘情願?”</p>


    “仙法本無是非對錯之分,趙黍修煉崇玄館仙法,不代表他對梁韜抱有敬意。”張端景說:“而且也隻有如此,趙黍才能獲取梁韜信任。”</p>


    “你們這是在玩火。”白發老翁眼中暗含揣測意味:“隻是我沒想到,你過去將趙黍庇護得這麽好,如今居然舍得放手,讓他置身虎口之下?”</p>


    “如今的趙黍已非往日可比。”張端景語氣一頓:“我也不是一成不變。”</p>


    白發老翁又問:“但趙黍可是要親自麵對梁韜,你就不怕那位國師大人事成之後,直接殺了趙黍麽?”</p>


    “我已經在做準備,隻求萬無一失。”張端景言道:“而且你也小瞧趙黍了,他已經猜出我與赤雲都往來之事。”</p>


    白發老翁驚奇地睜大雙眼:“此事當真?”</p>


    張端景緩緩點頭:“我猜他在蒹葭關時,曾與赤雲都有所往來,甚至親自見到三老。”</p>


    白發老翁撚著胡須笑道:“搞不好是三老主動找上門,你那個徒弟想來也是挺對他們胃口的。”</p>


    張端景取出一個含珠七彩蚌:“你去一趟蒼梧嶺,把這個攝形牒交給三老。”</p>


    “你又折騰出什麽玩意兒?”白發老翁接過七彩蚌來回把玩打量。</p>


    “五千裏內,我能以此器與赤雲三老議事溝通。”張端景澹然言道。</p>


    白發老翁嗬嗬一笑:“厲害,憑此一項,便遠勝崇玄館裏那些一天到晚磨鏡子的家夥。”</p>


    張端景並無半點受到恭維的愉悅:“四規明鏡不止用於照影傳音,亦能輔益修煉、照現鬼神。梁韜將大明寶鏡精簡提煉,足見其人修為境界。”</p>


    “所以你覺得僅憑神劍不能斬殺梁韜?”</p>


    “蒹葭關一戰,凝真執意要救趙黍,照樣被梁韜將人奪走。”張端景說:“修為境界如梁韜之輩,尋常手段難以誅殺。神劍是為克製仙身,但前提是要將梁韜困住一地。”</p>


    白發老翁搖頭:“梁韜豈是這般輕易能夠困住的?豐沮十巫和南土群神合力設下結界,也隻是勉強留住他一陣,結果就是剩下的豐沮十巫全被殺光,連妖王角虺都被砍了。嘖嘖,這家夥發起狠來,放眼昆侖洲,恐怕都沒誰能製得住。”</p>


    “所以要讓他自己主動把自己困住。”張端景表情凝重。</p>


    “那就是你們去費腦筋了。”白發老翁正要離開,說道:“對了,你去看小姑娘的時候小心些,神劍戾氣愈發侵擾她的神智了。”</p>


    ……</p>


    張端景來到山中洞窟,穹頂有星星點點的微弱光芒,好似一片人為點綴而成的夜幕星空。</p>


    靜謐的洞窟中,劍氣如風呼嘯,張端景凝神專心,不生絲毫殺意,抬腳邁步行走於狂風中,衣袂雖然飄動,卻十分遲緩,與周圍風勢格格不入。</p>


    忽然,一股磅礴劍氣宛如大江奔流,充塞洞窟所有角落,朝著張端景直逼而來。</p>


    麵對足以讓自己粉身碎骨的劍氣,張端景屹立不動,負手闔目,一靈頓息、萬境俱忘,劍氣襲身刹那,好似山嵐雲霧般,悄無聲息滑過身形,絲毫無損。</p>


    劍氣過境,洞窟之中重歸寂靜,張端景如大夢初醒,睜眼望向遠方黑暗:“我將神劍命名為‘守寂’,便是希望你悟出神劍鋒芒不在於如何威盛淩厲。為了能夠駕馭災厄暴戾之氣,必須時時內守虛寂,否則便會受神劍鋒芒所害。”</p>


    話聲剛落,便有一道身影迅速飛掠而至,儺麵劍客手持神劍,直接抵到張端景咽喉上。</p>


    “不用劍氣,我照樣能殺你!”儺麵劍客冷喝道:“說到底,你不過是害怕自己反被神劍所製,鑄劍之時給自己留下退路罷了。”</p>


    “不是。”張端景明言道:“神劍並非凡鐵,有可傷亦有不可傷。我祭煉神劍之時,就不曾想過以此劍用來濫造殺戮。願心如此,當我不生殺意、內守虛寂,神劍鋒芒便無處加身。”</p>


    “劍就是用來殺人的!”儺麵劍客反駁說:“你搞那麽多無謂用途做什麽?”</p>


    “我並不希望持劍之人會自損性命。”張端景回答說:“守寂劍如其名,既是對持劍之人的告戒,也是對鬼神仙真的警示。仙家守寂,清靜逍遙;鬼神守寂,陰陽安寧。”</p>


    “這些事與我無關!”儺麵劍客質問道:“要不是我及時趕到,阿黍險些就要被大蛇害死!你說的那些大道理,可有半點用處?”</p>


    “我煉此劍,為千秋百代計。”張端景說。</p>


    “住口!”儺麵劍客大喝一聲,上方穹頂碎石掉落,整個洞窟也在微微震動。</p>


    “我不要什麽千秋百代,我隻要阿黍平安!”儺麵劍客收手撤劍,摘下麵具,露出一張清秀不失銳意的臉龐,兩行清淚從眼角流出。</p>


    “我知道。”張端景垂首低目:“但是我也不希望趙黍永遠隻在長輩翼護之下,修煉不光是打坐吐納、閉關麵壁,趙黍應當去經曆、去磨礪。我希望他有所成就。”</p>


    “你不過隻是一個館廨首座罷了,憑什麽把持趙黍的人生?”儺麵劍客毫不客氣地斥責:“害死了子良還嫌不夠,又要拿趙黍去實現你的狗屁願心,你與梁韜不過一丘之貉!”</p>


    張端景的頭壓得更低,背上如同承擔了千鈞負累,不再挺拔。哪怕他極力掩飾,臉上還是流露出沮喪之色。</p>


    “如今還需要趙黍出麵。”張端景強撐著說道:“隻有趙黍繼續協助布置科儀法事,最終才能有辦法誅殺梁韜。他的能耐,你也見識過了。若是不敵神劍鋒芒,隨時可以避走,到時候遺患更甚。”</p>


    “既然如此,當初你為何會被敵人引出蒹葭關?”儺麵劍客怒而發問。</p>


    “我也會犯錯。”張端景喃喃道。</p>


    “不!”儺麵劍客擦去眼淚,語氣冷意逼人:“你是無能!”</p>


    說完這話,劍客轉身離去,重新遁入黑暗,就剩張端景一人孤寂而立。</p>


    ……</p>


    趙黍乘船來到城外的石溪福地,望著鬱鬱蔥蔥的草木,想來薑茹也沒少花心思打理此地。</p>


    這座原本屬於鳩江鄭氏的莊園,趙黍本人其實很少前來。但如今鷺忘機傷勢未愈,趙黍便將她安頓在此,借福地清氣涵養生機。</p>


    考慮到自己眼下沒有公務在身,趙黍幹脆搬到石溪福地中,免得拋頭露麵,招惹不必要額外的麻煩。</p>


    “鷺道友在西邊的望波亭。”趙黍舍船登岸,見薑茹已在岸邊等候。</p>


    “鷺道友傷勢如何了?”趙黍抱著剛剛從老師那裏獲得的製琴木料,看著下人將其他物什逐一搬進莊園。</p>


    “日常行動無礙。”薑茹說:“但是我看她的樣子,應該不能運用法力,內創顯然未愈。”</p>


    趙黍尚在沉思,薑茹悄聲言道:“我想求你一件事……那枚神柯仙果能不能給鷺忘機?”</p>


    “我也是這麽想的。”趙黍問道:“隻是你為何會有這個打算?”</p>


    薑茹微微一笑:“當初我在蒼水河畔受了重傷,後來就是鷺忘機出手為我調治。我總覺得要報答她,卻苦於無從下手。”</p>


    趙黍下巴微抬,示意莊園方向:“你還給我的仙果就放在莊園裏,你想用就用。”</p>


    “那終究是你的東西,我不好擅自動用。”薑茹說。</p>


    趙黍一笑,從竹篋裏摸出一個玉匣:“忘了告訴你,我又得了一枚神柯仙果。”</p>


    薑茹表情微訝,但隨即了然:“是國主賞賜給你的?”</p>


    “對。”趙黍笑著說:“反正都有多,送一枚給鷺忘機也沒什麽大不了。”</p>


    薑茹瞧見趙黍鬢邊白發,抿唇道:“哪裏是什麽大不了,你自己明明更需要。”</p>


    趙黍搖頭:“藥不對症,神柯仙果的效力是護持生機氣脈,助益調治療愈。而我之前受的傷早就好了,現在這模樣是修煉過關所致,什麽靈丹妙藥都不管用,隻能靠專心苦修。”</p>


    下人把各類起居物什搬入莊園,趙黍便將他們打發回去。這石溪福地不留凡俗,趙黍也不需要下人照顧,整個石溪福地內就隻有趙黍、薑茹和鷺忘機三人,是遠離世俗塵囂的清修閉關之所。</p>


    </p>


    “鷺道友請看。”趙黍來到望波亭,遞出那一塊製琴木料。</p>


    “陰沉木?”鷺忘機一眼便看出木料材質。</p>


    “淥水陰沉杉。”趙黍解釋說:“此木是兩百年前東土琴樂大家在伯牙山淥水發源處找到的。此木深埋泉流岩底不知多少歲月,飽受清氣淬煉,久經泉水浸潤,使得木料近似玉石材質。若凝神入境而聽,還能感應到木料中有泉流不絕之聲,玄妙非常。”</p>


    鷺忘機抬手撫按木料,纖長手指好似在撥弄琴弦,沿著木料紋路或勾或抹,雖然沒有琴弦,趙黍卻能隱約聽見琴聲,連他都暗驚不已。</p>


    “確實是好料子。”鷺忘機點頭讚許。</p>


    薑茹在旁詢問道:“這麽一塊上佳木料,你是從哪裏弄來的?”</p>


    “這塊木料當年未被製成琴器,幾經輾轉被懷英館所藏。”趙黍兩手一攤:“可是懷英館裏精通樂理者寥寥,以前有人打算將這塊淥水陰沉杉裁成木劍,但發現物性不合。比來比去,發現還是隻能用於製琴,結果就留在庫中久久無人問津。”</p>


    鷺忘機則說:“此乃懷英館之物,我不宜取用。”</p>


    趙黍笑道:“鷺道友不必計較,老師囑托過我,說鷺道友你在蒹葭關時不計凶險,曾出手救我,送還一截製琴木料都不足以表達謝意。何況這東西留給不識貨的人也是暴殄天物,倒不如由鷺道友處置,正好物盡其用,以振高山流水之音。”</p>


    鷺忘機沉默不語,帷帽遮掩麵容,看不出表情。</p>


    “對了,我這裏有一枚仙果,正好適合道友調治傷患。”趙黍又趁機拿出神柯仙果:“服食之時,將其化入淨水,其藥力能自行化入百脈,護持生機、涵養真氣,乃是難得聖品。”</p>


    “道友給得太多了。”鷺忘機似乎是震驚難言。</p>


    趙黍起身揖拜:“不瞞道友,此為拜師束脩之禮。我對鳳鳴穀所傳妙法向往已久,懇求道友指點傳授。”</p>


    “貞明侯想學,說一句話便是了,不必如此厚禮。”鷺忘機搖搖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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