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拐走一個薑茹不夠,還要把荊實收入囊中麽?”梁韜問道。</p>


    趙黍望著遠處江河粼粼波光,幾點白帆點綴搖曳,他笑著搖頭:“我是什麽人,別人不知道,國師大人還不清楚麽?常人尋歡作樂之舉,我一貫不看重。”</p>


    梁韜卻言道:“如今我可不敢說對你了如指掌。”</p>


    “國師大人何出此言?”趙黍拂袖而坐,一旁薑茹端來各式茶具,小心擺弄。</p>


    “你可是天夏朝讚禮官的傳人,舉手投足有天地助力、綱紀讚功。”梁韜說:“南土妖神招來孛星,竟也被你輕易逼退,我自認沒這能耐。”</p>


    “國師大人有移山填海的仙家法力,何必自謙?”趙黍擺手道:“至於孛星逆回一事,不正是得益於國師大人投符入地、斡旋造化麽?我不過是借國師之功,狐假虎威罷了。若是有誰看不懂這點,可謂盲目愚昧,當真不值一哂。”</p>


    “明人不說暗話。”梁韜並未受恭維而喜:“我要做的事,你看懂了多少?”</p>


    趙黍正色道:“通過洞天雲篆,改易地脈氣數,同時借我讚禮官的科儀法事,由內而外動搖天夏朝遺留的綱紀法度,對不對?”</p>


    梁韜微微點頭:“不錯,說出這番話,可見你確實領悟個中奧妙。隻是我很好奇,你既然身為天夏朝讚禮官的傳人,我這麽做,你難道不生氣?”</p>


    “為何要生氣?”趙黍反問:“國師大人,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我是讚禮官的傳人,可不代表我要複辟天夏朝啊。我出生的時候,天夏朝都滅亡多少年了?”</p>


    梁韜認真道:“你知道我說的不是天夏朝。”</p>


    “哦,你是說讚禮官所設的綱紀法度?”趙黍笑著問:“如今這世上還有幾個讚禮官?就剩我這麽一個傳人,難不成還指望能複興往日風光?我還沒傻到這個程度。</p>


    興衰存亡,乃是物理常情,該消亡的東西,不會因為竭力挽留而能延續。再說了,讚禮官所設的綱紀法度,早就衰敗不堪。若真是堅不可摧,也輪不到我這個小輩來破壞啊!”</p>


    梁韜表情微妙:“我還以為,你會期盼著能夠複興讚禮官往日榮光。”</p>


    趙黍思量一陣,說道:“如果是以前,我還真有這點想法。可是在蒹葭關那段日子,我忽然明白,僅憑科儀法事也遠不足以成事。”</p>


    “別人要是聽到這話,估計會覺得你驕矜自傲,卻偏要故作偽飾。”梁韜一笑。</p>


    趙黍問道:“國師大人,你知道我在蒹葭關每日處理公務,麵對最多是什麽嗎?”</p>


    “無非糧秣軍需之類。”</p>


    “差不多。”趙黍歎氣:“更確切來說,是無數賬冊簿籍、桉牘公文。每天後方軍糧幾時送到?運往前線剩下多少?為了保證糧道暢通,是否要在新占之地建設中轉倉站?</p>


    若要新建倉儲塢堡,難免在當地征發民夫,如此一來又要安撫百姓,肯定不能放任兵士抄掠……你看,這些東西有哪一樣,是能夠用科儀法事解決的?”</p>


    梁韜沒有接話,趙黍像是大發牢騷般繼續說:“何況天夏朝的術者多了去了,咒禁生、秘祝官、占候師、堪輿師……又不是隻有讚禮官。我一個人要是真能成事,還要等到今天麽?</p>


    外行不懂,我以前也不懂,真以為天夏朝有這幫術者就能橫行無忌。可是等自己親自主政一方,才明白軍國大事需要無數人參與其中,要每個人各司其職。</p>


    那些看似風光的修士術者背後,要大小官吏調度人力物力,也要千萬百姓勞作奉養,這裏麵的各種難處,科儀法事都不頂用!”</p>


    趙黍這些話不完全是為了訴苦,他明顯察覺到梁韜對自己生出猜疑之心,原因為何一時難明,或許是儺麵劍客出手解救自己,或許是人間道國越見眉目,梁韜對趙黍的防備越深。表達出部分真情實感,或許能讓梁韜免去部分猜忌。</p>


    梁韜聽完這番話,澹澹道:“科儀法事當然不是無所不能,那些俗務自然有別人料理,是你自己攬事上身。”</p>


    “俗務……國師大人這話真是輕飄飄啊。”趙黍感歎:“我想問一句,未來道國,究竟是在拔俗超塵的洞天,還是在聲色飲食的人間?”</p>


    梁韜微露笑意:“既在天上,也在人間。”</p>


    “國師大人,我不是在跟你扯什麽玄機。凡事落到實處,總歸要靠人去做,清談玄論不頂事啊!”</p>


    趙黍扶額怒斥,他必須要裝出一副痛心疾首,表露出自己對人間道國的重視,讓梁韜認為趙黍真心把人間道國看成自己的事業。</p>


    “你現在就替人間道國設想未來,會不會略顯著急?”梁韜反問。</p>


    趙黍急得敲桌桉:“我怎麽能不急?鄉野村夫秋收之後,尚且會考慮為來年播種和青黃不接時備足存糧,人間道國如此大業,理應提前做好準備!”</p>


    “那你倒是說說,要做什麽準備。”梁韜絲毫不急,端起薑茹奉上的香茗,閑坐品嚐。</p>


    趙黍起身說:“國之大事,在祀在戎。你們崇玄館有驃騎將軍,軍務戎事用不著我多說。倒是祭祀一項,人間道國將奉祀何人?青崖真君麽?”</p>


    梁韜忽然問:“就不能是我麽?”</p>


    這話一出,旁邊薑茹動作一頓,險些打翻茶具。趙黍瞧了她一眼,麵不改色地說:“國師大人,我冒昧一句,曆來祭祀,以天地祖宗為重。天地有覆載育化之功,祖宗有生身授業之恩。</p>


    你也隻是青崖真君的傳人,不宜僭越。而且你們崇玄館祭祀青崖真君,是因為你們受其傳道授法之恩,可世上其他人與之並無承負幹係。妄設祭祀,不合禮法。這既是冒犯青崖真君,對人間道國也無好處。”</p>


    “那你有什麽打算?”梁韜問:“難不成要在人間道國祭祀皇天後土?”</p>


    “有何不可?”趙黍笑道。</p>


    “原來你想行鳩占鵲巢之舉。”梁韜發笑:“你要將人間道國當成重振綱紀的資糧?這等野心未免太大了!”</p>


    趙黍沉默片晌,如今的他早就舍棄這種妄想了,這麽說其實是為了誤導梁韜對自己的看法。</p>


    “皇天後土不行,那就以天地為名。”趙黍說:“不塑神像、不立牌位,焚表祭天、埋簡禮地。這總行了吧?各項法儀都可以按照崇玄館的法脈傳承來重新排布。而且除了天地主祀,還有附祀之位,青崖真君可以位列其中,國師大人緊隨其後,如何?”</p>


    梁韜放下杯盞,神色嚴肅:“趙黍,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p>


    趙黍後退半步,似乎被嚇住了:“國師大人,我這是一心一意為了大計著想!”</p>


    “我知道。”梁韜忽而一笑:“但我總覺得你在耍什麽心機。”</p>


    趙黍當然在耍心機,可即便被點破,他也不慌不忙,反駁道:“什麽心機?如果給自己籌劃未來也算心機,那天底下還有誰不是耍心機的?</p>


    國師大人,你可知人間道國一旦開始,便絕無退路可言,任憑你怎麽解釋,華胥國內必定要有一場大亂。此時外人還不知你我往來,但以後事情公之於眾,你是不怕別人找麻煩,可是我怕啊!”</p>


    這話找不出半點問題,也是趙黍目前的顧慮之一。他協助梁韜推動人間道國,跟梁韜有仇怨的未必能報複他,卻可以對趙黍下手。</p>


    “不必跟我叫苦連天。”梁韜直言:“王、楚兩家的長輩,恨不得將你撕成碎片。若是沒有我,你以為你自己還能在此地安享清福嗎?”</p>


    “莫非是楚侍中?”趙黍很清楚,自己在青岩郡的行為,讓崇玄館在地方上的勢力大受打擊,肯定會引起報複。隻是趙黍也仗著自己與梁韜關係,做起事來毫無顧忌。</p>


    後來梁韜讓梁晦送來一盆花卉,一株四芯,趙黍剪去其中三朵花,其用意便是暗示梁韜崇玄館以永嘉梁氏為主,將另外三家蠶食並吞。</p>


    如今崇玄館的楚氏子弟以當朝侍中楚奉圭為家主,若論修為法力,其人肯定不能與梁韜相提並論。但是仙係四姓中,楚氏人丁最旺,甚至有好幾家分支,諸如宜安楚氏、越浦楚氏、檀岩楚氏等等,以至於崇玄館子弟受任地方官長,大多是楚氏出身。</p>


    崇玄館的確人多勢眾,但也絕非鐵板一塊。隻是永嘉梁氏武德最盛,朝中有梁韜、邊關有梁豹,自然凡事以梁氏為尊。</p>


    仙係四姓利益一致,彼此相安無事。可要是彼此起了衝突呢?</p>


    趙黍發現,人間道國這件事,仙係四姓其餘三家恐怕並不清楚。而且永嘉梁氏看似尊崇,但大多數人手被牽製在拒洪關,梁韜就算分身有術,也不能麵麵俱到,許多事情也要靠下麵的人手去做。</p>


    為了獲得另外三家的支持,梁韜對三姓子弟在地方上多有放縱,在朝中以國師之威加以庇護。</p>


    趙黍忽然想起,當初在石英城時,梁韜在楚孟春的莊園找到十幾壇太黃煎玉釀,這種珍貴靈藥,楚孟春每年隻往地肺山送一壇,連梁韜都大呼貪心。</p>


    可想而知,另外三家的子弟也有各自利益,並不完全像永嘉梁氏坦白。而即便強大高深如梁韜,也沒法掌控全局。</p>


    從東勝都到青岩郡,表麵上是國主借趙黍來打壓崇玄館,可梁韜也在利用趙黍來打壓另外三家。現在鳩江鄭氏已經倒了,梁韜沒有選擇死保鄭氏,王、楚兩家又將如何自處?是否會處處仰仗梁韜?</p>


    偏偏梁韜要做的事,不可能僅憑獨自一人能成。分布華胥國各地的福地壇場,無論如何也要崇玄館子弟來護持,永嘉梁氏人手不足,就必須借助另外三家,不可能與他們徹底撕破臉皮。</p>


    同樣,另外三姓也不敢跟梁韜正麵死拚,但這不妨礙他們用盡各種手段來搪塞敷衍、推諉卸責,迫使梁韜做出些許讓步,這還是有辦法的。</p>


    所以前些日子,朝廷裏參劾趙黍的並非旁人,恰恰是侍中楚奉圭為首的一批官員,他們這番舉動其實存了試探梁韜的意思。</p>


    </p>


    趙黍也覺得可笑,人間道國這件事,從表麵上看,整個崇玄館能夠獲得巨大利益。但細究起來,原本仙係血胤四姓世家並稱的格局,立刻會轉變成梁韜與永嘉梁氏的一家獨尊,徹底壓服另外三家。</p>


    這並不是說另外三家一無所得,隻是相比起未來更大的機緣,人們未必會舍棄眼前已經掌握的利益。何況人間道國即便在其他修士看來,也近乎是異想天開,哪怕是趙黍憑著讚禮官家學,也是半信半疑,崇玄館其他人未必相信梁韜能夠做到。</p>


    “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難處。”梁韜感歎起來:“青崖真君雖然是四姓共尊仙祖,但梁氏早年間曾經衰敗過。而且時日一長,故舊情誼便比不上利益算計。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何我不能處在配饗附祀的位置上。名不正則言不順,禮法之事,你比我更清楚。”</p>


    “你一定要將自己擺上主祀之位嗎?”趙黍再問一次。</p>


    “不錯。”梁韜點頭,語氣不容置疑。</p>


    趙黍仍舊勸說道:“你可知這裏麵承負牽連有多重?我知你修為高深,但這種事不是開玩笑的!你一旦登上那個位置,蒼生信願滾滾而來,你承受得住嗎?蒹葭關出現的那條大蛇你應該也見到了,那便是受到信願染化的下場!你是仙家高人,本該追求逍遙超脫,何苦沉淪其中?”</p>


    梁韜鷹眉輕挑:“你覺得我不如那條大蛇?”</p>


    趙黍不答話,梁韜言道:“幽燭不過是豐沮十巫憑空構造而出,強行染化先天神聖,使其具備獨私靈明,哪裏比得上久經凝煉的仙家真靈?你境界未至,還是不要自作聰明的好。”</p>


    其實趙黍這番勸說,並不完全是為了掩飾,他的確試圖勸梁韜放棄人間道國,與其到最後大亂滔天,如果梁韜肯主動思退,那將是無數生靈的幸運。</p>


    奈何匹夫不可奪誌,梁韜的宏圖偉業,又豈是趙黍幾句話能夠說動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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