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預料到方圓子會前來接應？”</p>
望著滔滔河水，遠處民夫正在給貨船套上纜繩，將其纖拉入河，以便重新起航。而趙黍與張端景站在河邊，談起方才交手之事。</p>
張端景說：“你開壇巡境，我一直在暗中留意。雖說如今華胥國不會有大蛇幽燭那等強悍邪祟，但也並非妖邪無蹤。你之前不就是將一尊大妖放出來了嗎？”</p>
“老師是說蒼岩公？”趙黍說：“我覺得他並非邪祟，何況青崖真君施加在他身上的禁製封印，過不了幾年便要自行解除，我也隻是順手而為。”</p>
張端景問道：“你持禁製符詔行法上表，青崖真君就直接解除封印了？”</p>
趙黍略作思忖，然後說：“反正我是以《九天紫文丹章》為行法根基，至於青崖真君怎麽想，或者究竟是不是青崖真君做主，我不清楚。”</p>
張端景並未驚疑，問道：“你覺得如今青崖仙境被別人所掌控？”</p>
“這是老師您自己猜到的，我可什麽都沒說。”趙黍俯身蹲下，在河灘泥濘上以指為筆，畫了一道移魂轉魄符。</p>
此符可以收攝世間遊蕩魂靈，使其寄附於草人木偶之上，不算是太正經的術法。多有江湖術士對凡人施展此術，使得對方魂魄不安、邪魅纏身，然後以仙家高人的作態上門收治，實則行勒索之舉。</p>
“鳩占鵲巢，奪舍移居？”張端景卻從此符看出一絲微妙之處，也算是師徒間的心有靈犀。</p>
“奪舍，嗯，這個說法更貼切。”趙黍笑道：“奪人屋舍，僭冒主位。”</p>
“這倒是契合我先前料想。”張端景沉默後又問：“那房屋主人去哪裏了？”</p>
“聽護院家丁說，主人被闖進屋裏的強盜害死，許多家人都遭不幸，整座宅子都燒了大半。”趙黍揮手抹去地上符咒：“結果嘛，一個旁支遠親突然來到，占了剩下的家業。別人都不知道，還以為原主一直都在呢。”</p>
“強盜？好端端的，哪來的強盜？”</p>
趙黍說：“天外有天，也許是別人引來的。”</p>
“慎言。”張端景立刻打斷，麵前河水一圈漣漪擴散開來。</p>
師徒二人的交談之所以如謎語一般，是因為事情涉及仙神，不能輕易點名道姓。若有呼名之舉，對方可能立刻生出感應。</p>
如今梁韜一身修為上接洞天、下連地脈，其人氣數更是與華胥國交纏一體，聞聲有感，洞察十方。別人還不好說，趙黍與他牽連太深，因為法脈傳承，趙黍一旦言及梁韜，恐怕立刻會引起他的察覺。</p>
哪怕梁韜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趙黍，但也不宜掉以輕心，即便張端景已經在周圍設下禁製，隔絕術法與鬼神窺探，可誰敢保證能瞞過如今的梁韜呢？這就逼得師徒二人行事言談都要小心戒備，斟酌思量過後才能開口。</p>
至於那位攻伐青崖仙境的天外邪神，趙黍也不清楚其來曆，就不好輕下論斷了，反正也輪不到自己來對付。</p>
“還有一事。”趙黍望向西邊：“有熊國這次派上景宗門人前來，恐怕不是單純為了采買絲綢織物，而是打算以此與華胥國內豪強大族勾結，使得國中兼並更甚，試圖激起民變。當然，刺探軍情之類的事估計也少不了。”</p>
“此事我會報知國主，加緊各地防備查探。”張端景點頭，他見趙黍麵露沉思，問道：“你在顧忌什麽？”</p>
“剛才方圓子說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留退路。”趙黍說：“他或許是想趁機動搖我的道心，但所言也不無道理。”</p>
“如今你已無退路。”張端景望著河水波濤，說道：“我也沒有。”</p>
……</p>
“什麽？王鍾鼎死了？”</p>
星落郡府衙，聽聞這個消息的羅希賢震驚非常，立刻向前來稟告的小吏追問：“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聽說趙黍在商陵郡開壇巡境，此事莫非是他所為？”</p>
小吏回答說：“的確是貞明侯主動帶兵進攻池陽王氏的莊園，但具體情況尚不清楚。至於王鍾鼎，傳聞是自縊而死。”</p>
羅希賢神色深沉，小吏又說：“郡守大人，貞明侯已經派人來傳話，說是不日即將抵達星落郡，請郡守大人協理壇場布置各項事宜。”</p>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p>
羅希賢掩蓋神色變化，等小吏離開，辛舜英才從後堂轉出，言道：“沒想到我們這位趙學弟是越發位高權重了，王鍾鼎說死就死，池陽王氏都不敢反抗。”</p>
“國主隻是拿他來削平國內豪強罷了，並非真是位高權重。”羅希賢不悅言道。</p>
辛舜英輕搖螓首：“如果趙學弟還是如過往那般仁懦，就算國主給他再高權勢，也照樣擔當不起。王鍾鼎此人你我也打過交道，固然有紈絝子弟的一麵，但修為法力在崇玄館年輕一輩中可稱拔尖。當初要不是梁國師執意推捧梁朔，或許前來星落郡就是王鍾鼎了。”</p>
“你是說王鍾鼎並非自殺？”羅希賢問。</p>
“怎麽可能？”辛舜英坐下說：“搞不好，就是趙學弟直接誅殺了王鍾鼎。隻是這種消息傳出去，恐怕不妥，所以改稱為王鍾鼎自縊而亡。”</p>
聽到這話的羅希賢極不情願，當年那個唯唯諾諾的趙黍，怎會變成如今這樣？麵對崇玄館的仙家弟子，居然可以毫不留情地下殺手？</p>
“趙……他那個開壇巡境，究竟是要做什麽？”羅希賢問道。</p>
“在華胥國各地布置壇場，以備未來戰亂。”辛舜英說：“先前朝廷詔書不是早就發來了麽？星落郡想來最為簡便，當年為了應對神劍，趙學弟本就在此地布置了多處壇場。匪亂過後，當地百姓心懷感激，將大部分壇場悉心照料起來。等趙學弟來到，稍加修繕便是。”</p>
“我問的不是這個。”羅希賢疊指彈出一道禁製符咒，攏住聲息：“我是問在華胥國各地布置壇場，有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和你父親是否預見到什麽了？”</p>
辛舜英神色凝重，占候師開口論及未來事，往往需要十二萬分的謹慎，因為有些事情一旦說出口，反而會讓局麵朝著更加不可預料的狀況演變，以至於到了算無可算的地步。</p>
所以天夏朝一些高明的占候師，人到晚年反而近乎啞口不言，或者說些模棱兩可的套話。因為他們明白，有些話說了也是白說，搞不好會給自己招致禍端。</p>
辛舜英自己便有切身體會，當初自以為是，覺得能夠鞏固羅希賢的地位，結果卻把趙黍遠遠推開。焉知此舉不是讓趙黍獨自麵對風雨，反過來成就了他。</p>
至於後果，便是讓羅希賢和辛舜英夫婦與趙黍的昔日情分徹底斷絕，在朝堂上失去一個共進退的得力盟友。</p>
盡管大司馬成功外任蒹葭關，趙黍在這裏麵確實出了一份力，但那更像是絕交前的最後一次幫襯。而相比起如今開壇巡境、削平群豪的趙黍，卻是不足稱道了。</p>
“眼下趙黍在做的，可不止是開壇巡境。”辛舜英言道：“他還負責修編法儀典章，並上書國主設科選士，如此種種一旦做成，趙黍無國師之名，而有國師之實。”</p>
“胡扯。”羅希賢冷笑兩聲：“梁國師的修為，遠不是趙黍能夠相提並論。”</p>
“那要是算上科儀法事之功呢？”辛舜英反問：“孛星逆回，如此神威不容置疑。而且相比起梁國師仗勢淩人，趙黍為國家策劃典章製度，自然當得上國師之名。</p>
更別說設科選士製度確立，趙黍本人又是華胥國科儀法事第一人，未來到他門下求學之人將不可勝數，有可能遠超今日任何一家館廨！”</p>
“你覺得此事果真能成？”羅希賢問道。</p>
辛舜英解釋說：“設科選士這件事，受益最大的並非趙學弟。隻要明定典章，哪怕沒有趙學弟，此事照樣能推行下去，而且許多出身寒門、品學兼優之輩，也能獲得晉身之機。</p>
我甚至覺得，設科選士甚至不必局限於術法科儀，律令文書、時政策論、計賬戶籍等等，皆可設科考校。更甚者，武藝弓馬也是有法可考。</p>
我覺得你可以趁這機會上書，趙學弟醉心科儀法事，未必能麵麵俱到。而你向陛下陳述設科選士應當開拓門類，為朝廷廣攬人才，以免滄海遺珠之憾。”</p>
羅希賢聞言來了興致，可隨即又說：“梁國師容不下此事的。”</p>
辛舜英搖頭：“崇玄館誰都可以是狂妄自大的傻子瘋子，唯獨梁國師不會是。設科選士這項製度一旦落實，崇玄館也能大受裨益，而且會因為傳承底蘊深厚，從一開始就非寒門子弟可比。我甚至懷疑……”</p>
“懷疑什麽？”</p>
辛舜英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但心中立刻生出幾分不安，再三斟酌，還是選擇跟自己丈夫明言：“我隻是覺得，梁國師在這個時候閉關，似乎有些巧合了，彷佛是專程給趙學弟讓出大張旗鼓的機會。”</p>
“胡扯！”羅希賢擺擺手：“趙黍當初跟著梁國師去布置壇場，對付亂黨神劍，險些喪命。而且趙黍出身懷英館，梁國師不可能信任他。再說了……當年梁國師引動洪水覆滅有熊國大軍，把充當誘餌的趙黍父親一並殺死，他們兩人不共戴天！”</p>
辛舜英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謬，當初在星落郡，她便看出是趙黍暗中算計，讓仙將衡壁脫離梁朔掌控，成為一方城皇地祇，這種人怎麽看都不像是會跟梁國師串通一氣。</p>
“至於說這開壇巡境的真實用意……”辛舜英沉思良久：“要我說，趙學弟沒有私心是假的，他身為天夏朝讚禮官的傳人，比任何人都更加重視自己的傳承根底。他或許是希望在華胥國重振讚禮官一脈。”</p>
“同樣是天夏朝傳承，你覺得此事可成麽？”羅希賢問。</p>
辛舜英輕輕一歎：“占候師與讚禮官不同，哪怕是在天夏朝，占候師人數都十分稀少，而讚禮官最多時可達萬人。”</p>
“萬人？！”羅希賢猛地坐直身子。</p>
“這上萬讚禮官當然不全是趙學弟這等修為的。”辛舜英說：“很多讚禮官也僅僅通曉一兩門法事，憑此便受用終身了。他們絕大多數隻是在地方神祠祭所，分散於昆侖洲各地，並無豐功偉績，也不乏濫竽充數之輩。”</p>
羅希賢微微點頭，辛舜英繼續說：“不過在我看來，哪怕趙學弟真能重振讚禮官，也絕不是往日那般了。華胥國隻得昆侖洲東土，許多高深法事不在帝下都，統禦四方，根本沒法施展。</p>
除非趙學弟改變讚禮官法事根基，可要是連根基都改了，還是讚禮官麽？何況天夏朝讚禮官講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而當今陛下嘛……”</p>
羅希賢問道：“你覺得當今陛下德行不足？”</p>
辛舜英笑了：“我倒是不太在意，隻怕趙學弟未必能接受。”</p>
“他如今身居高位，若是不能接受，何必赴任？”羅希賢揮揮手：“你對趙黍了解還不夠，他的清高傲氣都是裝出來的，但凡有切實好處便會顯露本性。同樣，如果有殺身之險，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服軟妥協。趙黍如今無非是修為精進了，權位高了，能夠威脅他的人不多，所以才如此猖狂。”</p>
辛舜英對此並不讚同，她反而覺得，恰恰是過去的弱小，壓製住了趙黍的清高本性，迫使他要謙恭卑弱。隻有在論及術法科儀這些擅長之事，心無旁騖侃侃而談，才能看出趙黍的本來麵目。</p>
</p>
如今的趙黍更接近天夏朝的讚禮官，對奸佞妖邪不再容情。王鍾鼎那種敗類遇上趙黍，注定死路一條。</p>
父親曾對辛舜英說過，當今國主對趙黍並非全盤信賴，準許他開壇巡境、編修儀典，更多是出於製衡崇玄館的需要。</p>
以辛舜英對趙黍的了解，她這位學弟不可能不知曉這些狀況，而未來梁國師無論飛升還是殞落，國主無需刻意製衡，反而未必能容下趙黍。但他依舊迎難而上，莫非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嗎？</p>
望著滔滔河水，遠處民夫正在給貨船套上纜繩，將其纖拉入河，以便重新起航。而趙黍與張端景站在河邊，談起方才交手之事。</p>
張端景說：“你開壇巡境，我一直在暗中留意。雖說如今華胥國不會有大蛇幽燭那等強悍邪祟，但也並非妖邪無蹤。你之前不就是將一尊大妖放出來了嗎？”</p>
“老師是說蒼岩公？”趙黍說：“我覺得他並非邪祟，何況青崖真君施加在他身上的禁製封印，過不了幾年便要自行解除，我也隻是順手而為。”</p>
張端景問道：“你持禁製符詔行法上表，青崖真君就直接解除封印了？”</p>
趙黍略作思忖，然後說：“反正我是以《九天紫文丹章》為行法根基，至於青崖真君怎麽想，或者究竟是不是青崖真君做主，我不清楚。”</p>
張端景並未驚疑，問道：“你覺得如今青崖仙境被別人所掌控？”</p>
“這是老師您自己猜到的，我可什麽都沒說。”趙黍俯身蹲下，在河灘泥濘上以指為筆，畫了一道移魂轉魄符。</p>
此符可以收攝世間遊蕩魂靈，使其寄附於草人木偶之上，不算是太正經的術法。多有江湖術士對凡人施展此術，使得對方魂魄不安、邪魅纏身，然後以仙家高人的作態上門收治，實則行勒索之舉。</p>
“鳩占鵲巢，奪舍移居？”張端景卻從此符看出一絲微妙之處，也算是師徒間的心有靈犀。</p>
“奪舍，嗯，這個說法更貼切。”趙黍笑道：“奪人屋舍，僭冒主位。”</p>
“這倒是契合我先前料想。”張端景沉默後又問：“那房屋主人去哪裏了？”</p>
“聽護院家丁說，主人被闖進屋裏的強盜害死，許多家人都遭不幸，整座宅子都燒了大半。”趙黍揮手抹去地上符咒：“結果嘛，一個旁支遠親突然來到，占了剩下的家業。別人都不知道，還以為原主一直都在呢。”</p>
“強盜？好端端的，哪來的強盜？”</p>
趙黍說：“天外有天，也許是別人引來的。”</p>
“慎言。”張端景立刻打斷，麵前河水一圈漣漪擴散開來。</p>
師徒二人的交談之所以如謎語一般，是因為事情涉及仙神，不能輕易點名道姓。若有呼名之舉，對方可能立刻生出感應。</p>
如今梁韜一身修為上接洞天、下連地脈，其人氣數更是與華胥國交纏一體，聞聲有感，洞察十方。別人還不好說，趙黍與他牽連太深，因為法脈傳承，趙黍一旦言及梁韜，恐怕立刻會引起他的察覺。</p>
哪怕梁韜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趙黍，但也不宜掉以輕心，即便張端景已經在周圍設下禁製，隔絕術法與鬼神窺探，可誰敢保證能瞞過如今的梁韜呢？這就逼得師徒二人行事言談都要小心戒備，斟酌思量過後才能開口。</p>
至於那位攻伐青崖仙境的天外邪神，趙黍也不清楚其來曆，就不好輕下論斷了，反正也輪不到自己來對付。</p>
“還有一事。”趙黍望向西邊：“有熊國這次派上景宗門人前來，恐怕不是單純為了采買絲綢織物，而是打算以此與華胥國內豪強大族勾結，使得國中兼並更甚，試圖激起民變。當然，刺探軍情之類的事估計也少不了。”</p>
“此事我會報知國主，加緊各地防備查探。”張端景點頭，他見趙黍麵露沉思，問道：“你在顧忌什麽？”</p>
“剛才方圓子說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留退路。”趙黍說：“他或許是想趁機動搖我的道心，但所言也不無道理。”</p>
“如今你已無退路。”張端景望著河水波濤，說道：“我也沒有。”</p>
……</p>
“什麽？王鍾鼎死了？”</p>
星落郡府衙，聽聞這個消息的羅希賢震驚非常，立刻向前來稟告的小吏追問：“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聽說趙黍在商陵郡開壇巡境，此事莫非是他所為？”</p>
小吏回答說：“的確是貞明侯主動帶兵進攻池陽王氏的莊園，但具體情況尚不清楚。至於王鍾鼎，傳聞是自縊而死。”</p>
羅希賢神色深沉，小吏又說：“郡守大人，貞明侯已經派人來傳話，說是不日即將抵達星落郡，請郡守大人協理壇場布置各項事宜。”</p>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p>
羅希賢掩蓋神色變化，等小吏離開，辛舜英才從後堂轉出，言道：“沒想到我們這位趙學弟是越發位高權重了，王鍾鼎說死就死，池陽王氏都不敢反抗。”</p>
“國主隻是拿他來削平國內豪強罷了，並非真是位高權重。”羅希賢不悅言道。</p>
辛舜英輕搖螓首：“如果趙學弟還是如過往那般仁懦，就算國主給他再高權勢，也照樣擔當不起。王鍾鼎此人你我也打過交道，固然有紈絝子弟的一麵，但修為法力在崇玄館年輕一輩中可稱拔尖。當初要不是梁國師執意推捧梁朔，或許前來星落郡就是王鍾鼎了。”</p>
“你是說王鍾鼎並非自殺？”羅希賢問。</p>
“怎麽可能？”辛舜英坐下說：“搞不好，就是趙學弟直接誅殺了王鍾鼎。隻是這種消息傳出去，恐怕不妥，所以改稱為王鍾鼎自縊而亡。”</p>
聽到這話的羅希賢極不情願，當年那個唯唯諾諾的趙黍，怎會變成如今這樣？麵對崇玄館的仙家弟子，居然可以毫不留情地下殺手？</p>
“趙……他那個開壇巡境，究竟是要做什麽？”羅希賢問道。</p>
“在華胥國各地布置壇場，以備未來戰亂。”辛舜英說：“先前朝廷詔書不是早就發來了麽？星落郡想來最為簡便，當年為了應對神劍，趙學弟本就在此地布置了多處壇場。匪亂過後，當地百姓心懷感激，將大部分壇場悉心照料起來。等趙學弟來到，稍加修繕便是。”</p>
“我問的不是這個。”羅希賢疊指彈出一道禁製符咒，攏住聲息：“我是問在華胥國各地布置壇場，有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和你父親是否預見到什麽了？”</p>
辛舜英神色凝重，占候師開口論及未來事，往往需要十二萬分的謹慎，因為有些事情一旦說出口，反而會讓局麵朝著更加不可預料的狀況演變，以至於到了算無可算的地步。</p>
所以天夏朝一些高明的占候師，人到晚年反而近乎啞口不言，或者說些模棱兩可的套話。因為他們明白，有些話說了也是白說，搞不好會給自己招致禍端。</p>
辛舜英自己便有切身體會，當初自以為是，覺得能夠鞏固羅希賢的地位，結果卻把趙黍遠遠推開。焉知此舉不是讓趙黍獨自麵對風雨，反過來成就了他。</p>
至於後果，便是讓羅希賢和辛舜英夫婦與趙黍的昔日情分徹底斷絕，在朝堂上失去一個共進退的得力盟友。</p>
盡管大司馬成功外任蒹葭關，趙黍在這裏麵確實出了一份力，但那更像是絕交前的最後一次幫襯。而相比起如今開壇巡境、削平群豪的趙黍，卻是不足稱道了。</p>
“眼下趙黍在做的，可不止是開壇巡境。”辛舜英言道：“他還負責修編法儀典章，並上書國主設科選士，如此種種一旦做成，趙黍無國師之名，而有國師之實。”</p>
“胡扯。”羅希賢冷笑兩聲：“梁國師的修為，遠不是趙黍能夠相提並論。”</p>
“那要是算上科儀法事之功呢？”辛舜英反問：“孛星逆回，如此神威不容置疑。而且相比起梁國師仗勢淩人，趙黍為國家策劃典章製度，自然當得上國師之名。</p>
更別說設科選士製度確立，趙黍本人又是華胥國科儀法事第一人，未來到他門下求學之人將不可勝數，有可能遠超今日任何一家館廨！”</p>
“你覺得此事果真能成？”羅希賢問道。</p>
辛舜英解釋說：“設科選士這件事，受益最大的並非趙學弟。隻要明定典章，哪怕沒有趙學弟，此事照樣能推行下去，而且許多出身寒門、品學兼優之輩，也能獲得晉身之機。</p>
我甚至覺得，設科選士甚至不必局限於術法科儀，律令文書、時政策論、計賬戶籍等等，皆可設科考校。更甚者，武藝弓馬也是有法可考。</p>
我覺得你可以趁這機會上書，趙學弟醉心科儀法事，未必能麵麵俱到。而你向陛下陳述設科選士應當開拓門類，為朝廷廣攬人才，以免滄海遺珠之憾。”</p>
羅希賢聞言來了興致，可隨即又說：“梁國師容不下此事的。”</p>
辛舜英搖頭：“崇玄館誰都可以是狂妄自大的傻子瘋子，唯獨梁國師不會是。設科選士這項製度一旦落實，崇玄館也能大受裨益，而且會因為傳承底蘊深厚，從一開始就非寒門子弟可比。我甚至懷疑……”</p>
“懷疑什麽？”</p>
辛舜英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但心中立刻生出幾分不安，再三斟酌，還是選擇跟自己丈夫明言：“我隻是覺得，梁國師在這個時候閉關，似乎有些巧合了，彷佛是專程給趙學弟讓出大張旗鼓的機會。”</p>
“胡扯！”羅希賢擺擺手：“趙黍當初跟著梁國師去布置壇場，對付亂黨神劍，險些喪命。而且趙黍出身懷英館，梁國師不可能信任他。再說了……當年梁國師引動洪水覆滅有熊國大軍，把充當誘餌的趙黍父親一並殺死，他們兩人不共戴天！”</p>
辛舜英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謬，當初在星落郡，她便看出是趙黍暗中算計，讓仙將衡壁脫離梁朔掌控，成為一方城皇地祇，這種人怎麽看都不像是會跟梁國師串通一氣。</p>
“至於說這開壇巡境的真實用意……”辛舜英沉思良久：“要我說，趙學弟沒有私心是假的，他身為天夏朝讚禮官的傳人，比任何人都更加重視自己的傳承根底。他或許是希望在華胥國重振讚禮官一脈。”</p>
“同樣是天夏朝傳承，你覺得此事可成麽？”羅希賢問。</p>
辛舜英輕輕一歎：“占候師與讚禮官不同，哪怕是在天夏朝，占候師人數都十分稀少，而讚禮官最多時可達萬人。”</p>
“萬人？！”羅希賢猛地坐直身子。</p>
“這上萬讚禮官當然不全是趙學弟這等修為的。”辛舜英說：“很多讚禮官也僅僅通曉一兩門法事，憑此便受用終身了。他們絕大多數隻是在地方神祠祭所，分散於昆侖洲各地，並無豐功偉績，也不乏濫竽充數之輩。”</p>
羅希賢微微點頭，辛舜英繼續說：“不過在我看來，哪怕趙學弟真能重振讚禮官，也絕不是往日那般了。華胥國隻得昆侖洲東土，許多高深法事不在帝下都，統禦四方，根本沒法施展。</p>
除非趙學弟改變讚禮官法事根基，可要是連根基都改了，還是讚禮官麽？何況天夏朝讚禮官講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而當今陛下嘛……”</p>
羅希賢問道：“你覺得當今陛下德行不足？”</p>
辛舜英笑了：“我倒是不太在意，隻怕趙學弟未必能接受。”</p>
“他如今身居高位，若是不能接受，何必赴任？”羅希賢揮揮手：“你對趙黍了解還不夠，他的清高傲氣都是裝出來的，但凡有切實好處便會顯露本性。同樣，如果有殺身之險，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服軟妥協。趙黍如今無非是修為精進了，權位高了，能夠威脅他的人不多，所以才如此猖狂。”</p>
辛舜英對此並不讚同，她反而覺得，恰恰是過去的弱小，壓製住了趙黍的清高本性，迫使他要謙恭卑弱。隻有在論及術法科儀這些擅長之事，心無旁騖侃侃而談，才能看出趙黍的本來麵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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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趙黍更接近天夏朝的讚禮官，對奸佞妖邪不再容情。王鍾鼎那種敗類遇上趙黍，注定死路一條。</p>
父親曾對辛舜英說過，當今國主對趙黍並非全盤信賴，準許他開壇巡境、編修儀典，更多是出於製衡崇玄館的需要。</p>
以辛舜英對趙黍的了解，她這位學弟不可能不知曉這些狀況，而未來梁國師無論飛升還是殞落，國主無需刻意製衡，反而未必能容下趙黍。但他依舊迎難而上，莫非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