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外,一棵歪斜老樹枝葉搖動,樹幹處忽然出現一道碧綠豁口,趙黍從中邁步踏出,長舒一口氣。</p>


    “木遁之法果真奇妙,能讓人在同種樹木間往來穿行,不受山川所阻,也並非循地脈而行。”趙黍鬆了鬆四肢,自言自語道:</p>


    “就是可惜,若無《素脈丹心訣》為根基,感應方圓草木,這木遁之法也施展不出來,而且不像縮地神行法還能夠帶上旁人。”</p>


    靈簫則說道:“你仙體未成,遁法總歸要借世間有形有質之物,感應彼此方位才能施展遁法。若是成就仙道,念頭一起、感應遠見,便可直接穿行而至。”</p>


    “梁韜的大明寶鏡,好像也有類似妙用。”趙黍回想說道:“法鏡照攝某處方位,他也能直接穿過鏡麵直達彼處。”</p>


    “如今的你尚且不能施展此等術法。”靈簫言道。</p>


    “我也感覺出來了。”趙黍坐下調息:“這木遁之法比我預想要更耗法力,若是作為逃遁避劫的手段,不太適合,難怪在玄圃玉冊中未被列入首要修習的術法之一。”</p>


    先前與夏黃公鬥法,約定好羊敗而退,不過趙黍做得更絕。麵對夏黃公招來的滾火流星,趙黍趁機施展出一道分身,帶著千機靈矩在眾人麵前,假裝要玉石俱焚,好讓夏黃公當眾奪走千機靈矩。</p>


    而趙黍本尊則隱去身形,落地後借木遁之法逃離,以此化明為暗,免得旭日神教多疑猜忌,後續事情也不用他費心了。</p>


    調息片刻,趙黍動身前往事先約定好的地方,在一座遭受過洪水的荒廢村落,找到了陶鶴齡與長烈子二人,而錢少白也早已在此等候多時了。</p>


    “千機靈矩已經落入鄧飛豹手中,你們滿意了?”趙黍詢問道。</p>


    “在下先行代左相拜謝幾位了。”錢少白微笑回答,他如今受左相委派,負責聯絡接應,言道:“如果可以的話,還請稍加移步,左相大人希望與幾位一談。”</p>


    這個情況有些意外,趙黍原本不想跟有熊國的公卿貴人往來太多,但考慮到自己為了能在遁甲山打開洞天門戶,拿走陶鶴齡的千機靈矩,卻沒有十足可靠的擔保,實屬不妥。</p>


    相比起自己這個沒有根基的外來之人,有熊國左相顯然更能讓陶鶴齡信服。</p>


    “左相大人是在帝下都麽?”趙黍心中仍然有幾分猜疑,畢竟自己的身份和過往,太容易招致仇恨報複,哪怕光是將自己存活的消息公之於眾,都能給趙黍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p>


    錢少白回答說:“左相大人正在巡察四方郡縣,眼下暫駐蒲濟城,請隨我來。”</p>


    “巡察郡縣?”趙黍問道:“不是說旭日神教準備起事麽?左相大人就不怕有狂徒趁機行刺?光是鼓噪流民圍堵,都能讓人吃不消了。”</p>


    “流民之所以是流民,無非是因天災人禍而流離失所。”錢少白解釋說:“如果能夠及時賑濟、安定流民,旭日神教又要如何鼓動百姓作亂呢?”</p>


    “有點道理。”趙黍點頭道:“帶路吧,我倒是想見識一下這位左相大人。”</p>


    “不過這一路上還請隱匿潛行,莫要暴露蹤跡。”錢少白說。</p>


    趙黍淺笑一聲點頭答應,他已經大致猜到這位左相大人的用意了。</p>


    一行人離開荒村,向北而行,來到水患洪災稍緩之地。一路上看到大大小小的城鎮聚落,收容大量受災百姓。並且有許多壯年男丁參與修堤挖渠、夯實官道,看服色形容,都是普通百姓。</p>


    除此以外,大量書吏文士在各地重編戶籍、宣布法令,許多軍士騎著快馬在官道上奔馳,往來傳遞消息,不計其數的車馬運來糧食布帛,在朝廷兵馬的看管下分派給當地災民。</p>


    趙黍知曉先前磻水一帶再度發生洪災,但沒料到災害波及了這麽廣大的地域,更沒想到有熊國對受災百姓的收容堪稱完備。</p>


    跟著錢少白來到蒲濟城,遠遠就能聽見滾滾洪流的響動,時常有洪潮拍打岸邊大堤,激起大片浪花。</p>


    然而浪潮雖盛,卻好似被無形之力約束在岸堤內,顯然是有修士以大法力鎮壓洪潮,迫使其沿著既定河道流淌,不至於潰堤淹城。</p>


    蒲濟城就位於大河岸邊,錢少白進城後稍加打聽,便領著趙黍等人來到西邊城牆上。左相何輕塵負手眺望遠方大河,隱約可見十餘道身影盤坐在河堤上,齊聲念誦玄奧經韻,鎮伏凶獸一般的洪水大潮。</p>


    “左相大人。”錢少白躬身行禮:“弟子把人帶來了。”</p>


    “嗯。”左相何輕塵是一名須發斑白的老人,但雙眼炯亮、神氣健朗,他一眼便認出趙黍,言道:“想必這位就是玄圃堂的懷玉真人了,我以前曾聽少白提起你。無論是蕩平石梁十二寨,還是誅滅蓼花縣大妖,又或者斬盡清河群邪,都有賴懷玉真人大顯神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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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讚繆了,我不過是碰巧遇上那等妖邪,信手而為。”趙黍麵無表情地答道。</p>


    “信手而為?”何輕塵沒有深究,望向另外兩人:“這兩位就是陶鶴齡與太乙門的長烈子?”</p>


    兩人分別拱手施禮,何輕塵望向陶鶴齡,言道:“想必你已知曉本相的安排,眼下有何不忿,盡管明言。”</p>


    陶鶴齡問道:“左相大人,我不明白,您既然明知鄧飛豹不懷好意,為何還要將他提拔為千機閣主?”</p>


    “不懷好意?”何輕塵語氣和緩:“在本相看來,不懷好意之人比比皆是。我任命鄧飛豹為千機閣主,一來是其人在機巧一途造詣頗高,確實堪當大任,二來他受閣內眾人推舉,足見聲望,由這樣的人接掌閣主之位再合適不過。”</p>


    陶鶴齡麵對這番話語,一時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反駁。趙黍原本不想開口,卻見何輕塵望向自己,隻好說道:</p>


    “左相大人此言未免偏頗,我對機巧一途知之甚少,但近來與陶小哥探討,也大體知曉機巧造物,哪怕是按圖索驥,也絕非單獨一人能夠製備。而僅論機巧造詣,高明者也非止鄧飛豹一人。</p>


    至於聲望之說,以左相大人眼界所見,朋黨勾結、同利相護、行賄美言,理應不是稀奇事,頌讚之言,最不可信。何況左相大人的信任與提拔,並不能阻止鄧飛豹順從旭日神教,謀劃逆反之事。”</p>


    何輕塵沉思片刻,沒有接話,轉而望向長烈子:“不知太乙門高徒此來有何指教。”</p>


    “我不過一介鄉野村夫,焉能指教左相大人?”長烈子板著臉說:“我隻是陪同懷玉真人前來,做一番見證。”</p>


    “見證?”何輕塵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p>


    趙黍則望向遠處河堤上那幾名修士,問道:“他們是誰?”</p>


    “自然是上景宗門人了。”何輕塵回答說:“為首之人是四仙公之一的玄圖公。”</p>


    趙黍心下微訝,望著河堤方向,運起英玄照景術,定睛觀察良久後言道:“多人聯袂結陣,凝聚大法力承受洪水無儔威勢,將其化轉為約束水流的引導之功。好高明的手段、好精妙的法力!”</p>


    這回趙黍是真心佩服了,他自認修為境界或許談不上與天下高人較量,但在術法運用上應該有幾分獨到證悟,未必會比四仙公差多少。</p>


    不過今日一見,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p>


    趙黍太清楚滾滾洪潮是何等的無可抵禦,當初他在華胥國開壇巡境的中途,正好遇上洪災。不過當時趙黍能夠做的,除了行法收雨,便是協助貫通新鑿運河的最後一段,根本沒有想過如何約束洪水。</p>


    即便趙黍如今有內守胎息的修為境界,也絕不敢妄想與天地造化的絕大威勢相抗衡。</p>


    如果是在天夏朝,讚禮官也不會用科儀法事強行對抗洪水,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天地氣數之變,預先判斷旱澇之災,及早做好應對和預防。否則真等江河之水溢漲,天地氣數很可能也處於暴亂之中,讚禮官的科儀法事也收攝不住。</p>


    而玄圖公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並非是一味力抗洪潮,也不是行布真氣加固河堤,而是反化滔滔洪流之勢,沿著河道形成一條無形渠道,順勢引導,堪稱四兩撥千斤。</p>


    即便玄圖公帶著一批上景宗門人結陣合力,仍然不能完全化消洪潮威勢,但隻要保證河堤不潰,便能給岸上兵民加固堤岸的機會。</p>


    “不知玄圖公坐鎮堤岸多久了?”趙黍問道。</p>


    “今天是第七天了。”何輕塵言道:“起初是發現河堤有些許滲漏,玄圖公當機立斷,攜眾弟子結陣施法,一直鎮住河堤。本相在此,便是督促堤岸修造加固。”</p>


    趙黍感覺有些不可思議,玄圖公的法力運用十分高明,可是像他這樣的當世高人不辭勞苦鎮守在河堤旁,在華胥國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就連趙黍也沒做過這種事。</p>


    七天七夜,看似不算短暫,但趙黍知道,像玄圖公這樣化解洪潮、引導河流,好比是扛著千鈞重擔走在山間懸索上,四周狂風呼嘯不絕,稍有不慎就要被吹倒,跌得粉身碎骨。</p>


    即便玄圖公修為高深,但這種事堅持半日尚可,七天七夜不動不搖,就算是修仙之人,跟遭受酷刑沒有太大差別了。</p>


    “難怪一直贏不了……”趙黍低聲滴咕一句。</p>


    何輕塵聽到這話,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然後言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到別處去。”</p>


    眾人跟著何輕塵來到城中一處幽靜宅院,周圍看守或明或暗布置嚴密,還有結界禁製守護,何輕塵無論去到哪裏,都至少有三隊人馬在暗處戒備,其中不乏修為精深之輩,應該也是上景宗的門人。</p>


    各自落座之後,錢少白正要告辭離開,何輕塵開口道:“少白,你不用走,就在一旁聽著就好。”</p>


    “弟子遵命。”錢少白恭敬侍立在旁。</p>


    趙黍瞧了錢少白一眼,他發現無論是含元子還是何輕塵,都對此人頗為看重,莫非是要將他當成未來掌門培養?隻是含元子隱而不現,何輕塵執掌國家大事,幾乎是完全對立的兩麵,不怕將錢少白調教出毛病來麽?</p>


    “我知道你心存怨懟,覺得我是拋棄了千機閣與陶洪九。”何輕塵最先對陶鶴齡說:“這幾封信,你可以先行過目,但不要對外透露。”</p>


    陶鶴齡接過信件,翻看一陣後麵露驚疑之色:“這、這是齊長老的信!他早就與你暗中聯絡了?”</p>


    “千機閣為國家打造機巧器械,我身為左相,豈能對你們一無所知?”何輕塵言道:“鄧飛豹懷有異心之事,也是齊長老發現後告知我,原本我也是打算趁事態尚未發生變化前,率先拿下鄧飛豹,卻發現千機閣內大半人手都在追隨他。</p>


    這裏麵未必有忠誠可言,閣內其餘人追隨鄧飛豹,大體也是為一時蠅頭小利,畢竟千機閣內一貫清苦勞碌。”何輕塵說道:“過去太祖爺曾給你們禦筆親提‘獨掌千機’之名,因此沒有將千機閣納入朝廷兵甲司庫之中,算是對從龍功臣的恩蔭。久而久之,千機閣運作自成一體,到了你伯父那一代,朝廷才能對閣主選任有所幹涉。”</p>


    陶鶴齡雖然沒有答話,卻不得不承認左相大人所言為實,就聽他繼續說:“鄧飛豹不參與謀反,我身為左相要殺他,也沒有切實可靠的理由。若是貿然強為,隻怕動手頃刻,立馬就要激起諸多不滿,到那時候把千機閣逼反更為不妥。”</p>


    就這幾句話,陶鶴齡心中已經被說服大半,隨後何輕塵繼續說:“你覺得有多少人是一門心思要跟著鄧飛豹造反?”</p>


    陶鶴齡思考片刻,然後說:“恐怕不會太多,更多人隻是被形勢裹挾。”</p>


    “那就是了。”何輕塵笑道:“多數人無非是持旁觀作態,誰贏他們就跟誰。不過等朝廷誅滅逆黨首惡之後,必須要有人出來主持局麵。千機閣內,我看好你。”</p>


    陶鶴齡聽到這話,心中積鬱沉悶盡掃一空,當朝左相大權在握,有他開口,誰敢輕視?</p>


    “我、我明白了,日後但請左相大人吩咐!”陶鶴齡感覺耳邊嗡嗡響,不假思索答應下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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