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車窗外井然有序的坊牆,平直得就像天上仙人落子的棋盤,趙黍此刻雖然沒法放出紙鶴代為查探,心中卻能大致推演出街坊格局。</p>


    “如何?帝下都看起來,或許沒有東勝都熱鬧吧?”錢少白同在馬車之中。</p>


    不久前趙黍離開天城山,隨錢少白一同來到帝下都。雖然天城山與帝下都相距不過數百裏,可是在地麵官道行走,卻要經過好幾重關隘要津,足見防備之嚴。</p>


    而且越靠近帝下都,趙黍感應就越明顯,一股無形禁製約束自身法力。等望見帝下都城牆時,趙黍發現原本輕如鴻毛、隨時能夠離地騰空的半仙之體,竟然變得沉重遲滯,想飛也飛不起來。</p>


    昔年天夏朝設五方五都,便是為讚禮官安鎮五氣,以此為綱紀法度之基。而帝下都作為五方五氣匯合承樞之地,氣象玄妙,諸般術法在此皆是運轉不靈。哪怕是得道仙家、大妖巨祟,也不敢在帝下都恣意妄為。</p>


    隻是趙黍沒想到,經曆百年兵燹戰火,帝下都仍然有如此強大的禁製。</p>


    “我見那些民居都圍在坊牆之內,百姓出入似乎都要符憑為證?”趙黍不禁問道:“此舉是否對百姓過於拘束了?”</p>


    錢少白搖頭說:“趙道友還不清楚,當年帝下都經曆斬龍一役之後,早已殘破不堪。雖然後來將朝廷宮府安置於此,也收容了大量百姓。</p>


    可是由於民生凋敝、百業蕭條,使得都城內中常有盜賊出沒,甚至妖邪刺客藏匿其中。不得已隻能對帝下都大刀闊斧加以重修,分坊市、築垣籬、設宵禁,以此便於清查人丁戶籍,掃除不法。”</p>


    “這麽做也確實能夠防備盜賊,想當初我在東勝都的龍藏浦,就曾經遭遇九黎國探子的刺殺。”</p>


    趙黍說話時還在暗暗推算,他懷疑整個帝下都就是一座法壇,通過嚴密有序的坊市宮府,排布格局,形成一片涵蓋極廣的禁製,這種手段可是比東勝都那些堪輿師更加高明。</p>


    “以趙道友如今修為,早已無懼行刺手段。”錢少白言道。</p>


    “這可未必。”趙黍輕撫臉麵,他發現九天雲台改易形容的效力並未被禁製破去。</p>


    “我事後聽說,你一個人就殺光了曹青衛和一眾咒禁生。”錢少白言道:“就算事先預料到旭日神教的行刺,要在那麽多咒禁生圍攻下做到毫發無損,並且將行刺之人盡數斬殺,隻怕四仙公任意一人都未必能輕易做到。”</p>


    趙黍笑道:“這麽評價自家尊長不太好吧?”</p>


    “別人或許還不清楚,我可是了解內情的。”錢少白答道:“掌門真人有意讓趙道友你代替四仙公,協理左相。若無高深法力作為保證,隻怕難以成事。”</p>


    “我就是勞碌命,改頭換麵也改不了命。”趙黍自嘲道。</p>


    “不過我覺得,趙道友好似樂在其中?”錢少白問道。</p>


    “我隻是隱約有悟。”趙黍說:“與其沉湎往昔、彷徨度日,不如就以眼前足下為發端,總歸要做事才能改變現況。”</p>


    錢少白好奇問道:“這似乎不是什麽高深晦澀的道理。”</p>


    趙黍點頭說:“沒錯,就是最最平實、毫無取巧的道理,可總歸是要親身經曆過,才能真切領會,否則便是落於嘴上虛言。”</p>


    錢少白露出深思表情,趙黍見他如此,漸漸明白含元子為何看重此人。</p>


    錢少白的心思其實比趙黍要通透,這世間之事本就沒必要糾結太多,能夠被送到何輕塵身邊辦事的人,都是難得俊傑。</p>


    馬車緩緩來到相府門前,趙黍還沒進門,就見外麵擠滿了各色車馬步輦、仆從隨侍,想來都是屬於都中卿貴門下。</p>


    “看來左相大人貴客盈門啊。”趙黍打趣道:“就不知我是否有幸拜見?恐怕今天輪不到我。”</p>


    “趙道友說笑了,隻要你肯來,左相大人便一定會見你。”錢少白引著趙黍來到相府門前。</p>


    守門軍士孔武有力,一見錢少白便拱手施禮:“錢少卿,大人有言,您若回府,立刻前去複命。”</p>


    “我明白了。”錢少白示意身旁趙黍:“這位是徐懷玉,乃大人特命召見的仙家高人,日後也會時常出入相府,你等不可冒犯。”</p>


    “卑職遵命。”軍士看了趙黍一眼,隨後拱手應答。</p>


    進入相府之後,趙黍朝錢少白低聲言道:“我如果沒看錯,那名軍士修為將近凝就玄珠。一個相府守門居然也有此等修為,左相大人是否過於奢侈靡費?”</p>


    “守門之人若是毫無修為,隻怕那些狂妄之輩就要明目張膽地衝進府門了。”錢少白帶著趙黍穿過待客廳,左右不乏達官貴人或站或坐。</p>


    這些人一見錢少白,立刻神情大變,滿是諂媚討好之色,上前言道:“錢少卿!您總算來了!我們眾人等候良久,未能親自拜見左相大人。您能否代為傳達,我等願獻出郊外莊園田土,隻盼左相大人能網開一麵!”</p>


    錢少白隻是一臉平澹微笑:“此事左相大人自有明斷,非是在下能可妄言。左相大人公務繁忙,請諸位稍待片刻。”</p>


    一番不鹹不澹、應付公務般的話語說完後,錢少白帶著趙黍從人群中擠出,趕緊穿過庭院。</p>


    “看來你也是大紅人嘛。”趙黍問道:“那些卿貴沒少給你送禮吧?”</p>


    “是有不少,什麽奇珍異寶就不說了,光是歌姬舞女便送了不下百人。”錢少白沒有絲毫掩飾:“不過我都拒絕了,這些人也是夠蠢的,從來就不知道我想要什麽。”</p>


    趙黍也來了興致:“那不知錢道友想要什麽?”</p>


    錢少白目視前方,神色認真:“一場曆練。”</p>


    趙黍聞言沒再多說,錢少白未來成就注定是不容忽視。相比起自己過去的迷茫,錢少白向道之心十分堅定,而且沒有糾結紅塵內外,即便身處朝堂,依舊能夠守住清靜,不受沾染。這份心性功夫,趙黍在過去可做不到。</p>


    不多時,兩人來到何輕塵所在的正堂,一位官吏正在匯報公務,何輕塵聽完後看著手中公文,嗬斥道:“你們邵陽郡就是這麽辦事的?田地不分肥沃貧瘠、不分平原山陵,把田土切得東一塊西一塊,你讓百姓怎麽幹活?”</p>


    何輕塵語氣不重,可那名官吏臉色發白、冷汗直冒,仿佛光是能站立不倒便要用盡全力。</p>


    “還有,我讓你們推行圍澤造田,為何進展如此遲緩?”何輕塵抽出另一份公文:“這是我派人去豐沐、桂浦兩個縣清查的結果,你們連去年定下的一半都沒做到,這是什麽意思?不想幹就直說,臨西郡還差幾個看烽燧的。”</p>


    那名官吏身子搖搖欲墜,連聲道:“下官無能,隻是豐沐、桂浦那幾個縣有蠻酋阻撓,他們慣於沼澤漁獵,抗拒官府圍澤造田,甚至還打傷了不少衙役。”</p>


    “三年前我就讓你們聯絡蠻酋,多多宣講造田安居的好處,派發農具、傳授耕種之法,就是為了順利鋪開圍澤造田。”何輕塵眯眼道:“我給足你們時日,這就是你們交上來的成果?”</p>


    那名官吏撲通跪倒,以頭搶地道:“下官無能,懇求左相大人開恩,再給下官一年,務必完成郡內圍澤造田!”</p>


    “別磕了,磕碎了腦袋也不頂用。”何輕塵皺著眉頭,抬眼望見趙黍二人,用眼神示意他們到一旁落座,隨後說:“明天你再交一份關於授田和造田的奏文,說清楚具體要怎麽辦,一年後按照所述考校審定,倘若做不成,你就去看烽燧吧。”</p>


    “下官遵命!”那官吏連連叩了幾個頭,然後趕緊退出正堂,趙黍看到他後領都濕透了,可見何輕塵威權之重。</p>


    “你們來了?”何輕塵揉了揉眉間,露出一絲疲倦之態:“遁甲山的事情我已經聽師尊說了,仙家洞天本就玄妙難測,雖然一時錯失,但未來還有機會。”</p>


    “左相大人不必安慰,我還不至於會因此失態。”趙黍笑道。</p>


    “那看來是我多想了。”何輕塵振作起精神,問道:“你應該清楚,我此次邀你前來帝下都,就是為了讚禮官傳承。”</p>


    趙黍點了點頭,何輕塵言道:“那我就明白說了,我需要天夏朝讚禮官的科儀法事,不光是那些能夠呼風喚雨、號令百神的高深妙法,還包括能夠用於市井鄉野的喪葬法儀、節慶祭祀。”</p>


    “左相大人難道不是為了重設綱紀法度嗎?”趙黍問道。</p>


    何輕塵說:“那我問你,綱紀法度到底是什麽?”</p>


    “總持天地氣數運行,明定人鬼陰陽、鎮伏一切不正。”趙黍回答說:“以此安定乾坤,廣濟蒼生。”</p>


    “對,但也不盡然。”何輕塵搖頭說:“綱紀者,上為典章製度、下為風俗教化,我過去翻閱史冊典籍,發現天夏朝的讚禮官並非隻是術士之流,而是肩負教化萬民之責。</p>


    尤其是天夏朝開疆萬裏,許多偏遠之地未受王化,風俗與中土大異,就是讚禮官傳衣冠、授禮樂、教學文。在我看來,這才是綱紀法度根基所在,不光是五方五德大君的神祠。”</p>


    </p>


    趙黍沒想到何輕塵能夠看到這一層,自己過去雖然也有類似想法,可並未深究。</p>


    “所以左相大人是希望,我能重新編修科儀法事,傳授給眾人後,以此教化萬民?”趙黍問道。</p>


    何輕塵說:“就有熊國而言,在鄉野市井,本就有許多天夏朝遺存的科儀法事,不過經過百年戰亂,多有流變,甚至成為一方惡俗,其中更不乏祭祀淫祀鬼神之舉。而我希望將這些雜七雜八的亂象統統掃除,一統祭祀法儀。”</p>


    趙黍確實被何輕塵這等雄心壯誌所震驚,但他並未就此喪失理智,而是說:“一統禮法,此事理所應當。但左相大人是否想過,正是因為各地風土人情不一,才會產生諸多亂象?強行掃除,隻怕適得其反。”</p>


    “我當然不會貿然而為。”何輕塵解釋說:“起碼在我這裏,各種風俗有所區分——若是淫祀邪神勒索血食,那就是誅邪伐廟,無可辯駁;若是鄉民自發,則要加以規勸;若是風俗流變,那便樹立正宗,待其效彷。如果是太過偏遠,或是歸附蠻夷,則不限於一時,移風易俗乃長久之事。”</p>


    趙黍想起剛才那名官吏,好像就是涉及蠻酋的事務,何輕塵還提前幾年安排,可見目光長遠。</p>


    “我明白了。”趙黍敲了敲腦袋:“讚禮官的科儀法事,都在這裏,隻要左相大人給我一杆筆就好。”</p>


    何輕塵笑了:“一杆筆怎麽夠?我已經召集了五百人,在隔壁太平坊,新設了讚禮司,你就在那編修典章,有什麽事隨時可以過來找我,這等好處可不是誰都有。”</p>


    “左相大人倒是闊綽。”趙黍有些感慨,沒想到來到帝下都,又要幹回老本行。</p>


    “那五百人我也不是瞎找的。”何輕塵言道:“他們都是有熊國各地學士、廟祝、司儀,他們有的祖上就是讚禮官,就是沒你這麽厲害罷了。</p>


    我已經讓他們將有熊國各地民俗禮法整理妥善,你過目之後看看哪些要改,直接跟他們說。這些人我以後要將他們安排到各地,興館廨、守神祠、施法儀。”</p>


    “館廨?”趙黍有些訝異問道。</p>


    “怎麽?不準我學華胥國麽?”何輕塵言道:“我一直覺得華胥國的館廨之製可堪一用,隻是你們沒倒騰好。六家館廨怎麽夠?有熊國上下起碼開個一百家!”</p>


    這下可是嚇住了趙黍:“一百家?”</p>


    “當然,難不成跟崇玄館似的,弄成仙係血胤,幾家高門子弟自娛自樂?”何輕塵說:“我很清楚,館廨之製並非為修仙學道而設,就是為了國家栽培術士。既然如此,人肯定越多越好。”</p>


    “如此耗費財帑興辦館廨,有熊國支撐得起麽?”趙黍好奇道。</p>


    何輕塵則笑道:“當初在東勝都劇變前,我聽說你曾經主持編修華胥國的法儀典章?還搞了個《三天九品綱》,打算設科選士?”</p>


    “不錯,左相大人消息靈通。”趙黍當即反應過來:“你該不會是想在有熊國搞這一套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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