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黍毀壞靈台墟,除了是為禳消災氣,也的確存了引玄圃堂祖師下界的用心,要看看這些仙家是否會因為福地道場被毀而動念涉世。


    而絳瑛客先前一番試探,足以說明他看穿了趙黍的心思。


    “仙家幹涉塵世眾生,對仙家與塵世眾生皆無益處。”趙黍直言道:“仙家受塵勞所擾,不得清靜、自壞修為。眾生也因此深深卷入仙家願心弘誓,不得太平。”


    “這就是你的看法?”絳瑛客見趙黍點頭,並未急著反駁,而是提起茶壺斟倒,片刻後言道:“的確有幾位仙家,不顧塵世境況,一意孤行,致使蒼生受難。但你應該知曉,貴生既為玄門仙道宗旨,得道仙家不可能故意傷害塵世眾生。


    就比如說你吧,當初輔佐梁韜,顯然不是圖謀權勢地位,而是發自濟物利人的心境行事。可最終卻釀成遍地災殃、禍及萬民,難道這結果是你故意為之的嗎?”


    景明先生正要開口,絳瑛客抬手勸阻:“你不要替他辯解,有些事我要聽他親自說出來。”


    “東勝都劇變因由錯雜,難以盡述。”趙黍臉色微沉:“但我的確有不可回避的罪責。與其說是無能,更多是罔顧世事實情,自以為濟物利人,實則單憑妄想做事。如今再回首,若真要濟物利人,絕不能隻憑一己之獨斷之心,妄擬蒼生大眾信願,甚至仗勢弄權、大舉鼓噪,這才是禍亂之源。”


    “所以,問題不在於仙家涉世,而在於專斷用心。”絳瑛客言道。


    趙黍眉頭微皺:“然而凡人專斷,為禍終究有限,仙家非凡,除了有凡間門人徒眾追隨,光是仙家身份這一項,便足以引動無知眾生盲目追隨,最終為禍無窮。”


    絳瑛客笑著反問:“你確定這與仙家有關?恐怕塵世間手握權柄者,皆可鼓動大眾、釀成禍端。古往今來此等癡妄事,不曾少過,你非要將這種責任歸咎於仙家?”


    趙黍一時沉默,絳瑛客繼續說:“而且相比起目光短淺、俗欲深重的凡人,仙家下界涉世,往往懷有願心弘誓,絕非無的放矢。放情縱欲、禍亂眾生之舉,照樣是自毀仙根道基,豈有胡亂作為的仙家?


    與其將蒼生大眾的未來交給一群壽數短暫的無能庸人,為何不能由得道仙家來啟悟點化?而且應該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早在上古洪荒之時,得道仙家便不乏有點化蒼生的舉動,若非如此,恐怕大眾至今蒙昧未開。”


    不得不說,絳瑛客這番話非常絕,幾乎是從根子上要駁倒趙黍。


    你既然說仙家涉世成禍是因專斷妄為,那凡夫俗子這等弊病又何曾少過?而仙家眼界廣遠、法力高深,更兼長生久視的成就,若發願濟利眾生,一來不受手段能力所限,二來可長遠謀劃,無旦夕更易之弊。


    “凡人專斷,不過獨夫,亡其國、殺其人、廢其政,終究有計可施。倘若仙家妄為,則無人可製。帝下都斬龍一役,傾天下半壁對抗玄矩,死傷無數,仙凡皆當引以為戒。”趙黍仍舊嚐試反駁。


    “你這話說的,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真的為世間蒼生著想了。殺玄矩付出代價沉重,殺一個凡人獨夫代價就小了?亡國廢政說著輕巧,可這過程當中又要波及多少無辜生靈?”絳瑛客笑著搖頭:


    “可別忘了,當年梁韜未成仙道,照樣是凡間獨夫,試問又有誰人可製?更甚者,你趙黍要是仗著濟物利人的名義,大興殺伐、誅戮異己,算不算專斷獨夫?算不算為禍世間?”


    “我若真有這一天,合該天下共誅之。”趙黍陰著臉說。


    “我相信你的決心,但不相信其他人。”絳瑛客直言道。


    趙黍再次無言以對,絳瑛客又道:“說實話,你不願意見到仙家涉世,也算情有可原。哪怕是天夏朝的皇帝們,仰慕仙道的占了大半,可他們同樣不樂意受仙家掌控,這甚至不是因為什麽高深道理,就是單純不能容忍大權旁落。隻是凡人無知,以為仙家貪圖權柄,說得好像誰都盼著啃這死老鼠一樣。”


    這時一旁端兆插嘴道:“是麽?那上仙說說,化身華胥國主的蒼華天君是怎麽一回事?玄矩又為什麽要稱霸北疆、侵吞天下?”


    絳瑛客答道:“你還不明白麽?這兩位仙家在世間行事,都是以凡夫身份,若非被人看破,他們是不會以仙家身份示人的。而且你們或許還不清楚,這兩位仙家謫落下界,雖懷有願心,卻是要蒙蔽真靈、混淆氣數,直至最後關頭之前,他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仙家身份。”


    端兆冷哼一聲:“裝模作樣。”


    “這是他們的願心,蒙蔽真靈,以凡人身份重走一遭,性情言行自然隨外界熏染而有所變化,不複仙家超然。”絳瑛客言道:


    “當年我下界之時也有類似經曆,需要在塵世沾染一番,這才談得上勘破塵緣。而且隻有蒙蔽真靈,以凡人身份經曆世事,恰恰是為了避免以仙家心境獨斷妄為。”


    “仙家超然?”端兆不依不饒:“那位蒼華天君可不是什麽好家夥,先後救了徐凝真與張端景,將他們神魂留在仙籍之上以為要挾。哦,我差點忘了,徐凝真就是趙黍母親,可是玄圃堂的門人,你這位祖師爺就沒什麽話要說嗎?”


    “玄圃堂當年主動卷入塵世紛亂,最終遭受反噬,傳承斷絕、門人受戮,乃是自作自受,我這個祖師沒理由幫他們。”絳瑛客當著趙黍的麵直言道:


    “蒼華天君施展大法力,將徐凝真從死門關拉回來,那是他的功德之舉,我既然沒有插手,自然也不會過問。至於要挾之說,你們是不是對救命之恩太過輕視了?


    死而複生此等大法力,即便是仙家施展起來,也是極不容易的,他們二人隻有留名仙籍才能成功。至於說華胥國主楊景羲的所作所為,你們非要歸咎蒼華天君,我沒什麽話可說。


    但有一點,洞丹元君不會因為昔年赤雲都遭受滅頂之災而去追究蒼華天君。”


    “這麽說,祖師對於赤雲都存亡與否,並不在意?”景明先生問道。


    “你所謂的在意,是希望赤雲都行將覆滅時,洞丹元君出手相救?”絳瑛客言道:“你受元君點化,應該有所領悟。仙家祖師傳法於世人,便已是救拔之功,成就如何,終究隻看凡人自身修持。”


    趙黍歎道:“仙家竟冷眼如斯。”


    “你該慶幸,冷眼至少說明仙家還在看著你們。”絳瑛客攤手說:“真正冷心腸的,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誰管你們啊?所以說你們太矯情,仙家插足塵世,你們顧慮仙家專斷妄為,仙家冷眼旁觀,你們又嫌棄仙家不幫不救。要不你定個規矩,告訴我們該怎麽做?否則我們這些仙家無所適從啊!”


    “我豈敢為仙家定規設矩?”趙黍說。


    “你說說看嘛,指不定就能實現哦。”絳瑛客語氣有些調皮地說道。


    趙黍沒有急著明言,而是問道:“我有一事要請教上仙——蒼華天君下界,是為讚禮官科儀法事,玄矩揮軍直指帝下都,也是意圖染指天夏朝遺留的綱紀法度。兩位仙家所求相近,我想問,他們究竟有何願心?”


    “此事你應該很清楚吧,梁韜欲為之事,並非隻有他想過。”絳瑛客言道:“隻不過玄矩的做法糙了些,而且積怨甚廣。至於蒼華天君,結果你也看到了。”


    “不,我還是不懂。”趙黍說:“梁韜修為再高,終究未成仙道,哪怕隻差一步,可他還是沒有邁過去。而玄矩與蒼華二位仙家,本就有長生久視的仙道成就,大可安享洞天清靜,為什麽偏要下界?莫非是有什麽大敵,僅憑仙家法力也無可抵禦?”


    “你是想說侵伐青崖仙境的天外邪神?”絳瑛客當眾點破,在場其他人也微微變色。


    趙黍神情凝重:“看來上仙也知曉青崖真君的遭遇了。”


    “當然,我與青崖真君也有數麵之緣。”絳瑛客言道:“他在天夏朝開國之際,或明或暗相助不少,所以留下崇玄館一脈傳承。而這也是天外邪神盯上他的原因。”


    “此言何意?”趙黍不解。


    “你覺得,昆侖洲對於天外邪神,是想就能來的嗎?”絳瑛客笑道:“寰宇六合內外有別,可沒法隨意進出。我等是塵世修煉、成就仙道,方能升舉超拔,遁出六合之外。


    但凡直指仙道成就的法訣,便好似登天之階,一步步紮實走過,不止是煉形易質、真靈純粹,亦是參透天地造化之功,方可成就仙道。


    這等參悟與領會,對於不屬此世的天外物類,好比是一條燈火明亮的路徑,便於他們熟悉昆侖洲的天地造化,這才能大舉降臨。”


    “原來如此。”趙黍言道:“不過據我所知,天外邪神也曾派遣爪牙降臨塵世,可見六合內外總歸是有辦法滲透。而天夏末帝也曾招來天外之物,與有熊國千機閣關係密切。”


    “天亦有缺啊。”絳瑛客感慨道。


    趙黍聞言若有所思,絳瑛客見狀問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有誰能夠將天外物類逼出六合之外?”趙黍想到了靈簫。


    絳瑛客表情微妙,言道:“或許你可以試試。”


    “上仙是說讚禮官的科儀法事麽?”趙黍問道。


    “不要告訴我,你在有熊國所作所為隻是給那位左相大人幹活辦事。”絳瑛客露出笑容:“我看得出來,你就是想借有熊國恢複天夏舊製,重立綱紀法度,以此遏阻仙家涉世妄為。”


    趙黍回答說:“這種事情不是單憑我一廂情願就能做到的,有熊國四仙公退隱歸山,便是在以身作則。”


    “上景宗傳承別具一格,門人弟子若是飛升成仙,是不準複返塵世的。”絳瑛客言道:“他們沒法指望仙家祖師幫襯,因此對待涉足塵世,要比其他傳承謹慎得多。過去百年大張旗鼓,已經是極其罕見了,也多虧含元子能夠將這輛狂奔的馬車給拉住,不至於讓上景宗朝著懸崖狂奔。”


    “看來上仙也不認可仙家涉足塵世。”趙黍抓住破綻。


    “不要隨便曲解我的說法。”絳瑛客未見惱意:“上景宗的做法僅僅代表他們自己,上景宗門人飛升成仙之後不返塵世,那是他們祖師定下的戒律,卻不能強求其他仙家也照著學。


    再說了,含元子讓四仙公退隱歸山,除了為宗門傳承設想,難道就沒有別的算計?別當我完全不知啊!”


    隻能說,得到仙家遠不止是法力高深,其眼界心機照樣非凡俗可比。


    “說到底,仙家下界涉世,或為廣開傳承,或是圖謀眾生信願,凡人想法如何,根本不重要。”趙黍言道:“我說得再多又如何?縱然能定規設矩,仙家也不必遵循。”


    絳瑛客問道:“那你現在有辦法了嗎?”


    “沒有。”趙黍麵無表情地答道。


    “違心之語。”絳瑛客搖頭歎氣:“也罷,你不願對我明言,可見心中已有計較。”


    趙黍當然有想法,除了恢複天夏朝綱紀法度的舊製,便是老師張端景鑄煉的那柄神劍,若是能夠掌握那等誅仙弑神的鋒芒,足可讓漫天仙神忌憚。


    然而還有一條路子,那便是找到真元玉府,參透景震劍玄妙,弄清楚那洞天神劍究竟是如何驅逐天外物類的。


    這些事情眼下雖有幾分苗頭,但是離真正改變現狀尚且遙遠,盡管絳瑛客沒有大動幹戈,可趙黍還是不想透露太多,以免生出難測變數。


    不過絳瑛客的到來,也讓趙黍察覺到,即便是天上仙家,也並非全都樂見這種仙凡錯雜的局麵。自己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得道仙家沒理由不明白。


    隻是仙道修煉乃是獨私成就,除非是同一傳承,否則往往是各執己見,天上仙家對於此等天人仙凡之亂,也同樣是看法不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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