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數日不息,營寨外的河流水勢暴漲,為免洪水衝入營寨,羅希賢命人連夜加高河堤,他本人親自督促,直到天色微微放亮,才回到營中歇息。


    稍作洗漱,羅希賢一邊用膳,一邊聽麾下幕僚匯報軍情:


    「據斥候回報,兩天前石舟渡南岸出現亂黨兵馬,步騎合計約五千人,軍器充足,不像往日所見。」


    「軍器充足?」羅希賢皺眉問道。


    幕僚回答說:「斥候還發現,亂黨之中有三百多賊軍,正披掛全身鐵鎧操練陣式。」


    「他們哪來這麽多鐵鎧?」羅希賢吃喝動作一頓,立刻明白過來:「是有熊國,這幫赤雲亂黨得了有熊國之助。」


    幕僚覺得不可思議:「有熊國竟然給亂黨提供兵甲軍器?他們不怕養虎為患?」


    「隻怕赤雲都私下已經投靠有熊國了。」羅希賢無心飲食:「把這軍情抄錄一份,火速送給我父。」


    幕僚奉命退去,羅希賢還在煩惱,心中不由得揣測起東海眾修的行動。


    正當羅希賢打算另派人手到南方刺探,親衛進入營帳道:「將軍,赤雲亂黨派使節前來,聲稱要麵見將軍。」


    「使節?」羅希賢狐疑道:「來了多少人?遠處是否有兵馬埋伏?」


    「就一個人,駕著馬車來到。」親衛說。


    羅希賢冷哼一聲:「無緣無故,此時派出使節,意欲何為?」


    「我們已把他攔在營外,隻要將軍下令,立刻就能將他射殺。」親衛言道。


    「不,我偏要看看,這幫亂黨在弄何玄虛。」羅希賢起身佩劍,帶著一眾親衛,昂首闊步來到營寨大門之外。


    空曠野地上,一匹瘦馬拉著板車,上麵載著一個大木箱,那位自稱赤雲都使節的人物牽著轡繩,麵對周圍一圈劍拔弩張的軍士,神色從容淡定。


    「亂黨賊眾,也敢自稱使節?不怕我現在就將你亂刀砍死麽?」羅希賢上來便問。


    那名使節拱手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這等淺顯道理,驃騎將軍不會不懂。」


    羅希賢冷笑道:「你們是作亂賊眾,不是敵國兵馬。本將軍肯見你,是想看你能說出何等荒誕妖言。」


    「此次前來,是希望告知驃騎將軍,赤雲都興兵舉旗,是為救護萬民,非為一己之私。」使節言道:「昔年赤雲都歸附華胥國,不過是求一處安身之所,奈何貴國君臣不存好意,致使兵禍連年……」


    「夠了!」羅希賢厲聲打斷道:「時至今日,你們這幫亂黨猶是不知悔改,甚至顛倒是非、蠱惑百姓,早該千刀萬剮以儆效尤!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直截了當說明來意。」


    「驃騎將軍,你乃是華胥國難得英傑,一身才學修為,不該用於無道失德之邦。」使節語氣平和:「倘若能倒兵卸甲、以禮來降,不失太平富貴,如此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羅希賢先是沉默片晌,然後露出微妙笑意:「你們赤雲都是不是因為得了有熊國之助,所以忽然有了底氣,以為能夠就此無所顧忌了?」


    此言一出,四周軍士挺步向前,如林長矛抵近使節,僅有咫尺之遙,仿佛下一刻就能將他刺得滿身血窟窿。


    使節麵無悲喜驚懼之色,反問道:「驃騎將軍,你覺得華胥國還有多少氣數?」


    羅希賢放聲大笑:「鼠輩,隻怕你還不清楚赤雲都眼下處境吧?真以為有趙黍投靠,就能扭轉頹勢?」


    使節低眉垂目,拱手道:「此處有一件禮物,正是趙黍送給驃騎將軍的。希望將軍過目之後,能稍轉心意。」


    說完就見使節回身揭開車上木箱,羅希賢身旁親衛連忙勸阻道:「將軍,小心有詐!」


    「無妨。」羅希賢拄劍在地,劍氣沿地席卷,環成結界,將使節及其馬車圍在內中。


    木箱打開之後,並沒有什麽暗藏機關,然而上百顆頭顱隨著使節傾倒動作,滾落一地。頭顱臉上還保留著臨死之前的惶恐、痛苦、憤恨之色,好似一幅黃泉百鬼畫卷在眾將士麵前鋪展開來。


    即便心誌堅定如羅希賢,目睹眼前上百顆頭顱的慘狀,也不由得錯愕,因為他看見了太霞道人在內的多位東海修士。


    不久之前,辛舜英望氣占候,發現赤雲都地界內有龐然雲氣積聚,看上去像是風暴來臨的征兆。


    但辛舜英一眼看出,那是趙黍正在開壇行法,並且隱約感應到這股龐然雲氣將要沿著東南風,逼近兩軍交戰之地。


    羅希賢夫婦自然清楚趙黍的法事之功,別的不說,哪怕是在大軍行經駐紮之地下幾天大雨,便足夠拖延進軍,給赤雲都爭取調動兵馬的時機。


    戰場勝敗,往往就在這分毫間,因此羅希賢準許了太霞道人的提議,讓東海眾修直撲趙黍所在。


    羅希賢很清楚此舉十分冒險,但好在太霞道人請來了淵極雙尊,號稱是東海真龍後裔中修為法力最高深者,就算不能斬殺趙黍,將其重創逼退,除去赤雲都一大臂助,對前線戰場也是大大有利的。


    然而當上百顆頭顱滾落在地,羅希賢隻覺得耳中一陣刺鳴,險些沒站穩。


    「東海修士仗勢來襲,已被盡數斬殺,頭顱在此,請諸位觀之。」那名使節語氣平和,好像在訴說一件與自己不相關的瑣事:「另外,驃騎將軍派來刺探軍情的數十位細作,也被一律處死,首級俱在此間。」


    羅希賢心頭猛跳,腦海一陣恍惚,為了對付趙黍,這回幾乎傾盡東海各家的高人修士,朝廷對他們大加封賞、許諾無數,幾乎到了寅吃卯糧的程度。


    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東海眾修仿佛就像風中殘燭,被趙黍輕輕一吹,就此煙消雲散。


    「不!這不是真的!」羅希賢急中生智,他看見在場將士露出不安表情,立刻大喊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耍什麽伎倆!妄圖借此動搖軍心,好讓你們陰謀得逞嗎?!」


    麵對羅希賢的咆哮,使節拱手答道:「事實就在眼前,將軍不信,大可自行驗看。」


    「滿嘴胡言,我先拿你開刀!」羅希賢不能放任事態惡化,當即拔劍提縱,鋒銳劍氣直撲使節而去。


    那名使節動作遲鈍,根本來不及回避,瞬間就被劍氣斬得遍體鱗傷。


    可轉眼就見使節形體化作點點灰燼,連一絲鮮血都不曾流出,最終剩餘一道殘符在半空中飄蕩,帶著灼灼真火,傳出趙黍的聲音:


    「羅希賢,你還是如此急切。倘若放走這個使節,尚且能說服他人。此刻拔劍斬殺,隻顯得你心虛膽怯……」


    餘音縈繞四周,隨風傳遍將士耳中,眾人不由得將目光匯聚到羅希賢身上。


    羅希賢目眥欲裂、怒火攻心,憋得滿臉惱紅,他清晰感應到眾人的猜疑目光,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麵前上百顆頭顱的表情,好像增添了幾分嘲弄譏諷的笑意。


    ……


    「唉。」


    趙黍收斂法力,長歎一聲,望著麵前湖池。


    一旁琴聲如流水,鷺忘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默默撫琴,讓趙黍思緒得以排解。


    趙黍苦笑自嘲:「還說天帝呢,麵對昔日同門,結果卻是用這等心機算計。」


    鷺忘機停弦言道:「戰場之上,本就要較量心機,既為一軍將帥,若受他人挑撥而失智動怒,那敗相已露。」


    「你也懂得戰場之事麽?」趙黍問。


    鷺忘機輕輕搖頭:「不懂,我也是跟你學的。」


    「有時候明明再清楚不過的道理,可是到自己親自付諸現實,總是難免情誌動搖。」趙黍無奈道:「我是真不明白,就我這種心性,修成仙道尚且未必,眾仙家為何會覺得我可以登臨天帝之位?」


    「是你妄自菲薄了。」鷺忘機言道:「在旁人看來,你不止修為法力,即便塵世的功業成就,能與你相提並論的亦是寥寥。」


    「此言未免太過。」趙黍搖頭。


    「你應該清楚,我從不會恭維他人。」鷺忘機直言道。


    趙黍點了點頭,隨後問道:「你對於天帝一事,有何看法?」


    鷺忘機沉默片刻後回答:「坦白說,天帝邈遠難測,非我所能洞察。隻是天上眾仙選中你,必定是因為你有特別之處。」


    「特別之處?」趙黍否認道:「說實話,眾生各有特別之處,卻也齊同無分。我不願自視甚高,若我真有特別之處,那天上仙家應該早就找上我了……」


    話說至此,趙黍忽然沉默,他不禁回想,自己在修煉上能有如今成就,恐怕大半要歸功於靈簫的點撥。就算如今靈簫不在,趙黍能夠融匯各家傳承法訣,也要得益於靈簫過去的調教。


    以趙黍如今修為境界回頭再看,與其說自己有什麽特別之處,倒不如說靈簫才是關鍵所在。


    然而靈簫的來曆成謎,就連絳瑛客這等仙家似乎也聞所未聞,至今去請教洞丹元君也未有回音。


    趙黍在碧湖莊園調息修養之際,景明先生再次來到。


    「我剛剛收到消息,駐紮在虞江以北的羅希賢本部兵馬拔營撤離了。」景明先生言道:「你一戰扭轉局勢,華胥國這回算是元氣大傷了。」


    「試圖一戰決勝,一旦失敗,後果將不堪設想。」趙黍言道:「我方才給了羅希賢最後一次機會,他不肯投降。」


    景明先生笑道:「我該怎麽說你好?砍下東海眾修和所有細作探子的腦袋,裝了一車給人送過去,這分明是大加羞辱,你居然還想借機勸降羅希賢?」


    「我也知道不可能。」趙黍歎道:「這個機會不全是留給羅希賢的,也是軍中其他將士,讓他們明白如今赤雲都不比往日。華胥國氣數將盡,他們無論是為了保全身家性命,還是心懷蒼生百姓,都應該趁早歸降。」


    「你這是在替我們把髒活幹了啊。」景明先生立刻明白過來:「有了這番震懾,赤雲都日後才能行懷柔寬大之策。」


    「治亂之間,總歸要有一番殺伐,才能讓人有所領會。」趙黍語氣嚴肅:「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這麽做。」


    景明先生轉而問道:「對了,東海眾修的腦袋你是砍了,那兩條蛟龍是如何處置的?」


    「我留了他們性命,並施下禁製,目前拘禁在陽瀾澤深處。」趙黍說:「我已經從他們口中問出,這淵極雙尊就是奉天上龍君之命,專程攪亂天庭眾仙的布置。」


    景明先生問道:「你就不怕他們日後掙脫禁製,前來尋仇報複麽?」


    趙黍略作沉思:「我也確實想過,所以在設下禁製時多費了一番功夫。正好他們受了重傷,禁製足可深入血脈生機,與之融為一體,掙脫禁製等同自斷四肢,屆時又如何是我對手?


    而且……我施展禁製時,窺探過這淵極雙尊的過往,發現他們兩位並無罪行,非是什麽邪惡之輩,充其量是有些真龍後裔的高傲秉性罷了。」


    「所以你打算收服他們?」景明先生問道。


    「如果未來真要登臨天帝之座,麵對桀驁難馴的龍君龍王,我不希望隻靠殺戮,那終究不得人心、難以長久。」趙黍認真言道。


    景明先生微微頷首:「這算是梁韜留給你的教訓麽?」


    「不錯。」趙黍回答


    說:「我不殺淵極雙尊,便是給天上的龍君釋出善意,多餘的話就不必說了。」


    「恩威並施,難怪天上眾仙會選中你來做天帝。」景明先生歎道。


    趙黍卻笑著問:「景明先生知曉要怎麽做天帝麽?」


    「不必揶揄。」景明先生說:「你這條路艱辛尚在後頭,鬥法廝殺不過小事。」


    「那赤雲都接下來有何安排?繼續向北進攻,直至拿下整個華胥國麽?」趙黍問道。


    景明先生搖頭說:「不了,赤雲都雖然得了兵甲軍器,但是要一舉並吞華胥國,尚屬癡人說夢。不如趁此機會好好經營眼下地界,緩緩消磨華胥國。」


    「那有熊國那邊,赤雲都打算如何應付?」趙黍又問。


    「我跟何輕塵說了,且讓有熊國拿下九黎、瑤池兩國,東土自然歸附。」景明先生言道:「就像你要斬殺一批東海修士才能震懾華胥國,何輕塵也要拿出無可置疑的成就,才能讓人歸心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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