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趙黍將千尋大蛇視為妖邪,卻不妨礙他要小心應對,多做準備。


    趙黍在百花穀中逗留一段日子,除了派遣洞天將吏巡視周邊、防範妖邪,也順便在勘察山川,為了能夠畢其功於一役,趙黍自然不會讓妖神有遁逃他方、另求東山再起的機會。


    與此同時,趙黍也在彷效遠祖趙道翔,試圖煉製專門克製鬼神的戮神釘。


    戮神釘可稱得上是天夏朝讚禮官法物煉製的最高成就,此物不止是借天地之力,而是行布天劫,有破除萬法、動搖道基、摧滅真形諸般威能。


    若是對付尋常淫祀鬼神、積年精怪,根本用不上戮神釘。隻有像南土妖神這等壽數綿長、法力深廣之輩,才是戮神釘的目標。


    除此以外,戮神釘也是天夏朝讚禮官用來針對仙家高人的手段。雖然盡天夏一朝,戮神釘不曾用在任何一位仙家高人身上。


    而同樣有著策動世間災氣妙用的守寂神劍,雖然也是老師張端景以科儀法事祭煉而成,但要發揮所向披靡的鋒芒,對心境要求極高。趙黍雖然知曉老師願心,卻不知要如何在斬殺妖神的同時不被神劍鋒芒自傷。


    趙黍如今修為境界,其實比母親和老師當年都要高深,但卻不敢自詡能比他們更好地運用守寂神劍。


    雖然能夠推演出他們為了發揮神劍鋒芒,都是以《玉鼎流霞章》重塑經絡、改易道基,但此舉不可逆轉,甚至是要舍棄仙道成就,絕非長久之計。


    現在的趙黍隱約有成就天帝的願心,他並不打算就此舍棄仙道,隻是一時間找不出兩全其美的路子。


    雖說趙黍也可以憑借梁韜傳下的仙家法寶去跟千尋大蛇硬碰硬,但如此冒險殊無必要。而且趙黍還要考慮到未來與百相王交手,不能為了對付千尋大蛇而付出太大代價。


    “有熊國不是還有四仙公嗎?你怎麽不請他們來幫忙?”


    看到趙黍像是尋常匠人般打了十幾根鐵釘,妙娑羅不解問道。


    “他們在追殺積屍教的邪修,大家各忙各的。”趙黍言道:“而且我與南土妖神的仇怨可謂是從遠祖趙道翔一直延續至今,為解承負,也該是我親手了結……”


    話說到一半,趙黍忽然停下,若有所感望向遠方。


    “怎麽了?”妙娑羅問道。


    “有東西靠近我新設下的結界了。”趙黍皺眉道:“也是妖神卷屬,但不像是蛇羅族。”


    趙黍抬手虛引,大明寶鏡自行飛出,鏡中出現一頭異獸,形似野豬,肥胖敦實、獠牙短小,但是口大如盆,下頜與腹部好似個大袋子,幾乎要垂到地麵,樣貌怪異。


    “岩豨?”妙娑羅一眼認出這頭異獸。


    趙黍聞言想起前人手劄圖譜中也有岩豨之名:“原來這就是岩豨?我聽說它們喜食鐵石,排泄出的糞便乃是天材地寶,被南土巫祝用來冶煉兵刃。”


    “不錯,岩豨是九尊神之一吞岩主的子嗣。”妙娑羅言道:“我聽說吞岩主在孛星墜地時受了重傷,早已陷入沉眠,這些岩豨也因為自身習性,被各個部族捕獲馴養。”


    “這頭岩豨並非偶然來到此地。”趙黍望著大明寶鏡言道。


    妙娑羅笑道:“就這麽一頭岩豨,可沒法闖入你設下的結界。”


    為了保護百花穀,也讓妙娑羅能夠暫得休憩,趙黍在周圍一帶設下結界陣式,閑暇之時也會給她傳授一些術法運用,尋常妖邪休想進犯。


    “它不是要硬闖,而是想邀請我會麵一談。”趙黍似有微妙感應。


    妙娑羅勸阻道:“你可別上當!這些妖神最是狡詐,而且他們與你仇深似海,說不定早就設好陷阱等著對付你了!”


    “我當然清楚。”趙黍劍指勾勒,虛書雲篆,隨即化為一道分身:“所以我打算讓分身走一遭。”


    說完這話,趙黍將玉樹寶杖交給分身,同時大明寶鏡綻放一輪圓光,貫連結界內外兩端。分身持杖邁步進入圓光,直接穿行挪移,直達結界林障之外,來到那頭岩豨麵前。


    “果真是仙家法力。”妙娑羅見狀驚歎不已,望向趙黍的目光多添了幾分熱切。


    “我也是學別人的。”無論是分身變化還是穿行挪移,趙黍都是效法梁韜。


    分身望向岩豨,開口道:“你前來此地,所為何事?”


    岩豨並無口吐人言之能,但也頗通人性,扭過身子聳了聳肩背,顯然是要趙黍騎上它。


    “你要帶我到別處去?”趙黍既然化出分身,肯定無懼冒險,幹脆騎上這頭岩豨,任由對方馱著自己疾馳起來。


    看似肥胖敦實、四肢粗短的岩豨,雖然沒有飛天騰翔的本事,然而在山野間行進速度卻不比奔馬遜色。趙黍感應到岩豨一身氣機與土石勾連,不像是在奔馳,更像是在地麵上“遊動”。


    趙黍暗自了然,這岩豨以及吞岩主,想必也是洪荒異種,看來南土深處對凡人來說是窮山惡水,可是對於這些洪荒異種,反倒更為適宜。


    然而人道若要開拓繁衍,便免不了與世間物類相爭競,這種事無有善惡之別,隻有對各自的利害之分。


    望著兩邊飛快掠過的荒野草木、山川景物,趙黍不由得思考起玉清神母的補天之舉。


    若論仙道修為,玉清神母乃是上古洪荒最先開辟洞天的仙家,但她此舉並非是為一己超脫,反倒是將洞天滯留塵世、庇護族人,小心嗬護著宛如微弱星火的初生人道。


    先賢有雲——“唯願仙道成,不欲人道窮”,想來就是如此了。


    而玉清神母以身補天的壯舉,換做是趙黍自己,真的能有割舍一切的膽魄嗎?即便是玉清神母,照樣要斬去疑忌貪生之念,最終化為靈簫。


    無論是身為受補天大計庇護的塵世眾生,還是作為靈簫的弟子,趙黍自己虧欠實在太多。以前境界未至,很多事想做也做不成,如今趙黍仙道可期,也該輪到自己有所擔當了。


    岩豨跑了足足兩天,最終再次來到孛星墜地附近。趙黍望見一座雄峻山峰,麵向星隕之地的山岩被烤得焦黑,寸草不生,十分奇異。


    “這就是吞岩主沉眠之所?”趙黍低頭問道。


    那岩豨哼哼兩聲,然後馱著趙黍來到山陰一側,穿過一片枯木林,到達一個洞窟之外。


    岩豨停下步伐,以它肥胖形體是進不去的,趙黍也沒有多問,翻身落地,拄杖走進洞窟之中。


    洞窟內中並不潮濕,也沒有野獸巢穴的腥臭味,穿過狹窄漫長的甬道,趙黍來到一處略顯空曠的所在,他拄杖頓地,寶杖頂端亮起光芒,照出牆壁上栩栩如生的浮凋。


    石壁浮凋所呈現的,是一頭巨大岩豨,背負山嶽、形體巍峨。隻是這浮凋不像尋常琢刻,更像是經受烈焰熔鑄而成,透出一絲金鐵啞光,而那頭岩豨也隱約流露出痛苦表情。


    “原來這就是所謂沉眠。”趙黍並不驚訝,澹然道:“將自己形神與山嶽地脈融為一體,以此保全殘存生機。但此舉隻可自保一時,時日長久,形神將被山川地脈消磨殆盡,唯留一點真靈。運氣好的,或可成就一方山神地祇,運氣不好,那便是從此煙消雲散。”


    浮凋不言,但在無聲無息間,趙黍感應到一股玄妙靈韻遙遞而至,不似傳音,卻可自然領會。


    “懇求上仙解救性命,我願從此為上仙效忠。”吞岩主開門見山言道。


    趙黍凝神感應,同時玉樹寶杖輕點麵前浮凋,原本鐵石之壁也鮮活了幾分。


    “救命?”趙黍冷笑道:“這話未免太過癡心妄想了吧?像你這種妖神,百死難贖罪愆,眼下危在旦夕,反倒懂得求饒了?”


    吞岩主不解道:“上仙所言罪愆,難道是讓信眾獻出祭品麽?”


    “你等自詡為神,勒索供奉本是不該。”趙黍言道:“但看在你等地處蠻荒、未曆開化,有些事我不過多強求,隻是活人血祭之類的舉動,斷不能饒。”


    “我向上仙保證,過去數千年間,我從未要信眾行血祭之舉。”吞岩主說。


    “空口無憑。”趙黍直言道。


    吞岩主態度決然:“我願自證清白,上仙可行搜魂之法。”


    趙黍眉頭微皺,沒有急著施展術法,而是問道:“你似乎對仙家術法知曉甚詳?”


    “我並非南土出身,久遠前尚在中土棲息。”吞岩主言道:“奈何凡人焚林耕犁、鑿山采礦,我等岩豨不堪其擾。後來得到仙家指點,遷徙至南土深處,以求清靜。”


    “是哪位仙家?”趙黍不太相信,自己剛在百花穀外稍露手段,這吞岩主就派子嗣來求救,分明是存心積慮。


    “烈山氏,也就是中土百姓說的農神稷主。”吞岩主言道。


    趙黍半信半疑,他當即凝神感應若木,傳音詢問她是否知曉此事,若木回答說:


    “我不曾聽稷主提起過,在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南土深處就有不少強大生靈了。我過去與它們沒有往來,但它們也不會觸犯我。”


    “你對吞岩主了解多少?”趙黍又問。


    “那群吞食礦石的神奇生物嗎?”若木話中帶有一絲笑意:“它們挺有趣的,雖然信眾也將它們當成神明崇拜,實際上就是拿未加精煉的礦石作為供品,從它們排泄出的糞便中獲取提煉完成的金屬。我覺得它們與其說是神明,更像是被信眾豢養起來的特殊牲畜。”


    趙黍微微一怔,這個結果有些出乎所料,隨後又問:“那吞岩主和岩豨是否有什麽傷害無辜的惡行?比如勒索供奉、要求血祭、擄掠幼童婦女、引動天災之類。”


    “你說這些我並未聽說過,充其量是發狂的岩豨闖入田地村莊搞破壞,或者衝進礦場裏吞食礦物。”若木言道。


    趙黍一時無言,這吞岩主和它的子嗣,感覺就是一群通靈異獸,最大的禍害也跟尋常野獸差不多,跟妖神之流完全不搭邊。


    而且若木當初與永翠神樹一同紮根南土數千年,知曉此地過往種種,算是相當可信的旁證了。


    “你去討伐偽神,是發現吞岩主並不邪惡嗎?”若木察覺趙黍疑慮。


    “確實,這讓我有些意外。”趙黍言道:“隻是這夥妖神當初降下孛星,要不是我僥幸借助殘存的綱紀法度使孛星逆回,隻怕死的不光是我,百萬生靈都會就此灰飛煙滅。”


    “我隱約知曉,那顆隕星原本就是要墜落在南土深處,那是這個世界自身規律對偽神惡行的懲罰,隻是偽神施展了一些手段,讓隕星在虛空中滯留了很長一段歲月,當它再度落下,偏離了原有方向。”若木言道。


    “天劫麽?”趙黍其實早就知道這個情況,但如今回想,卻又多了幾分領悟。


    按照絳瑛客所言,玉清神母以身補天之後,這方天地的造化法度也有所變化。南土妖神一身氣機與天地造化衝突,從而招致天劫加身,可問題在於,它們居然可以拖延本該落在自己身上的天劫,甚至轉移天劫落下的方位。


    而趙黍逆轉孛星的能力,恰恰來源於天夏朝殘存的綱紀法度。而讚禮官所設的綱紀法度,又正好是對玉清神母補天之功的完善,所以當初趙黍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代天行伐。


    或許當年在蒹葭關登壇行法,幾乎魂飛魄散的狀況,就是趙黍離玉清神母以身補天最接近的一刻,難怪靈簫會有這麽強烈的反應,甚至將讚禮官傳承貶斥為歪理邪說。


    現在問題是,那枚孛星到底是哪一位妖神招來的?趙黍問了若木,結果她也不清楚。


    重新將心思收回到浮凋石壁前,趙黍對吞岩主言道:“你自稱敢麵對搜魂之法,就不怕我趁機摧蕩神魂,讓你就此形神俱滅麽?”


    “就算上仙不動手,我如今這副模樣,離形神俱滅還有多遠?”吞岩主語氣消沉:“上仙肯來,已是我唯一生路。”


    趙黍看得出來,現在的吞岩主確實沒有其他出路了,它來求自己,或許也是在做最後一搏,趙黍如果要殺他,隻要施展大法力,將眼前浮凋震碎,再行法疏導地脈氣機,就能讓吞岩主徹底消亡。


    “好,那你且仔細領受。”趙黍略作沉思,隨即運轉法力,周身上下大放光芒,照得浮凋石壁靈光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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