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半夜的時候,弟兄幾個都倒下了。


    徐之浩還在養傷,不能喝酒。綠豆和瘋子剛開始很不自在,因為陳嵩帶著斛律征來了。在他們看來,這不僅是一個外人,而且是一個敵人。


    可是幾碗酒下肚之後,就沒有內外敵我之別了。前幾天陳嵩就是靠賭酒把斛律征拉下水,讓他不得不留在晉軍中。陳嵩向劉裕稟告後,劉裕給了斛律征一個幢主虛銜,讓他負責飛騎隊騎射教習。斛律征的條件也很清楚:我可以當這個教頭,打秦國我也可以上戰場,但如果有一天你們要和大魏開戰,我一定要離開,除非你們殺了我。


    飛騎隊的官兵很快發現,這個鮮卑人直來直去,很好打交道。


    更何況他的騎射神乎其技。


    更何況他喝酒很痛快。


    有了這兩條,在任何軍中都不缺朋友。


    綠豆和瘋子也不能例外。到了後半場,他們已經摟著斛律征的脖子,跟他兄弟長兄弟短了。


    明天大軍要在陝縣分兵,幾個兄弟要去不同的戰場。


    綠豆分進了飛騎隊,要跟著陳嵩入武關,去抄秦國軍隊的後路。瘋子在驃騎隊,跟郭旭一起去打潼關。徐之浩留在船上養傷,估計等他能上陣殺敵的時候,這次北伐就已經結束了。


    郭旭今晚有點魂不守舍。


    是的,要和陳嵩分開了。


    要和綠豆分開了。


    要和徐之浩分開了。


    不知道大軍在關中會合時,弟兄們能不能闖過這道鬼門關,重新聚在一個酒桌上。(.)


    但除了這些,好像還有放不下的東西。


    是什麽呢?


    他告訴自己說你想的不是這個,可內心另一個聲音頑強地反彈回來,說你想的就是這個。


    孫俏!


    他堅持說自己沒想。


    但他的嘴唇、他的手、他的眼睛都不肯附議。


    嘴唇在想無意中碰到這個女孩子手背的那一瞬間。


    手在想把這個女孩子拉上帥船甲板的那一瞬間。


    眼睛在想這個女孩子轉頭回去看河麵的那一瞬間。


    他的這些夥伴全都跟他對著幹。


    是什麽讓它們背叛主人的理性,義無反顧地隨著那個身影去了呢?


    是一種郭旭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說不清這是什麽。


    是一種癢,好像有個看不見的貓爪子,在輕輕地撓你的心,但你又沒有一把如意可以恰到好處地解癢。


    是一種餓,你心裏空空的,無著無落,飄飄忽忽,但又沒有什麽食物可以填補。


    是一種慌,你心裏覺得再不咋樣,就會錯過什麽或者耽擱什麽,可是你完成了全部手頭的事情,卻依然擔心一切都晚了。


    是一種怕,怕這個世界不等你,不給你機會,不讓你得到,甚至怕你的想法本身就是荒唐的、自不量力的、庸人自擾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


    前鐵匠、北府老兵、驃騎隊隊主、少壯派將領、劉裕眼裏的千裏駒郭旭,此刻毫無軍人定力,就像一隻風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在春心浩蕩中飄轉沉浮。


    終於,他下定決心,整理好衣冠,穿上鞋子,望了一眼橫七豎八的弟兄們,悄然鑽出船艙。搖醒了一名士兵,叫他把隊裏的傳令小船叫來。


    暗夜中,拋錨的船隊在微波中輕輕沉浮,好像大魚銜尾而眠。


    除了哨兵,沒有人活動。


    見一艘小船活動,哨兵喊了一嗓子:


    “口令!”


    如果對方不能準確回答,那就可能是細作,他會鳴鑼報警。


    “破敵!”


    一切重歸寂靜。


    孫俏的船在三艘大船之後,不但拋錨,而且用攬繩係在大船上。傳令船靠過去一刹那,郭旭依稀看到船艙口上有什麽東西,用火把一照,原來是一麵杏黃色的小旗,中間寫了一個黑色的“禁”字。這是劉裕防止官兵不端之舉的特意安排。船上有了這麵旗,誰要是還上去,那就是公然抗命,會掉腦袋的。


    小船輕輕地搖蕩。


    郭旭的心跟著晃。


    他覺得自己有些孟浪。就算沒有太尉的這麵禁旗,夜這麽深,孫俏也應該早就睡熟了。一個大男人,這個時候造訪,讓人家怎麽想?


    傳令船上的士兵看到自家隊長進退兩難的樣子,都在偷笑。他們都是青春少年,不覺得一名青年軍官深夜造訪一個漂亮姑娘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何況這名軍官還是這名姑娘的救命恩人。更何況他還是他們的大哥。


    要不是他們身穿軍裝在戰地,他們這個時候,也應該在江南的某個村寨裏,在會稽吳興柴桑建康的某個小樓下,在花叢秀林中,和自己心愛的姑娘幽會。


    郭旭躊躇片刻,正要說我們掉頭回去吧,突然注意到小船的舷窗縫裏透出一縷光。


    他本已暗下來的心被這瞬間點亮了。


    她沒有睡。


    或者是起來......他被自己的合理想象臊得滿臉通紅,還好當兵的暗夜中看不見。


    然後就變得六神無主。


    我該怎麽辦?


    我到底該怎麽辦?


    老天爺提醒提醒我該怎麽辦?


    不等想明白,船頭一個當兵的已經用船槳敲了敲小船。


    郭旭沒想到他的手下如此大膽,恨不得把這個兵油子扔進河裏去。


    吱呀一聲,舷窗支起一半,孫俏半露著臉,警惕地問:


    “誰?”


    郭旭愣了楞,結結巴巴地說是我。


    孫俏的聲音明顯放鬆了:


    “郭隊主有事嗎?都這麽晚了。”


    是啊,都這麽晚了,郭旭頓時覺得自己是一個居心叵測的冒失鬼。


    他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該怎樣自圓其說。孫俏好像不急著睡覺,靠在窗邊等他給個說法。前頭敲船那個兵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恨鐵不成鋼,索性自己代勞,而且伶牙俐齒:


    “隊主明天就要去潼關前線,想來和姑娘話別,沒別的。”


    要不是隔著幾個人,郭旭當真會把他踹進河裏。


    孫俏沉吟了一下:


    “多謝郭隊主掛念。太尉有禁令,你們中任何人不得登船。這樣隔著窗戶話別,一群人豎著耳朵,似乎也不成體統。”


    郭旭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笨拙的登城士兵,九死一生地爬到垛口,守城人輕輕一推,就無可奈何地墜落了。


    可那個士兵好像是攻破女孩子防線的老手,懷揣著無窮錦囊妙計:


    “姑娘不用擔心,郭隊主不上船,我們把你們送到南岸,你們在陸地上踏踏實實地聊天。聊累了,隊主給個信號,我們就把你們各自送回船上。姑娘看這樣安排可好?”


    郭旭被徹底打啞了。他堂堂一個隊主,被一個姑娘兩句話堵得無計可施,可手下一個小兵卻如此逢山開路遇水填橋,大敵當前比他還有大將風度,這叫當官的情何以堪。不過內心另一個聲音在憨笑,覺得有這樣的弟兄真是太好了。就衝他受命於危難之間,以三寸不爛之舌救了上司,也要找機會給他個小官做做。


    孫俏略略遲疑了一下,說好吧,你們等我一下。


    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歡愉。


    窗戶放下了。


    滿船的士兵都低低地歡笑起來。


    郭旭的心砰砰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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