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姚泓寫完最後一個字,蓋上印,抬起頭來微笑著示意使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大將軍姚紹過來看。


    紙上是四個隸書大字:國之幹城。


    下麵是一行鍾繇小字: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孫子之義,大將軍實有之。


    話說得很剛健,字卻透著骨子裏的柔媚。


    姚紹暗暗歎了口氣。這個侄兒,滿腦子才學,一肚子柔腸,是個難得的好人,卻不是個鐵腕的皇上。


    而這個世道要的就是鐵腕。


    假如不是他一味懷柔寬縱,也不至於劉裕大軍兵臨城下之際,姚恢、姚懿還敢相繼作亂。


    姚泓贈字給姚紹,就是誇他用兵神速。


    自去年十二月至今年正月,姚紹先是長驅蒲阪,一戰平定姚恢,將他手下大部叛軍收編到忠於朝廷的軍隊序列裏,緊接著掉頭閃擊姚懿,在他還在做著皇帝的春秋大夢之際砍下他的腦袋,將一場直逼長安的兵變瞬間打成齏粉。


    但是已經沒有喘息機會了。


    晉軍前鋒來勢凶猛,王鎮惡、檀道濟、沈林子已經攻占了潼關。


    姚紹就是來為潼關失陷而請罪的。


    他在撫平內亂後,立刻帥5萬精兵抵達潼關。當發現晉軍王鎮惡所部人數並不多時,他決心放棄被動株守,主動出師。


    如果吃掉這股晉軍,那麽劉裕主力抵達後,前鋒無人接應,客場很難立足,形勢就會惡劣很多。


    但他低估了晉軍的凶悍程度。


    兩軍一接戰,風頭就不對。


    姚紹統領的禁衛軍羽林騎,清一色羌人貴族和功臣子弟,是秦國精銳中的精銳。雖然承平日久,戰鬥力不能和先主姚興時相比,但擺到任何一個戰場上,都是很難對付的狠角色。按照以往對付漢人軍隊的經驗,他們的步兵軍陣很難經得住羽林騎的蹙踏衝撞,一兩次衝鋒之後就會解體。


    可是這股晉軍沒有解體。


    羽林騎起步衝鋒的同時,他們居然也迎頭衝上來。


    他們不是自殺式攻擊。


    密集的箭雨掠過他們頭頂,斜斜地落在衝鋒騎兵的頭上。馬匹失去衝擊力的時候,這些嗷嗷叫的南人步兵已經衝進了原地打轉的騎兵堆裏。


    秦軍弓箭手眼看著敵人用長槊把騎兵挑下馬,用加長的環首刀把馬腿砍斷,卻無法向著敵我混雜的人群放箭。而且他們很快發現,自己需要趕快逃離,因為晉軍的騎兵已經從兩翼包抄上來,人數雖然不多,但對付無計可施的弓箭手,已經綽綽有餘。


    等姚紹下令撤退時,晉軍已經步騎一體,蜂擁著殺過來。


    潼關的守城官兵看到晉兵緊隨在秦軍之後,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趕快關閉城門。


    但敗兵堵塞了通道,城門根本關不上。


    晉軍咬著敗兵尾巴衝進關城,守軍除了趕快逃離死地,沒有別的可做。


    潼關丟了,秦國東大門洞開。


    按照秦國的老規矩,重鎮丟失,姚泓應該下令撤掉姚紹的職務,甚至把他投進監獄。但他不打算這樣做。整個秦國的籮筐裏仔細翻檢一番,哪還能找出叔父這樣忠心耿耿而又善於指揮的老將?所以他非但不能在他頭上砸下哪怕米粒大的石頭,還要用禦賜手跡的方式來撫慰他。


    姚紹也知道朝中無將可選,但皇帝的這份體諒寬容,還是讓他落下淚來。


    “陛下免臣死罪,臣已經感激不盡,哪還有老臉受這份恩寵。”


    暮春長安,暖意從綺窗透進來,伴隨著暗暗的丁香。


    姚泓心頭一陣傷感。


    他原本是一個誰都相信的人,現在漸漸地誰都不敢相信,唯有對姚紹敢說心裏話。


    哥哥姚興在位時很提防姚紹,因為他和姚興的政敵姚弼關係密切,在姚興動手清洗姚弼時還給後者通風報信。


    但姚泓不想宗室骨肉形同敵國,上台後刻意安撫籠絡,姚紹對他的回報就是死心塌地東征西討。


    現在姚紹剛剛40出頭,但內憂外患,征戰不休,須發都已經花白了。原本又高又直的身板,開始微微佝僂。


    真不忍心再給他壓擔子。


    可是國家危亡,千鈞之重還有誰堪分擔呢?


    “叔父,潼關一丟,是不是我們就隻能眼看著南軍步步深入了?”


    姚紹對此早有成算,他不必安慰姚泓,如實說出自己的判斷就夠了:


    “臣丟了潼關,是輕敵所致。晉軍前鋒,的確人數不多,雖然乘虛搶了潼關,卻依然是孤軍深入,最大的弱點是後勤補給跟不上,糧秣缺乏。他們希望速戰速決,拖下去隻會被耗光餓死。越是這樣,我們就越不和他們打。臣打算固守安定,像老鼠洞裏堵老鼠一樣,把他們死死堵在潼關。而後,我會派精幹兵力去切斷他們的糧道,這樣他們求戰不能,求糧不得,又恰好碰上青黃不接的時節,地裏也沒有莊稼可搶。等他們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再全麵反攻。到時候如果陛下能增加兵力給我,勝算就更大。我已經摸清了他們的作戰路數,這一次不會再給他們機會了!”


    姚泓沒有血色的臉上泛出一片紅暈:


    “叔父高明,這正是當年李左車提出困住韓信的計策,古人不用,我們用!”


    姚紹微微點頭。雖然皇上純屬紙上談兵,但能夠認同自己的方略,就已經很不錯了。深溝高壘拖住敵人需要耗費很長時間,如果皇帝不支持,急著要戰果,身邊再有幾個半瓶醋的阿貓阿狗扇風點火,一道聖旨下來要你火速出戰,你就隻好硬著頭皮鑽鬼門關吧。


    想到這裏,決定再把共識夯實幾分:


    “此計雖好,需要耐心,望陛下勿急勿躁,不要輕易改變決心。”


    姚泓一笑:


    “叔父隻管放心,朕雖然是兵家外行,但起碼還知道君王遙製之害。你隻管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打,朕絕不幹涉,也絕不容任何人掣肘。”


    想了想覺得口說還不足憑,伸手從牆上取下自己的腰刀:


    “這把刀朕沒有用來殺過人,今天就賜給叔父。如果有人到前線來說三道四,不論是否朕派去的,叔父隻管用這把刀砍了他!”


    這是比“使持節、都督中外諸軍事”更直接的專權,姚紹接過腰刀,滿眼淚水地跪下去:


    “陛下如此任臣,臣肝腦塗地不足為報。臣這就把家眷都接到軍中,戰勝則全家還朝,戰敗則舉家赴難!”


    說完慨然起身,轉身大步走出去,靴子踩在地磚上的聲音鏗鏘決絕。


    姚泓在空空的屋子裏愣了片刻,聞到丁香,徐徐邁過門檻。


    花香會消逝,這個擋不住。


    但求上蒼保佑羌人的這個國度在花香退後,不要降下滿城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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