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舟登陸第三天,驃騎隊前鋒的一小隊士兵第一次看到秦國斥候的身影。


    他們在晉軍弓箭射程之外不緊不慢地溜達,一發現晉軍有捕獲他們的意圖,立刻縱馬溜到遠處,但又不徹底消失。


    然後他們放飛了一隻鷹。


    應該是腿上綁著信的。


    郭旭非常緊張。


    這是他第一次以隊主身份帶兵出征,前麵距離潼關有兩天的路程,後麵距離太尉的大部隊,足有五天之遙。


    驃騎隊押送著三百輛車的糧食,如果有個閃失,潼關一線吃不飽的將士會雪上加霜。


    劉裕安慰他,說你就甩開腳片子大步走,秦國主力分別被撕扯成幾塊,絆在潼關、蒲阪和武關一線,還要留下足夠人手看緊長安,根本勻不出一兵一卒來伏擊你。


    就算勉強抽出人手,在驃騎隊的強弓硬弩、大槍長槊麵前,在剛剛擊敗了鮮卑鐵騎的北府勝利之師麵前,還能撈到什麽稻草嗎?


    郭旭相信太尉不會錯。


    但他習慣於作為陳嵩的部下已經很久了,現在要獨自帶著這些弟兄,穿越吉凶莫測的戰場,給種種稟報和請示是或否的答複,而且要斬釘截鐵不容躊躇,未免還是忐忑。


    他腦子本來就慢,出發後一直琢磨不出怎樣才能萬無一失。今天被秦國斥候一刺激,情急之下,突然開竅。


    無論多麽熱愛糧食,都要抱定寧折糧食不折兵的想法。


    隻要人在,糧食就一定在。


    人若沒了,糧食鐵定保不住。


    原本糧食車走在中間,官兵在兩邊護衛。現在改弦更張,讓車走在兩邊,大隊人馬夾在車子中間,每車的糧袋子上放兩名弩手,騎兵在最外層護駕。


    新晉為幢主的綠豆,帶著本幢人馬,在主力兩側前方遠遠低撒開,如果真有什麽異動,綠豆發出預警,足夠大部隊嚴陣以待了。


    郭旭自己帶著全隊最強悍的五十名騎兵,腰弓髀槊,人手一槌,走在全隊最前麵。


    如此頂角帶刺地走了整整一天,臨到天黑都沒有遭遇想象中的敵人,明天再趕路一天,就能進入潼關了。


    天邊雲色染紅的時候,該紮營休息了。隔著一列矮矮的丘陵就是黃河。司營校尉想越過丘陵在河岸邊紮營,這樣埋鍋造飯和飲馬都方便。但既然郭旭根本不同意點火起灶,命令晚餐隻能吃幹糧,那就索性背靠丘陵原地立營。


    以車為寨,寨外埋鹿角,鹿角外掘壕。


    明哨暗哨,一個都不能少。


    當兵的已經很累了,但還得幹完一個是時辰的力氣活才能歇息。


    累趴下總比死翹翹好很多。


    入夜後雲滿夜空,看不到月亮。


    不站哨的都趴下了,一趴下就鼾聲大作。


    郭旭躺在帳篷裏,雖然抱著刀,依然翻來覆去睡不著。本想叫醒親兵,看他四仰八叉睡得像豬,遂輕輕起身拎上鐵槌,繞著營房看了一圈。不錯,哨兵沒人睡覺。


    走到營後,登上矮丘,在一叢灌木邊坐了下來。


    當麵就是黃河,無語東流,像無窮無盡的男兒血。


    水流去的方向,就是郭旭愁緒的來源。


    雲依然沒散,看不到水中月。


    光有月還不夠。還要在“月”字上加一個小。光有“肖”還不夠,還要在旁邊加個“亻”。


    三天前上岸時,郭旭回頭看船隊,弟兄們在甲板上揮手告別。


    他沒有看到孫俏從船艙裏出來,也來不及細看她是不是打開了舷窗。


    此刻,眼前的黃河水正在流向她那裏。


    她今晚會唱歌嗎?


    她知道我在上遊睡不著嗎?


    甚至,她會在一閃念間想到我嗎?


    我要怎樣才能讓她感到今夜的黃河水不一樣呢?


    好像是不一樣。剛才平靜的河水,突然嘩嘩地喧囂起來。現在不是雨季,黃河不會暴漲,水聲為什麽會激越。仔細一聽,像是非常熟悉的劃槳聲,緊接著是拋錨聲,而後是低低的喝令聲和很多人踩著淺水上岸的聲音。


    郭旭下意識地俯下身子。


    誰會在這個時候行船,又會半路拋錨在這個非埠非港非集鎮的地方?


    是敵是友?


    他縮下身子,無聲地向噪音方向匍匐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半個月亮從兩大團雲中間露出臉來,黃河上瞬間波光粼粼。


    郭旭看到大隊人馬在河岸上忙碌,這邊有,對岸也有。[.超多好看小說]兩岸之間的河麵上,三排羊上百個皮筏子拋了石碇,組成一條時斷時續的浮橋,有人低低地唱著號子在傳遞什麽。


    終於看清楚了,是三條鐵鏈。


    郭旭懂了:這些人要用鐵鏈組成三道暗索,藏在水麵下。


    太尉雖然帶著主力登陸了,但還有很多糧船走水路,它們要向潼關前線送補給。洛陽那邊,除了陸路送糧,水上也一直沒停。糧船逆流而上本來就吃力,如果被這些暗鏈攔住,不能前進不說,還會橫過身子,被衝向下遊,撞沉自己的船隊。晉軍沒有理由用這種方式自殺,這些夜色下螞蟻一樣忙碌的,隻能是秦國人了。


    秦國人不知道從哪裏找來這些筏子客和匠人,他們手很快,月亮沒有偏斜很多,他們就已經完成了這個水上陷阱。


    羊皮筏子上岸,鐵鏈半沉入水,從水麵上根本看不出來。


    秦兵完成這個工程後,並沒有要撤走的意思,他們在稍稍遠離水麵的丘陵腳下鋪開羊皮氈毯,席地而臥,很快就鼾聲一片。


    郭旭明白了,他們不隻是要攔住糧船,還想截殺輜重兵。


    月亮俯瞰著這一小塊土地上微妙的一景:一列丘陵,兩個死敵,一個準備到對方國土上去攻城略地,一個準備在河上掐斷對方的食管,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除了一個深夜相思的軍官,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郭旭一邊從丘陵上爬下來,一邊暗暗感謝小俏:


    多謝你,要不是你,我不會截獲這樣重大的敵情。


    悄悄地鑽進帳篷,搖醒貼身親兵,要他悄悄地喊起所有親兵,分頭去叫各幢主幢副。對了,別忘了立刻通知馬夫,把所有馬嘴籠起來。


    幢主幢副們抹黑進了帳篷接受了命令。


    悄悄叫起全體官兵,不要長家夥,不帶弓箭,人人手持短兵。


    不下令,不擊鼓,不鳴號。


    不列陣,各自為戰。


    綠豆輕聲提醒:營房不能空,萬一有個閃失,可以回來固守。


    當然不能傾巢出動。就你啦,綠豆!你那個幢不要動,在寨牆上布置好弓弩。


    丘陵那邊的秦軍沿河一字長蛇,所以晉軍分成三塊,一塊遠遠地迂回黃河上遊方向去按住蛇頭,一塊按住蛇尾,郭旭帶人去切斷蛇腰。約好以蛇頭方向鳴鏑為號,三隊同時撲下去。


    月光下的刀劍顯得非常陰毒。


    每個夜襲者的臉都顯得非常蒼白。


    秦人在丘陵上居然沒有放一個哨兵,大約他們自己是暗算者,不相信咫尺之遙的地方,有人正在機緣巧合地暗算他們。


    從丘陵上望下去,秦兵睡得非常踏實。


    應該沒有一個人夢到自己正身處險境。


    郭旭覺得自己等了一輩子,焦灼地暗罵最遠的那路官兵,兔崽子你們是要跑到西域去迂回包抄嗎?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夜空中想起一聲毫無歧義的鳴鏑,就像死神吐出了一口淒厲的痰。


    黃河岸邊的丘陵上像是發生了雪崩,晉軍士兵挺著白刃俯衝下去,轉眼白刃就遇到沉睡的、半醒的、睜開眼的、掙紮起來的、摸索兵器的、慌張後退的人體。


    夜襲從靜默開始。第一聲慘叫之後,就是震天動地的呐喊。


    最初的驚慌和猝死之後,秦軍回過神來,紛紛拿起兵器和夜襲者格鬥。隻不過他們帶來的大部分武器是準備對付水兵的長家夥和弓箭,在淩厲的短兵相接中過猶不及。


    但秦軍的指揮官顯然久經戰陣,他迅速召集一群士兵列成一條持長槊大戟的防線,努力擋住晉軍,一邊在防線背後集結弓箭手。一聲令下,防線士兵迅速蹲下,弓箭手一發三矢,把混戰成一團的兩方戰士掃倒一片。


    隻要能片刻壓住晉軍,至少幾個長官可以乘坐羊皮筏子離開死地。


    郭旭剛剛用鐵槌打倒一個秦兵,就有一支箭射到了他的頭盔上,當的一聲掉下去。沒等他下令,老練的北府兵油子已經在一片聲地喊:


    “衝過去幹掉弓箭手,幹掉弓箭手!”


    但這片喊殺聲立刻就被飛蝗一樣的箭削薄了。


    郭旭正要俯身撞過去,秦軍背後的河麵上突然燈火大放,燈火點亮了一棒鑼聲。


    秦晉兩國官兵都愣住了。


    他們隻顧廝殺,沒有注意到一個船隊已經順流而下,悄然抵達戰場。


    秦軍的弓箭手還沒有選準到底該瞄準哪個方向,就被船上的弓弩成片抹殺。


    戰船放下踏板,成群士兵湧上河灘。


    水陸兩支晉軍沒有約定,卻如此精妙第巧遇在戰地,勢如鐵錘遇到鐵砧。


    秦軍雖如鐵,卻已陷入絕地。


    誓死血戰。


    無人旋踵。


    郭旭一手提劍,一手揮槌,眼看著一個個秦國勇士倒下,不忍心把這樣忠於職守的軍人趕盡殺絕。


    退出屍山血河,站到一個小丘上大喊一聲:


    “秦軍弟兄們,你們無路可逃了,別打了!投降吧!”


    晉軍士兵也一邊格鬥一邊喊。


    如果他們知道這是秦國的羽林騎,是穿著盔甲的貴族子弟,就不會在對手犧牲前用勸降來侮辱他們。


    秦國將士無一不知自己被團團圍困,無一不做金剛之怒,無一不求快戰而死。


    國將破。


    家將殘。


    社稷將廢。


    宗廟將毀。


    有此背水一戰,男兒雖死尤榮。


    倒下兩千羌人,站起一旅鬼雄。


    月光再一次鑽出雲團,她看到一條條血的溪流汩汩匯入黃河。


    喊殺聲停止了。


    郭旭在屍體堆裏找到了秦軍將領,這個人還沒有死,但腹部中了一劍,左臂被砍掉,已經氣息奄奄。


    郭旭把他扶起來,聽到他用微弱的聲音說:


    “我......好......恨!”


    郭旭想他應該是恨自己太大意,沒有做絲毫提防。可是就算他提防了來自岸上的襲擊,又怎能提防水上悄無聲息的跟蹤呢?


    “能留下名字嗎?我們給你寫靈位用得著。”


    這個人應該是看出來郭旭沒有諷刺的意思。他臉上浮起一絲莊嚴的神情,右手握緊刀柄,斷續地說了一句:


    “大...秦國...羽...林...騎...長史...姚...姚洽!”


    死不瞑目。


    郭旭剛伸手合上姚洽的眼睛,就聽到背後有人說:


    “反正是要割下腦袋的,白費那個勁幹嘛?”


    回頭一看,嚇了一跳。


    是沈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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