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說實話,九錫這些玩意兒,大部分中看不中用,遠沒有分茅列土來得實惠。但它是個象征,象征被賜予者已經不是尋常意義上的臣子,而是國家的再造者和保護神,功勞已經大到足以分享皇帝的部分生活方式。惟其如此,曆朝曆代君主,很少把它賜給臣下,那些賜過的,一半都是皇權旁落,命運掌握在權臣手裏的人。真正明智謹慎的大臣,無論內心多麽渴望得到這個殊榮,都不會流露出絲毫覬覦之心,因為這無異於暴露不臣之心。劉裕暗示朝廷賞賜,其實也不是真稀罕這些花花稍稍的玩意兒,而是要司馬氏用一種方式,承認他實際掌控朝政的局麵,從而為下一步獲得更大權力鋪平法理道路。


    沒有劉穆之,劉裕頂多就是能打仗。


    有了劉穆之,劉裕就開始能治國了。


    治國從治府開始。劉裕官做得越來越大,跟在身邊的幕僚校尉越來越多,要操心的事就不僅僅是橫槊馬上那麽簡單了。職銜誰升誰降,餉酬誰增誰減,朝臣誰今天過壽,皇族誰明天出嫁,府中的錢投到哪個生意上就能雪球滾大,庫裏的糧賑濟到何方最能收斂人心,造船工場管事的是否貪汙,兵器鑄所匠人是否怠工,某州某才子可以延聘過來寫東西,某郡某力士能收下做前驅,誰家賬房裏的先生玩得一手好算珠,哪個侯爺府上的廚師烹得一手好羹湯,黑道上什麽人可以幫忙整肅市井,死牢裏什麽人能掉包出來當殺手,對下怎麽行文才能恩威並重。對上怎麽奏對才能滴水不漏......裏裏外外、明明暗暗、黑黑白白,他需要有一個心思縝密、不怕麻煩的人,一籮筐把這些事都兜起來,好讓他專心專意去對付戰場和朝堂上的種種敵人。


    劉穆之恰恰就是這樣的人。


    劉裕認識劉穆之的時候,兩人都晃蕩在人生軌跡的最低穀。劉裕是京口賭場上的常客。賭贏了就去買醉,賭輸了就找地方打短工。劉穆之則是給大戶人家做教書先生,但古來材大難為用,他這樣的鸞鳳到了矮枝上,還不如那些鸚鵡學舌的教書匠,所以也不是什麽名師。束脩稀薄得很。實在揭不開鍋了時候就帶著家小寄食於妻家,沒少受嶽父嶽母舅子哥的白眼。


    劉裕自稱是漢高祖劉邦弟弟楚元王劉交的第二十一世孫,而劉穆之據說是漢齊悼惠王劉肥的後裔,到底是吹牛還是確有漢代皇族血統,誰也語焉不詳。反正至少在京口小酒桌上喝酒講段子時,兩人一方麵五百年前是一家,少不了要回味先祖的偉烈豐功;另一方麵曹吞漢室晉吞曹,此時連晉朝都搖搖欲墜,劉家的史詩未免過於遙遠,二劉彼此不以為對方會“馬無毛病成了龍”。


    兩人中劉裕先發跡,從軍後因為作戰不怕死,臨陣有頭腦。生性豪爽能交朋友,很快就小兵而校尉,校尉而偏將。偏將而大將,成為北府兵中耀眼的新星。這一路高升,早就把京口那個窮書生朋友忘得一幹二淨,直到他決計要起兵鏟除桓玄為止。


    晉安帝元興三年二月,劉裕在京口起兵,立刻趕到身邊缺少一個得力的大管家。乃問一同起事的何無忌是否有合適人選,後者說沒人比劉穆之更強。劉裕恍然憶起舊交。說那就是他啦。立刻找人寫信去請劉穆之。後者那天在家中,聽到街麵上喧嘩吵鬧。出門去看熱鬧,正好遇到信使。


    書讀萬卷,不能就這樣一輩子耗在盯著黃口小兒背《詩經》上,更不能總是被勢利的老丈人斥之為沒出息的東西,劉穆之先生矗立在破房子門口,看著紅塵中滾滾奔走的稻梁男女,想著自己要麽老死戶牖之下,至死也是塵埃中一粒書蟲;要麽因為跟著一幫武人發難,因為失敗而被砍成兩段;但萬一不失敗呢?以他暗藏多年的韜略,對比一下博弈雙方的質地,不能不相信劉裕必勝——鯉魚跳龍門的時候到了。


    回到家中,把自己那些袍子撕開,改成褲子,一身短打扮去見劉裕。建威將軍劉裕此刻已經開始事關生死的政治冒險,必須保證身邊都是同道中人,所以見到劉穆之不是擁抱而是試探,說我剛開始起義,需要一個幹雜物的軍吏,而且要的很急,你人頭熟,能不能給我推薦一個。意思很清楚:此時跟著我,沒有好日子,隻有幹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你想清楚了。劉穆之既然把袍子改成褲子,就說明沒打算享福,是要把自己當小兵來使喚的,所以當仁不讓,說你的確需要一個軍吏,而且是非常有才的軍吏,我看來看去,實在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劉裕至此開懷大笑,說你要是肯受委屈,我此番起事,沒有不成的道理。當天起,劉穆之就開始在劉裕幕下做大總管,很快就成為股肱中的股肱,心腹裏的心腹。


    劉裕擊敗桓玄,把皇權交還給司馬氏,從此一跺腳江東震動。上了這麽大的舞台,劉穆之經天緯地之才終於得以施展。晉朝自王導、謝安相繼去後,繼任者一蟹不如一蟹,朝綱民風,均是江河日下。及至劉穆之總攬綱紀,該立的規矩立起來,該廢的弊政費除掉,作奸犯科的嚴懲,盡忠職守的重賞。他定的章程,劉裕第一個執行,百僚自然不敢越軌,沒多久晉朝上下就改個模樣,有心做事的人重新振作起來,以為晉朝複興有望。


    劉裕出兵討伐姚秦,指定世子劉義符為中軍將軍,全權負責太尉府留守,但人人都知道,劉義符雖然是劉裕親兒子,執掌本朝中央禦林軍指揮權,實際隻是“一符”,一個符號而已。真正的權力掌握在左仆射劉穆之手裏。劉兼任監軍、中軍兩座軍府的實際負責人,住在劉義符府上,總攬內外一切要務。劉義符那個“留守”,無外乎入則待客寒暄。出則應酬宴席,逍遙有餘,辛苦全無。劉穆之內外兩付擔子一人挑,忙的恨不得三頭六臂。偏偏他這個人天生是玩九連環的高手,手裏簽著公文。耳朵聽著稟告,嘴裏發出指令,一心多用而無一掛礙。幾乎沒有什麽嗜好,唯一犒勞自己的方式就是喜歡擺開大桌子吃飯。當年在老嶽父家受的委屈,現在都要加倍補償。每餐必須七碟子八碗夠十個人吃,必須有人陪著行令說笑才盡興。曾經有人向劉裕進讒言。說太尉你一貫簡素,劉穆之居然敢反著來,必須敲打他一下。劉穆之不知道怎麽知道了,主動來找劉裕,說你知道我的為人。不過就是窮怕了,喜歡點口腹之欲,略顯有點奢侈,但除此之外,一絲一毫都不會辜負你。相對於劉穆之的辛苦,以及他不可取代的價值,這點瑕疵實在不足掛齒,這一點劉裕非常清楚。所以不但不責問,反倒送給他兩個好廚子。


    這樣一個人,心底豁達。排遣有方,其實累是累不死的。


    連續幾天,劉裕哀慟惋惜,寢食不安。


    內心有個聲音,增加了他的傷痛:“假如我不那麽做,他應該不會有心病。”


    去年十月。北伐軍前鋒攻占洛陽,晉朝收複當年陪都。得以修繕陵寢。劉裕既有此空前功勳,乃派左長史王弘回建康。暗示朝廷應該授予勞苦功高的太尉九錫之禮。


    所謂九錫,就是九賜,是皇帝把九種禮器賜給諸侯、大臣有殊勳者。和尋常賞賜不同之處,在於九錫禮器通常是天子禦用,一般人要是用了是要殺頭的。九種禮器分別是:車馬、衣服、樂、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鬯。


    車馬,車子外形和馬匹毛色有定製,其德可行者賜以車馬。


    衣服指袞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鞋一雙,好看不好看另當別論,能安民者賜之。


    樂懸,指定音、校音器具。使民和樂者賜之。


    朱戶,紅漆大門,和皇宮一個待遇。民眾多者賜之。


    納陛,指上朝有貴賓專用通道。能進善者賜以納陛。


    虎賁,三百人的親兵衛隊。能退惡者賜虎賁。


    弓矢,特製的紅、黑色的專用弓箭。能征不義者賜之。


    斧鉞,能看不能用的儀仗兵器。能誅有罪者賜之。


    秬鬯,供祭禮用的香酒,以稀見的黑黍和鬱金草釀成。孝道備者賜之。


    說實話,九錫這些玩意兒,大部分中看不中用,遠沒有分茅列土來得實惠。但它是個象征,象征被賜予者已經不是尋常意義上的臣子,而是國家的再造者和保護神,功勞已經大到足以分享皇帝的部分生活方式。惟其如此,曆朝曆代君主,很少把它賜給臣下,那些賜過的,一半都是皇權旁落,命運掌握在權臣手裏的人。真正明智謹慎的大臣,無論內心多麽渴望得到這個殊榮,都不會流露出絲毫覬覦之心,因為這無異於暴露不臣之心。劉裕暗示朝廷賞賜,其實也不是真稀罕這些花花稍稍的玩意兒,而是要司馬氏用一種方式,承認他實際掌控朝政的局麵,從而為下一步獲得更大權力鋪平法理道路。


    果然,朝廷成人之美,暗示去而明詔來,下詔任命劉裕為“相國、總百揆、揚州牧”,進爵為宋公,封十郡,備九錫之禮,位在諸侯王之上。原先一切職務照舊。


    朝廷態度明朗了,劉裕卻上書推辭,表示絕不接受這些封賞。


    雙方心照不宣,一方認認真真給,一方誠誠懇懇地推,彼此清楚戲份不足就不能塵埃落定。


    也就是在詔書下達之日,劉穆之突然病倒了。


    他是後方總管,劉裕事無大小,都是先跟他商量後才去跟朝廷說,朝廷也是先通報他再跟劉裕說,他是劉裕井水和朝廷河水之間的閘門,越不過去的。但是現在,求九錫這樣事關劉裕聲名和運勢的大事,劉裕居然隻字不提,繞過他直接向朝廷說,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當劉裕要辦真正的腹心大事時,是不信任他劉穆之的,是要對他設防的,是不願意征求他意見的。


    劉穆之出了一身冷汗,突然覺得自己處境堪憂。


    更劉裕混了這麽久,身為他的大總管和最高心腹,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知道得太多了。陷了這麽深,全套身家性命都搭在劉裕這條船上,現在劉裕有踢他下水的跡象了。他是飽讀史書的人,知道這意味著什麽。跟一個人跟得太緊,尤其是跟一個梟雄太緊,往往意味著和不計其數的人為敵,最後結果隻能有兩個,一是死於主子之手,二四是死於仇家之手,商諸既往,前者更常見。


    劉穆之不能不怕。


    他又不能不愧。


    當年跟著劉裕起事,是為了匡扶王室,複興晉朝,掃除逆黨。這些年來,晉朝的確是國運重升蒸蒸日上,版圖一再外擴,大有洗雪永嘉之恥的跡象。劉裕是國家功臣,劉穆之是劉裕的功臣,將來可以自豪地告訴兒孫,國家複興,老頭子我是有大貢獻的。可是一天天看下來,晉朝複興不假,隻是司馬氏卻是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皇帝說話越來越像放屁,王室子弟中能幹的,要麽找罪名殺掉了,要麽覺得風頭不對跑掉了,隻有庸碌無為和骨頭軟的,可以安享富貴。滿朝要害部門,都是劉裕的心腹,整個北府兵已經是劉裕的私家軍。劉穆之越來越意識到劉裕遲早要取代司馬氏,自己做皇帝。隻是這些年劉裕一直很低調,也反感人家談論這方麵的事,所以劉穆之一直心存幻想,以為劉裕會以護國英雄為歸宿,沒有篡逆的心思。孰料平地一聲雷,出征在外的劉裕,挾三軍在手之威,居然主動伸手要最高待遇,不臣之心躍然而出,改朝換代不言而喻,劉穆之覺得自己被耍弄了。假如劉裕真的篡逆,那麽他劉穆之,就是最大的幫凶。當年慨然起事,也就變成了預期坐地分贓的政治投機。


    又疑懼,又慚愧,原先被興奮壓住的疲憊全都掙脫出來,潮水般席卷身心,藥石無濟於事,針灸無可奈何,一年間劉穆之委頓憔悴,終至於無力回天,撒手長逝。


    劉穆之的種種糾結,劉裕隻能猜想。他現在更緊迫的任務,是趕緊決定誰來繼任。朝廷的本意是直接任命劉穆之的副手徐羨之,但劉裕的心腹,中軍谘議參軍張邵反對,認為朝廷無權直接提拔,留守的世子也不能專權,必須請示劉裕。劉裕谘之於左右,同意徐羨之繼任。朝廷再次得到教訓,那就是別想在任何事情上繞過劉裕。


    此事雖然落定,劉裕卻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劉穆之太強大,強大到任何繼任者都相形見絀。


    這就是說,任何繼任者都可能罩不嚴整他總攬的那些事。


    罩不住就會有破綻。


    有破綻就會有閃失。


    有閃失,對手就有機會。


    劉裕走到門外,仰看烏沉沉的天空,聽初冬的風呼呼往來,撩起他的袍襟,想到江東政壇上的波譎雲詭,還有從這裏到那裏的遙遠路途,由不得打了個寒戰。(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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