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王修慨然一揖,說我自當盡全力促成此事,讓王將軍安息。


    出了門,帶著寥寥幾個親兵回府,馬走在石板路上,蹄聲清冷。


    抬頭看天空,星辰灼灼。


    若逝者不眠,俯視這暗流湧動的古城。


    接連一個半月,人人忙得腳炒菜。


    死者要安葬,傷者要療治,這一仗雖然大捷,死傷人數卻是北伐以來最慘烈的一次。大夏匈奴兵雖然一戰盡墨,卻也帶走了數千名殉葬者。


    損失的兵源要就地補充。關中各地都貼出了征兵文告,但應者寥寥。王鎮惡被殺的傳聞已經婦孺皆知,雖然官方努力“辟謠”,但百姓寧信其有。拒絕參軍,就是本地百姓對此事的最好回應:王鎮惡是他們心目當中的戰神加菩薩,是賢相王猛的孫子,他們憑什麽要支持殺害他的軍隊?如果這支軍隊居然同室操戈,誰還敢把身家性命托付給他們?


    馬匹要收購。嚴冬作戰,除了戰場上死亡傷殘的馬匹,還有很多馬兒大汗淋漓之後,因為沒有及時保暖,病死在凱旋途中。騎兵補充不起來,下一次交鋒,勝算就會少好很多。找了願意合作的本地馬販子,讓他們分頭去河湟和河西一帶買馬,估計他們回來,也就到夏初了,但願那時不會有匈奴、柔然或者鮮卑人的大舉入寇。


    曾被夏軍占領的地方要逐一接管,被夏軍搗毀的烽燧亭嶂要修補並戍守。諸將為此爭論不休。一派認為關中北府兵得不到江東援助,兵力本來就不足,如果分兵把守各處。人手會更加稀缺,最後處處防禦,處處單薄,不如集中兵力,機動應付各種險情。另一派認為有人把守邊境城邑。可以避免被敵人直接圍困,再說就算機動應對,也得有個預警吧。最不濟的話,退路上的要害一也得占住。最後長安方麵拍板,選了折中方案:不必處處派兵,但幾個要害。還是要拿在手裏。


    一切都安排妥帖後,傅弘之把主力留在先前沈田子屯兵的地方,自己帶著一部分官兵,代表全軍去長安接受嘉獎。


    長安為他們舉行了一個入城式。


    冷冷清清。


    棲棲遑遑。


    上一次入城,長安幾乎萬人空巷。北府兵穿過的不止人山人海,更是花山歌海,鑼鼓和爆竹聲震撼到讓你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目力所及之處都是笑臉,似乎世人除此沒有別的神情。


    甚至上次送別劉裕,本地民眾盡管傷感,人潮還是洶湧的,塞到官兵手裏的食物是溫暖香甜的。


    這一次。城門口沒有士紳,隻有王修帶著一群幕僚;進了城,路邊沒有夾道歡迎的百姓。沿街的鋪麵倒不至於關門歇業。但生意人和客人連出門看熱鬧都懶得,他們在門內和窗內麵無表情地隨意看一眼,就各忙各的了。


    郭旭看了一眼身邊的陳嵩,發現他麵容陰沉。


    再看身邊的其他弟兄,也都悶悶不樂。


    就連馬兒都走得疲疲遝遝,


    立春早過。雨水時節,長安城卻用一臉冰霜來迎接他們。


    是不是因為他們拋灑的並非關中子弟的熱血?


    是不是因為他們爭搶的勝利不是為了關中太平?


    是不是因為他們擊退的敵人不算老百姓的敵人?


    是不是因為他們維護的人不是老百姓自家人?


    當兵的無暇想這麽深。他們隻是在熱騰騰、興衝衝地凱旋時,遭遇兜頭一盆涼水。先是驚訝,繼而不解,而後鬱悶,接著悲涼,最後憤憤。拿下一場勝利多麽不容易啊!流了多少血才衝走敵人啊!如果沒有這場勝利,匈奴人進了城,真能比北府兵更秋毫無犯?長安已經不是姚秦帝都,是大晉朝版圖上的一顆明珠,它的華夏光彩,是將士們用鮮血擦亮的。長安百姓,難道不是大晉朝子民麽?大晉朝軍隊,難道不是大晉朝子民的血肉長城麽?大晉朝子民,難道不該為大晉朝軍隊的勝利歡呼麽?


    風水從來流轉,但不能轉得這麽急吧!


    人心容易反側,但不能反得這麽快吧!


    當兵的造了什麽孽,要受到這種冷遇!


    這支無聲的軍隊,這支內心盛開著榮譽的軍隊,這支自成軍以來一直和種種胡人血戰到底的華夏軍隊,陰沉著臉,低著頭,一路穿過無人喝彩的華夏故都長安,抵達劉義真刺史府門前。


    這裏卻恍如隔世,風景獨好。


    王修此前已經預料到百姓不會自發歡迎,但他又不能讓劉義真在一派冷清中接見將領、犒賞官兵,所以除了將貼心擁戴晉軍的本地父老接到刺史府來捧場,更讓軍人穿上百姓衣服,組成了一個蔚為浩大的歡迎人群。府門前的樹遠未到春芽綻放時節,隻好在樹幹裹上彩色絹帛,樹枝綁上彩色紙花。加上鼓樂,再加上爆竹,五色五聲齊備,倒也絢爛熱鬧。


    傅弘之帶著人,遠遠下了馬,步行穿過歡呼的人群,走到刺史府大門前的空場上。官兵們列隊完畢,在震耳欲聾的鼓樂爆竹聲中,人人披上結著大紅花的大幅綢緞,臉上的鐵青色漸漸暖過來,顯出一絲笑意。等到女孩子們開始歌舞的時候,他們的嘴角從起初的朝下撇,漸漸揚起,到最後全部咧到後腦勺上去了。


    當兵的好哄啊。


    王修從長安妓院裏挑來一百名長得最好的女子,教她們學會唱一首歌,現在,她們一開唱,當兵的就神魂顛倒了:


    立春過了是雨水


    妹妹在家等哥回


    哥在軍中最驍勇


    前頭做了騎都尉


    雨水來了花兒開


    妹妹心裏樂開懷


    哥騎駿馬回家轉


    妹畫新妝等哥來


    花兒因為雨露鮮


    妹妹隻為哥嬌豔


    哥為國家灑熱血


    妹與哥哥並蹄蓮


    真是難為了王修,他一個道學文人,既要讓土得掉渣的大兵愛聽,又不能過於俗豔;既要表現三軍忠勇。又要刻畫百姓擁軍;既要有關中小調情趣,又要顧忌朝廷堂皇體麵。找了一個粗通文墨的本地軍人,讓他依著關中小調的味道,先寫了一首打油詩,而後自己左貼膏藥右放血。上戴帽子下穿靴,八音齊奏,刀槊並用,雅俗一爐,南北合腔,最終炮製出這麽個東西。再找來樂工譜上曲兒,給劉義真一唱,後者說挺好,就這麽著!


    歌聲停歇,笑聲落地。一陣堂皇鼓號,劉義真從府門裏出來,在場軍民跪地迎接。劉義真左文右武,儀仗煌煌,滿麵春風,努力扮出一個小孩子很難擁有的威儀。去年他來時12歲,此時剛剛進入13歲年頭。這個年齡的孩子,不大不小。似懂非懂;一些事已經很精明,另一些事依然很懵懂;時而特立獨行,時而人雲亦雲;攥在手裏不太好。放任出去也麻煩;農家孩子或已扶犁,貴胄子弟還在戲耍;寫字已經成形,耍刀未免危險;幼童麵前已是偉岸,長者眼中依然天真。但他既然是劉裕的兒子,就不能不駒子拉重車。


    所謂嘉獎,實際上兩個東西。一個是宣布劉裕的命令。另一個是表達劉義真自己的意思。劉裕接到池陽大捷消息,立刻授予傅弘之建威將軍稱號。在新任司馬毛修之節製下,總領長安以外兵馬。陳嵩、郭旭、斛律征屢立戰功。此役勳勞卓著,俱擢升為軍副。其幢主以下有功官兵,授權劉義真酌情升遷。


    重要將佐的任免權,顯然還是劉裕遙製,劉義真能做的,就是把表現出色的隊主提拔上去。徐之浩此次誘敵有功,且獨自奪得夏軍軍旗,越級提拔為幢主。瘋子雖然留守長安,但有當初和郭旭雙騎入長安的功勞做底子,最近又宿衛忠勤,謹慎周到,才堪大用,也是越過幢副,由隊主一步跨上幢主階級。


    這一番獎擢令讀完,將士們的心暖過來,眉毛揚起來,嘴角彎起來,臉色紅起來。當兵的辛勞,上官看在眼裏,這就夠了。至於老百姓嘛,唉!隨他去,事久自然明。


    接下來就是所有官兵都均沾的好處:賞錢!


    軍幢隊什伍,將校尉兵,賞錢各有數,讀到士兵每人多少時,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磕絆了一下,劉義真頓了頓,而後說了一個數:


    士兵每人六百錢!


    全場愣了一下,而後頓時就歡炸了。


    六百錢!這怕是北府兵成軍以來賞給士兵的最高數額了。傅弘之資格最老,也是被這個數字給嚇著了。他印象中,討平桓玄後,朝廷感恩戴德,賞三軍格外大方,每個小兵都能領到五百錢。北府兵軍紀嚴明,嚴禁上官克扣屬下,因此基本上賞多少拿多少,比之其他軍隊,士兵到手的賞錢已經是很豐腴了。如果出征敵國,因糧於敵,在最後的安撫令下達前,並不禁止士兵抄略。上頭知道士兵有私房錢,因此賞錢不會太豐厚。這一次打敗夏軍,戰於關中,沒有浮財可撈,賞多點無可厚非,事實上各級拿到的都比以往規格高很多,但每個兵賞六百錢,作戰部隊生者加死者共兩萬多人,賞錢加上撫恤,再加上購買馬匹和補充軍械的花銷,大數已經超出三千萬錢,關中府庫豈不是要為之一空?


    抬頭再看,劉義真滿麵紅光,在士兵的歡呼聲中向大家舉手致意,很是為自己的慷慨得意。可是他身邊的王修,卻頓時沉下臉來。


    王修幾乎要當場氣昏過去。


    為了賞格高低,此前已經爭了整整一天。最先是讓王修擬個章程。王修當家,知道柴米貴,努力拿捏著,既要讓三軍滿意,又不能鬧得府庫空空、青黃不接,因此把層級列得很細。每個人拿多少賞錢,要看他在戰場的表現。斬首多少?有沒有抓到俘虜?有沒有力戰受傷?是不是衝鋒在前?擬好後拿給劉義真看,後者一看就暈,說賞錢本來就是圖個大家高興,搞這麽繁瑣。光是甄別功勞,就會讓眾人寒心,還是要線條粗些。王修正在重新考慮,劉義真隨手劃拉了一張字條給王修看。按照他的意思,軍官根據等級賞。士兵就人人一樣。王修說照此說來,郭旭執行最危險的任務,冒死把敵人引進伏擊圈,幾乎就折在戰場上,最後反倒比一個後方的軍副拿的少;士兵裏麵做飯的火頭和前排頂騎兵的長槊手拿的一樣多,這樣豈不是更讓大夥寒心?兩人爭執許久。最後折中出一個方案,就是功勞顯著的將領,賞金和上級軍官等同,士兵則分兩類,一類是陣前攻守。一類是陣後輜重;前者每人賞六百錢,後者每人三百。


    王修按照這個意思,擬定了劉義真要當眾宣讀的文告。誰知劉義真臨到頭,居然撇開商定的數字,自己臨時取消前後方士兵差異,宣布每人六百錢,拿府庫公款買私人人情!


    王修覺得自己被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


    恨不得拂袖而去,當眾宣布自己的憤怒。


    但他不能這樣反擊。除非他想讓在場軍民證實一個猜想:關中軍隊的最高指揮部是分裂的。


    王鎮惡、沈田子內訌的消息,已經傳得無人不知。前幾天,有幾個父老來到刺史府。要求劉義真澄清此事。王鎮惡將軍如果活著,請他出來見我們;如果死了,我們要給他送葬,並請說清楚他是怎麽死的。劉義真賭咒發誓,勉強讓人家相信王鎮惡是積勞成疾,猝死在前線。並答應等戰事結束後,就把他的靈柩迎回長安安葬。這些人是送走了。但傳言並沒有平息。不知道什麽人搗鬼,長安街頭很快出現飛書。上麵很詳細地寫了王鎮惡的死因。這件事對於北府兵的聲望,是一次沉重打擊,不知道餘波什麽時候才能真正平息。如果這個當口讓人家看出刺史府的長史和刺史也不和,那豈不是雪上加霜?


    他強忍住怒火,看見傅弘之在看著自己,乃擠出一絲笑,衝他招招手。如果北府兵官兵知道劉義真大方而他王修小氣,那麽怨氣會傾瀉到他頭上。劉裕離開長安後,一個危險的勢頭越來越清晰,那就是軍人的主宰欲日漸抬頭。王鎮惡在世時,從方略上明白劉裕的長遠用心,雖然身為武將,卻傾心配合王修這個文官,努力讓關中從占領狀態中解脫出來,轉而勸農耕,興商旅,善待耆老,獎掖學者。老百姓安居樂業了,這裏才能算真正納入大晉朝治下。王鎮惡不得其死,後任者毛修之熱衷用武,對文事毫不用心,依然把關中百姓視為敵國臣民,覺得他們時刻會造反。他灌輸給劉義真的思想,是不要寄希望於長安士眾擁戴,而是要靠強大的武備鎮住他們。而要有強大的武備,就要養好兵。劉義真以前還勤於接見本地父老,請他們出主意,靠他們安撫地方,現在已經很久不這樣做了。他更樂意在一群軍官簇擁下,出入校場,享受官兵們的致敬,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這顯然要比聽老頭子們老生常談更好玩。於王修而言,這就意味著他所代表的文官勢力,在這座刺史府裏,日漸靠邊站了。長史和司馬文武製衡,加上一個頭銜很大的小孩子,共同組成桌子的三條腿。現在,其中一條腿變短了。


    嘉獎儀式結束,劉義真設宴款待父老代表和幢主以上軍官,王修剛開始還坐在劉義真身邊,後來過來敬酒的將官太多,他覺得自己礙手礙腳,索性以不勝酒力為由告退了。


    剛要出門,被一個人拉住了,回頭一看,是剛剛提升為軍副的陳嵩,身邊站著郭旭。王修對這兩個年輕人很有好感,立刻祝賀他們榮升。但二人臉上並沒有喜色,郭旭直接問他:


    “什麽時候給王鎮惡將軍舉行國葬?”


    這個問題讓王修大為躊躇。


    關中方麵,一直堅持的口徑是王鎮惡病死,因為戰事紛擾,所以暫厝於當地一座寺廟裏,準備擇期把靈柩運回長安。江東方麵,據毛修之說,劉裕隻是在那邊發布了一個文告,聲稱沈田子突發狂疾,在昏亂中殺了王鎮惡,自己也旋即認罪伏法。這個文告並沒有發到關中來,想必劉裕自己也知道這套說辭糊弄不了關中軍民。王鎮惡被追授為左將軍、青州刺史,但劉裕並沒有下令給他舉行國葬。他要是不表態,關中這邊怕是不好擅自決定。因為就慣例而言,國葬隻為善終的元勳或壯烈殉國的文武臣子舉行,王鎮惡既然死於內訌,舉行國葬,怕是於禮製不和,會引發物議。


    陳嵩說禮製不和與關中人心不服,長史以為孰輕孰重?


    郭旭說王將軍在關中百姓這裏恍如天神,他若是不能得到應有的哀榮,怕是本地人會真的以為我們骨子裏有南北之別,不拿他們當自己人。再說王將軍還有一批部下在關中戍守,如果王將軍的事情繼續含糊下去,怕是他們會寒心。


    王修其實在刺史府提過這件事,但一則劉裕態度不明朗,二則沈田子雖死,他的故舊還在。不少南方將領雖然不讚同他殺王鎮惡,但並不因此就喜歡後者,甚至有人也覺得王鎮惡是隱憂所在,所以王修一提出國葬,很多人就反對。現在看來,要不要國葬王鎮惡,已經是爭執所在。陳、郭二將既然有此說,就證明少壯派將領中不乏國葬的支持者。


    陳嵩最後說長史不必為難,能向刺史轉陳我們的想法就好。


    王修慨然一揖,說我自當盡全力促成此事,讓王將軍安息。


    出了門,帶著寥寥幾個親兵回府,馬走在石板路上,蹄聲清冷。


    抬頭看天空,星辰灼灼。


    若逝者不眠,俯視這暗流湧動的古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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