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鬥酒的歡樂隻有酒徒懂得


    老四一去,杳無音信。[]陳嵩沒法探知他的蹤跡,隻能求老天爺保佑,不要拿老四喂魚,同時暗暗注意軍中風聲,看有沒有人傳他帶老四過關卡上渭河的事情。盯了一陣,沒有聽到任何傳言,心漸漸放回腔子裏去了。


    時值暑熱,關中像是蒸籠,匈奴人斷不會頂著大太陽南下,北府兵也不可能頂著大太陽練兵,上下都在避暑,官兵一體休閑,除了清早和日落,校場上空空蕩蕩,人不披甲,馬不帶鞍,渭河裏滿是士兵,樹蔭下戰馬打滾,一副刀槍入庫氣象,恍如天下真的太平了。


    轉到立秋,早晚開始有涼意了。郭旭回家住了幾天,睡在小俏身邊,就像睡在一座小山邊。小俏心細,每天用一方紙記下孩子的動靜,到此時竟然厚厚地積了一遝,睡前絮絮地念給郭旭聽。剛開始郭旭一邊聽一邊說,到後來就沒了聲音,最後開始打呼嚕。小俏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吹滅燈睡了。


    她夢見自己還是肚子平平的,在一條河邊走。忽然草叢中悉悉索索地爬出一條綠色的小蛇,看見她時,小蛇盤起身子,昂著頭看她,竟然有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嚇得要死,趕緊轉身跑,卻又跑不動。無論往哪個方向去,小蛇都攔在麵前。她想:到了河麵上興許會它就沒辦法了。轉身往水裏去,河麵自動分開,露出一條鋪著青磚的路,竟是父母在世時江東宅子花園裏的路。她一邊慶幸自己不會淹死,一邊發愁。小蛇也會追上來。果然,小蛇一路跟來,越躥越快,最後竟然纏住她的腳脖子往褲腿裏鑽。她正要喊救命,看見郭旭從前麵跑過來。一邊叫她的名字,一邊拔劍要砍小蛇。這時候母親突然從什麽地方冒出來,抱住郭旭的胳膊說你千萬不能殺它。小俏急得團團轉,說母親你糊塗啦,再不動手,女兒就要被蛇咬死了。母親卻說天下哪有兒子咬死媽媽的道理。正在這麽說著。小蛇已經又滑又冰地鑽到了褲子裏,她驚叫一聲醒了過來,睜眼看見郭旭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給她擦臉上的汗。


    聽小俏講完夢境,郭旭說看樣子你要給我生個兒子了。


    軍中以前有個老兵。父親是個算命先生,他打小耳濡目染,也有點三腳貓的“法術”。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夢見狼蟲虎豹大吉,夢見神壇古廟大凶,夢裏水火大糞都是要發財,夢見棺材要升官,夢見自己死則是添壽。夢見房倒屋塌是要折損親人,至於掉牙,則一定是父母有憂。軍中有家眷的老兵。經常拿著一些飽含醋意的夢,要他解解老婆是不是在後方偷漢子,而據他說,要是你夢見老婆赤身裸體,那就是她有外遇了。至於有身孕的婦人,若夢見青蛙、蛇、蜥蜴之類生靈貼身。則是要生兒子;若夢見鮮花之類,則是要生女兒;不過有時候夢見大個頭的瓜果。也是生兒子的兆頭。這個兵在征南燕時受了箭傷,退役回吳興老家去了。據說傷愈後體力依然不濟,種地做買賣都受不了,隻能追隨乃父,幹起了算命的老營生,據說也還賺的不少。不過對郭旭而言,此時不需要更多玄機,也無需高人指點,知道蛇代表兒子就夠了。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有個親兵來家裏,說昨夜驃騎隊巡邏時抓到一個形跡可疑的人,此人自稱是陳嵩的朋友,要士兵把他直接送到陳將軍營裏去。當兵的知道郭旭和陳嵩什麽關係,但也不可能越過郭旭擅自送人過去,遂把他關在營裏一夜。郭旭擔心小俏肚子有動靜,本想說既然是陳大哥的朋友,交給他處置好了。但又不想讓部下覺得自己貪戀家眷不理軍務,再看小俏好像也沒有要生的跡象,乃起身往軍中去。


    路上親兵已經說了:被抓的這個人長得真難看,大白天看見都以為撞了鬼。及至郭旭看見本人,依然吃了一驚。他真的沒有見過長得這麽“超凡脫俗”的醜人。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滿臉都是敗筆,唯獨目光灼灼,非尋常人所有。


    此人被綁在馬廄裏,一晚上沒少被蚊子咬,雖然臉黑,也能看出滿臉都是包,眼睛本來就小,左眼皮被蟄了一下,眼睛腫得更是看不見了。


    郭旭叫人給他鬆綁,搬來一個胡床讓他坐下,給他拿來米粥、鹹菜和胡餅。尋常一個壯漢夠吃的早餐,這個人一眨眼就吞下肚去,好像根本就沒有嚼,那種吞咽的專注和凶猛,讓人油然想起餓死鬼。郭旭看他好像不盡興,隨口問了一句你還吃嗎,那人說你要是真想給,就再來這樣的三份。


    去搬早餐的親兵也許是跟火頭說了,他來的時候,身後跟了一串看熱鬧的兵。眾目睽睽之下,這個人像是老虎吃小雞一樣,轉眼滅掉了一整籃子的東西,士兵們發出駭然的驚歎。


    郭旭把看客們趕走,叫人把這個人帶到他的帳篷裏單獨談話:


    “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卻不冷不熱地打回來:


    “你叫什麽名字?”


    就這一個回合,郭旭就已經知道這不是尋常膽小怕事的老百姓。


    “我叫郭旭,是陳嵩的朋友。”


    那人淡淡一笑:


    “朋友有很多種,有酒肉朋友,有生意夥伴,有的是攀龍附鳳,有的是圍著錢轉,當然還有刎頸之交,你和陳嵩算哪種?”


    郭旭說我和陳大哥從當兵那天起就沒有分開過,他可以為了我掉腦袋,我也可以為了他粉身碎骨。


    郭旭說話時,那人一直盯著他的眼睛,看到郭旭眸子端正、目光清澈,知道他胸中毫無把戲,乃略略放鬆一點,說我不敢說是陳嵩的生死弟兄。但也是他可以托付大事的人,我姓吳,你叫我老四就好。


    郭旭說四哥好,四哥在我營中一夜,受委屈了。


    老四沒料到郭旭一張口就叫他四哥。目光柔軟了許多。


    郭旭小心地問:


    “四哥從哪裏來?為什麽會深更半夜被巡邏兵抓住?”


    老四搖搖頭:


    “郭將軍不要見怪,雖然你是陳嵩的朋友,我也相信我不會看錯你,但我心裏的事情隻能講給陳嵩自己聽。你既然是他的生死弟兄,就不妨直接把我帶到他那裏去,如果你們之間果真有你說的那麽鐵。他自然不會打發你走,你不就啥都知道了麽?”


    郭旭覺得有理,也覺得萬一陳嵩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自己一意深究不合適。正要起身帶著老四走,卻被老四一把拽住了。後者說我是被你的兵夜裏抓住的。外人不知道,現在大白天出門,人家要是看見我和你在一起,怕是會有些麻煩。你不妨找來一身戰袍,把我扮作你的手下,這樣也好掩人耳目。


    至此郭旭已經相信陳嵩必有隱情,那就更要小心。吩咐手下人找來一身戰袍給老四換上。戰袍是白的,老四穿上後。像是黑黢黢的木炭半截埋進雪裏,士兵們都掩嘴偷笑,郭旭撐了半天。也忍不住笑了:


    “四哥,你若是這身行頭上戰場,不用揮刀,就能嚇倒一堆人。”


    老四倒不見怪,笑著說兄弟這番嘴臉是上不得台麵,不過好處是走在街上沒人招惹。


    老四混在郭旭的親兵隊裏。縱馬穿過街市,很快來到陳嵩營中。後者正站在井邊。用一桶桶涼水洗身子,聽見郭旭叫。回頭隻看了一眼,就把木桶扔在地上,濕淋淋地撲過來,用力抱住老四,讓他雙腳離地,幾乎夾死他。老四疼得吱哇亂叫,連聲說快放開,要死人了,你這是事情辦成想滅口啊還是想省下那一錠金子。


    陳嵩樂得滿臉開花,忙不迭地拉著老四和郭旭進帳,一片聲地催親兵備茶備水果,又叫人去玉壺春訂一個雅間,叫老板預備店裏最好的酒菜,大盤子大碗地上。待案幾上琳琅滿目後,叫心腹在外麵看著,不許任何人接近。


    帳篷裏瞬間安靜下來。


    陳嵩閉上眼睛,長長地吸了口氣,而後睜開眼睛,熱切地問老四:


    “都順利嗎?”


    老四看了一眼郭旭,欲言又止。郭旭正要說你們說你們的,我出去找斛律征,聽到陳嵩說:


    “四哥,你放心,郭旭是親手足,打斷骨頭連著筋。”


    又對郭旭笑了笑:


    “兄弟,本來早該對你說,怕事情成不了,一直捂著。這位四哥,是水鬼幫的老大,我托他順水漂流,帶一封密信給宋公。”


    郭旭恍然大悟,頓時對老四生出滿胸敬意,雙手抱拳向他施禮。


    老四略帶歉意地衝著郭旭笑了笑,伸手拿起一個梨,一邊咯嘣咯嘣地咬著,一邊開腔說話,梨汁濺出來,像是一個個小秘密終於逃出樊籠。


    他的黃河漂流非常順利,兩三日便到了汴水口,從汴水到淮河也非常順利,從淮河進泗水時,肚子裏的不饑丸已經消化殆盡,連日不睡,人已經開始迷糊,不能再漂,隻能上岸。往年漂流報警,到黃河中遊就可以上岸,遠沒有這次任務這麽耗人。登上泗水河岸時,整個人輕飄飄地就像枯葉。他隨身帶了薄薄幾片金葉子,拿出一片,就足以他一路飽餐兼雇一條快船。由泗水進長江,順流而下,夜宿曉行,星馳電奔,兩天便到了建康。


    恰恰是在最後這一站耽誤了最久。他打聽到禁軍左屯衛將軍王沈的府邸,特意換了齊楚衣袍上門去找,門人見他這番長相,本不相信他是王將軍的朋友,但一來他塞了錢過去,二來他一口關中腔,聲稱有消息從王修那裏來,門人最終還是通融了。不過很不幸,王沈前幾日離開建康去徐州公幹,要二十多天才能回來。老四無奈,隻好就近找了家客棧住下,人地兩生,百無聊賴,白天看景,晚上早睡。他腦子靈光,塞了點小錢給王沈府門外一家藥鋪的夥計,一旦王沈回來,馬上到客棧找他。如果他不在,就留個字條。


    見到王沈,拿出玉佩,遞上密信,王沈聽了關中大致形勢。慨然允諾傳信給劉裕。他本想留老四在府中小住,後者急於返回,婉言謝絕。王沈動用禁軍關係,安排老四乘官船、騎驛馬,一直把他送到弘農地界,剩下的路程他不想太招搖。就徒步返回,結果臨了被郭旭手下抓到。他這一去一來,費時一個多月,雖然周折,卻已經比尋常水陸往返快了不止一倍。


    陳嵩聽到密信已經順利交給王沈。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地,不自覺地以手加額,連聲說老天保佑啊老天保佑。而後立刻說我說的不對,是四哥辛苦,要不是你擔著生死幹係走這一趟,關中真情,宋公何時才能知曉。


    老四這番千裏傳書,聽得郭旭瞠目結舌。他知道陳嵩一直在想辦法,但不知道最後竟然是這樣一種波濤滾滾、生死難測的路數。原先覺得老四長得像鬼,聽完這個故事在看他。竟然恍如降龍羅漢。


    眼看到了日中,三人起身去玉壺春。陳嵩已經派心腹去知會王修和杜重光,要他們不動生色地前去赴宴。待滿桌子肉林酒池時,共襄密謀的所有人都聚齊了。陳嵩心細,花錢包了左右兩個隔間,讓心腹親兵在雅間門口擺個小桌喝酒。不給隔牆有耳任何機會。


    王修今天心情大好,重又恢複往日潔修風采。他是所有人裏官最大的。自然起身致辭。


    “諸位兄弟,王某人本以為在關中再也無所作為。正打算找個堂皇理由辭職返鄉,回江東侍奉雙親,孰料各位齊心,吳先生不憚波濤之險,竟是把這件事辦成了。以王某看來,宋公不日就會有安排,或調回義真,換上更老成的股肱幹將,或者重整刺史府,派來更忠勤公事的循吏,總之他斷斷不能坐視關中形勢糜爛下去。這一次冒險,各位心底無私,實在是社稷之福、三軍之福、百姓之福。王某人這第一杯酒,先敬吳先生!”


    他這番話,雖然文縐縐的,但在場幾個粗人無不動容。老四從來沒有被人稱以先生,現在突然被這麽大的官兒以先生呼之,竟然有點亂了方寸,起身去接酒杯時,險些把一杯酒打翻在郭旭腿上。王修禮畢,立刻問哥哥王沈的情形。老四詳細描述了他和王沈見麵的細節,王修熱切地聽著,生恐錯過一個字。待老四說到王沈接過玉佩轉身抹眼淚時,王修已經泣不成聲。眾人一時不知如何安慰,良久,王修自己定下神來,說今天悲喜交加,失禮了。


    酒是個好東西,尤其是用於慶功時。酒過三巡,所有人都把煩心事拋到了腦後。再者說,最大的煩心事就是關中不安,現在宋公已經知道了這邊的形勢,知道了就會有安排,安排了就會有起色,有起色你好我好大家好,有什麽理由不開懷暢飲呢?


    既然陰謀已經過去,那就不能隻是這幾個人喝酒,陳嵩立刻叫親兵馬上去把斛律征和徐之浩都叫來。


    斛律征是有酒必歌的。大家起哄,要他今天務必唱一個。後者其實不必請就會唱,此時興頭勃勃,敞開衣襟,露出黑叢叢一片胸毛,站在胡床上縱聲高歌:


    你家有個白玉堂啊


    老子不稀罕


    老子的帳篷長著腳啊


    跟我到天邊


    你家有個大糧倉啊


    老子不稀罕


    老子的草原萬裏長啊


    吃不完的肥牛羊


    你家有個美嬌娘啊


    老子挺稀罕


    等你出門去荒唐啊


    老子上她的床


    前兩段無比灑脫,滿滿地透出鮮卑牧人的驕傲,及至不稀罕美嬌娘那段,人人都以為他會唱類似“老子有善舞的鮮卑姑娘”之類,孰料卻陡然拐彎,暴露出無論胡漢均一個德行的男人肚腸。漫說雅間裏的人,就是門外的親兵和路過的夥計,都哄堂大笑起來。王修說我早聽說你這個狐狸大哥滿肚子鬼機靈,今日一見,果真是狐仙。


    大家就起哄架秧子,說狐狸大哥占我們漢人女人的便宜,不能輕易放過他,王長史學富五車,隨便刮出二兩腸子油,就能憋死他。王長史來一段吧。


    王修卻大為頭疼。他是正經學士,經則四書五經,文則駢賦奏對,詩則風雅頌加楚辭,清詞麗句不是沒有,但要想像斛律征那樣隨口民謠抖機靈,的確雅非所長。但既然屬下有請,暗暗地還含著胡漢較勁的味道,當然不能自甘敗退。看著斛律征得意的眼神,突然有了主意。他本是文思極快的人,拿筷子敲了幾下盤子,找了個江東小曲的調子,朗聲唱出來:


    我家白玉堂


    昨夜鬼上牆


    我家大糧倉


    昨夜不得閑


    武士劍出鞘


    燈火照天亮


    忽然一聲叫


    嬌娘哈哈笑


    床下夜壺中


    有人急求饒


    張燈仔細看


    狐仙滿身尿


    原想它有法


    不料竟中招


    也不扒你皮


    也不剁你爪


    放你回草原


    背著帳篷跑


    牛羊見了你


    也不正眼瞧


    今後躲著我


    遠遠把路繞


    他唱到狐狸在尿壺中時,大家已經指著斛律征笑癱了。斛律征唱了半天,竟是給王修提供了現成的刀槍,眼看他反戈一擊,毫無還手之力。向前無比自豪的草原、帳篷、牛羊,此刻無一不是笑料。眾人想象著一個被漢人捉弄的鮮卑狐仙狼狽潦倒,為牛羊所揶揄的樣子,再看斛律征丟盔棄甲隻顧傻笑,各個都無力直起身子,求王修趕緊打住,否則腸子都要結成一團了。


    斛律征端起酒碗,說我認輸我認輸,我不該在長史大人麵前賣弄。王修說你這話不對,你的歌淳樸機靈,雖然調笑詼諧,氣象卻闊大剛健,不愧是鮮卑草原滋養出來的。我這個其實還是受你啟發,而且終究沒你那麽大氣。


    接下來大家開始猜拳行令,其他人鬥酒的時候,老四躲在一旁悶聲海吃,秋風掃落葉一般滴席卷碗盤。王修隻知道他會漂流,卻沒聽說過他的飯量,此時驚得連下巴都要掉下來,說吳先生你到底有多大飯量。老四喝下一杯酒,抹了抹嘴唇,說我這個人吧,沒飯吃的時候,一天嚼兩粒花生米也能撐好幾天,有飯吃的時候一頓吃一隻羊也脹不死,天生一副大喜大悲的下水。王修搖搖頭,說這樣似乎不利於養生。老四笑了,說養生師你們上等人的說辭,兵荒馬亂的年頭,我們這些草民隻有偷生,哪有養生?


    陳嵩唯恐這話題敗了大家的興,趕忙打圓場,說狼有狼跡,蛇有蛇蹤,沒準這樣大饑大飽也是一種養生術。王修並沒有敗興,相反卻來了精神,想要和大家一起說說養生修道的事情,剛起個話頭,聽到門外有個氣喘籲籲的聲音問:


    “郭軍副是不是在屋子裏?”


    外麵的兵打開房門,郭旭的一個親兵滿頭大汗地撲進來:


    “郭軍副,快,夫人要生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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