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爭論誤國


    下卷三十四章


    就在傅弘之原定返回鹹陽大營的前一天中午,赫連勃勃率大軍南下的消息到了長安。劉義真連夜召集諸將會商,一群人從午飯後吵到掌燈,也沒有敲定到底該如何應敵。


    去年這個時候,赫連勃勃從東、北兩個方向落子。東集團由王買德指揮,意在切斷江東和長安之間的聯絡,造成關門捉鱉之勢;北集團由赫連璝指揮,意在消滅晉軍主力,乘勝攻取長安。由於赫連璝在池陽和寡婦渡連遭重創,鉗形攻勢的一枝被掰斷,王買德深恐晉軍乘勝右轉打擊他,主動撤退到大夏境內去了。


    今年匈奴人沒有走老路。由長安東去,各要地烽燧無驚,連匈奴兵的一根馬毛都沒有見到。赫連勃勃的三隻矛頭,全部由北向南壓過來,鋒芒直指長安,似乎要用四五二十萬隻馬蹄子把長安朝北的那麵城牆轟然踹倒。


    長安晉軍指揮層分成了三派。


    傅弘之代表主動出擊派。他主張采取去年未遂的王鎮惡計劃,派騎兵和車兵組合的遊騎逆向滲透到大夏境內,虛則威脅統萬,實則斷敵糧道。赫連勃勃帶精兵南下,後方是有破綻的,遊騎鬧得動靜越大,殺人放火下手越狠,傳遞給勃勃的壓力就越大。與此同時,步兵在鹹陽一線深溝高壘,與夏軍做持久對峙。等赫連勃勃因糧草緊張、後方惶惶而不得不撤時,步兵尾追之,遊騎側擊之,縱然不能像去年那樣大捷。也可以攻代守,確保長安無虞。在傅弘之看來,隻要能挫敗赫連勃勃的主力,長安就是安全的;如果不能打擊他,那麽長安就算是一座混金之城。用沸水做護城河,也遲早是人家囊中物。


    劉義真代表固守長安派。他沒有深算,隻死死抱住一條:若你們把兵都帶走了,誰在長安保護我?長安不是小堡壘,人少了連城牆都站不滿。若是你們在外麵被一部夏軍纏住,另一部騰出手來攻擊長安。我拿什麽應付?


    毛修之是第三派。他覺得傅弘之太冒險而劉義真太保守。以他看來,晉軍人數少於夏軍,且步騎混編,不能和純為騎兵的大夏比闊氣。野戰不利於我軍,因此要利用長安堅城來消耗敵人;但又不能純粹采取守勢。也還是要組建一個城外兵團逆襲夏兵,隻不過不能像傅弘之說的那樣,一竿子插到離長安太遠的地方。既然匈奴人沒有控製東去道路,那麽正好可以用這個通道等待江東援兵。長安守軍利用城堅糧多優勢,持久消耗夏兵,到時候裏應外合,破敵是水到渠成的事。


    還有人自作聰明,說我們可以利用渭河阻滯夏兵。旁邊的人說要是夏天還好說。如今河麵有冰,匈奴人一抬腿就過來,你倒是怎麽個阻滯法?那人說我們可以派兵在南岸這邊鑿冰。隻消一丈寬的一條碎冰流水帶,馬就過不來了。


    居然還有人叫好!


    陳嵩說渭河冰層至少三尺以上,得多費力才能鑿開啊!天又這麽冷,除非你每一刻都在不停地鑿,否則一定是現鑿現凍。再說了,渭河這麽長。短短地鑿開一截,根本擋不住人家。要是鑿得長。你得派上去多少士兵和民夫啊!


    此說在一片哄笑中煙消雲散,如何破敵仍然是各執一詞。任何一派的見解。都會遭到另外兩派的同時攻擊,沒有任何人能夠絕對控場。吵到後半夜,劉義真來了孩子脾氣,說他要睡一覺,任何人不得打攪。一甩袖子到了後堂,留下一幹將佐麵麵相覷。最高指揮官撂了挑子,再好的錦囊妙計都無人拍板,雖然都知道軍情急似火,大家也隻能各自找地方歇息。傅弘之沒有睡意,找到毛修之接著勾兌。他們已經意識到:他倆的分歧是走多遠的分歧,而他們和劉義真的分歧是要不要走出去的分歧。倘若不能說服劉義真,他們無論遠近都別想邁出去。最後兩人各退一步,達成共識:遊騎兵不去大夏,強化兵力後,就屯守鹹陽一線,和長安成犄角之勢,並威脅夏軍退路和糧道。


    劉義真一覺醒來,發現傅、毛二人已然是攻守同盟,頓時覺得孤掌難鳴。聽二人說還要從長安抽一部分兵力去強化長安城外的機動兵團,一個勁兒晃腦袋。既然你們都同意攻守兼備,那我也不說啥了,但長安的兵,一個都不能再給;鹹陽那邊,就靠現有兵力對付吧。


    傅弘之見此情形,知道不可能再說動劉義真,而且時間緊急,不願意再虛擲一分一毫,乃慨然起身,說既如此那末將就立刻去鹹陽安排。他帶上陳嵩、郭旭二人,即刻出長安。毛修之此時深覺形勢險惡,一味哄劉義真開心會壞事,很想幫傅弘之一把,但又不能違抗劉義真軍令,乃做了一個小動作來伸出援手。他不能送上麾下老兵,卻可以把新招募的一千隴上流民子弟交給傅弘之。就算還不能立刻上陣殺敵,幫著修築營壘也還是很得力的。


    傅、陳、郭帶著一千新兵走出去不到三裏地,劉義真派人追上來,要三人即刻返回長安。三人不得要領,又不能不理睬,隻好回來。陳嵩多了個心眼兒,建議傅弘之把新兵留在城外,讓親兵帶著繼續趕路。


    劉義真勉強被傅弘之和毛修之說服,但內心極其窩囊。傅弘之闖進刺史府營救陳嵩、郭旭,這件事讓他深深意識到人家骨子裏還是拿他當小孩子看,而他也果然以小孩子的方式做了退讓。事後仔細想,這件事最後做了好人的是傅弘之,而他則以做惡人收場。沒有他的命令,傅弘之再凶也不能把人帶走,但他身為關中最高軍政長官,居然不曉得使用自己的權力,最後用那樣一種難看的姿勢敗退下來。既無赫赫威儀,也無恂恂恩德,既不落好,也不服眾。


    此時餘波未平,傅弘之又公然挑戰他的權威。連毛修之都上了他的賊船。傅弘之走後,他越想越憋氣,覺得就這樣部署了兵力,等於在全體將佐麵前承認自己是打仗外行,是頂著巨大官帽而乳臭未幹的毛孩子。長此以往,北府兵這些老油子。各個都聽軍頭的,誰還會把他這個最高長官放在眼裏。他把毛修之叫來,狗血淋頭地罵了一頓。後者聽明白他的意思後,又惱火又好笑,但也看出若不能讓他挽回麵子。小鞋怕是一時半刻脫不下來,乃略施小計,出了個無傷大雅的點子。


    傅弘之回到刺史府時,劉義真已經在府門前空場上擺了一個陣勢,堂而皇之宣布傅弘之不但是鹹陽大營的指揮官,而且節製長安守軍,兩地晉軍必須在傅弘之指揮下呼應協同;同時把自己的佩劍授予傅弘之,後者可以專權斬殺不停將領的幢主以下軍官。接著這個儀式。劉義真向官兵講了一番此次作戰方略,不動聲色地把這個方略變成了他自己的主意。那些沒有參與刺史府議事的官兵見刺史大人雖然年少卻頭腦清醒、深諳用兵之道,不能不報以熱切讚許。劉義真做足了場麵。找回了麵子,這才放傅弘之走。毛修之見他心情轉晴,趁機把新兵的事情說了,原以為他會做個順水人情,孰料劉義真一聽就急了。鹹陽需要修營壘,長安就不需要人力嗎?不行!叫他們回來!


    傅弘之被劉義真一番擺弄。看出來他的小九九,早就憋了一肚子氣。此時馬上就要噴出來。郭旭在一旁插話,說我們讓這些人先走。估計現在走出去也有十來裏遠了,就別讓他們掉頭了。劉義真如今看這個“姐夫”的眼光,已經不同於往昔,頗不願假以顏色,硬生生地說不就是多磨掉一點鞋底子嗎,馬上給我叫回來!傅弘之忍無可忍,摘下劉義真的佩劍,直戳戳地往後者懷裏一送,一手摘下頭盔:


    “既然刺史大人如此錙銖必較,那傅弘之什麽都不要了,請刺史大人另選良將!”


    劉義真沒料到傅弘之會來這一手,瞬間意識到如果真因為吝嗇兵力而得罪了傅弘之,後者掛甲辭官後,還真找不出他這個量級的大將來鎮撫關中。尷尬地笑了笑,說既然將軍用得著這些兵,那就帶走,不必召回了。毛修之在一旁打圓場,說我們還來得及再招募一些。傅弘之麵如冰霜,也不施禮,轉身上馬走了。


    三人追上一千新兵,心情沉重地往鹹陽去,走了三個時辰休息時,遠處地平線上塵土飛揚。傅弘之派了幾個親兵去打探,須臾,親兵跑回來複命,說是鹹陽大營的人撤下來了。三人均大吃一驚,顧不得新兵,縱馬迎上去,果然看到斛律征和徐之浩跑在隊伍最前麵。


    就在刺史府三方相持不下的時候,姚滅豹已經親率先頭部隊趁著夜色摸到了鹹陽大營十裏外。姚滅豹多次化妝偵察關中晉軍,摸清了他們的斥候規律,暗地裏製作了晉軍的旗子,這次布置好口袋,趁著一小隊晉軍巡邏隊下馬烤火的時機,一個突襲,將他們全部俘虜。拿到想要的情報,選了漢話流利的兵冒充晉軍,帶著一隊人馬大搖大擺地去鹹陽城北門,對守門官兵說匈奴人有動靜,大營派人來加強城防。守將拿火把一照,發現打頭的人清一色晉軍盔甲號服,旗幡顏色和圖徽也沒有差訛,再盤問一番,發現不但當夜口令無誤,而且各幢各隊主管姓名年齡全都門清,且知道確實有加強城放這一說法,乃下令開門迎客。


    接下來就是一場沒有懸念的短促戰鬥,鹹陽城在一個時辰之內被匈奴人攥緊。


    這樣一來,飛騎隊、驃騎隊和步兵就被夾在了匈奴主力和鹹陽城之間。趁著大營對鹹陽陷落渾然不覺,姚滅豹想一鼓作氣拿下它。假如營裏的晉軍有鹹陽城同樣的四麵高牆,他們也許會鬆懈一些,姚滅豹的勝算要大很多,但正因為隻有一丈高的土夯牆、一條十步寬的蒺藜帶和一條沒有水的壕溝,營裏的戒備格外森嚴,夜裏尤其警醒,裏裏外外布滿明哨暗哨。


    得知匈奴人出兵消息後。全軍戒嚴,夜裏人不解甲,馬不卸鞍,官兵隨身帶三日糧。當夜匈奴人的尖兵冒充斥候一路摸來,到離營一裏地時。被草叢裏冒出的哨兵攔住。假斥候說出口令,趁哨兵放鬆的當口,一刀切開了他的咽喉。他們當然不知道,這一切被不遠處的暗哨看得清清楚楚。後者知道自己一旦報警就會暴露,但還是毅然發出一支響箭,隨後向著火把所在處連發數箭。拔出佩刀迎戰來敵,在放倒一名匈奴人後被瞬間剁成肉泥。


    匈奴人偷襲不成,改成強攻,但迎接他們的是牆頭上硬弩發出的巨大箭簇和可怕的呼呼聲,這些利器在夜色中恍如鬼怪張牙舞爪。每一下都能洞穿好幾人。能聽到晉軍大營裏急促的軍令和雜遝的腳步,還有成群馬匹的嘶鳴,但晉軍就是故意不開燈,讓敵人分不清他們到底有多少兵力。守軍受過夜戰訓練,他們將火把扔到前方,在照亮來敵的一瞬間,也把箭雨傾泄過去。


    姚滅豹不想過早地和晉軍陷入死戰,他要留著兵力去拿長安城。現在鹹陽已經在手。他完全可以撇下這根晉軍硬骨頭,把它留給後續跟進的赫連勃勃。而如果他判斷無誤,勃勃也會繞過去。長安一旦失陷。再能打的晉軍也是沒有依托的孤魂野鬼,不用敲打,自己就逃向關外了,到那時跟在後麵殺是非常劃算的。今夜,他可以在鹹陽城裏好好睡一覺,等士兵養足了精神。再從容不迫地進軍長安。真正想大開殺戒的,隻有赫連璝。其人一心要報仇雪恨,完全看不清乃父算盤。眼看是沒有大前程了。此番南下,赫連勃勃之所以不堵死晉軍東歸道路,就是漢人所謂“圍師必闕,歸師勿遏”,劉義真如果聰明的話,最好不要戀戰趕快溜,把一座不設防的長安留給赫連勃勃,這樣雙方都少死人。既然大方略意在以壓促變,自己又何必跟這些難纏的晉軍較勁呢?


    正要下令,士兵跑來報告,說晉軍兩支騎兵從大營後麵出來,已經張開兩翼包抄過來。姚滅豹領教過晉軍拚死搏殺的厲害,知道自己不占地利,暗夜裏也不占天時,騎兵沒法縱橫馳奔,如果被對方兩翼騎兵纏住,中間再遭到步兵切割,怕是出兵第一仗就要折了威風。乃下令鳴金,全軍迅速撤出晉軍弓箭手射程,一聲呼嘯,返回鹹陽城。


    天亮的時候,斛律征和徐之浩帶人打掃戰場,在匈奴人屍體堆裏發現一個活人,帶回來療傷問話,才知道匈奴人來了五萬人,昨夜這一軍兩萬人歸姚滅豹指揮,鹹陽已經丟了。傅弘之遲遲回不來,陳嵩、郭旭下落不明,大軍多逗留一刻都有大危險。幾個人一碰頭,決定立刻放棄大營,結陣南下,向長安靠攏。


    騎兵在最兩翼,車兵在兩路縱隊,把步兵護在最裏麵。斛律征帶領五百精騎,故意遠遠地吊在後頭,隨時準備阻擊追兵,掩護主力脫身。大軍燒掉糧秣,隻帶隨身幹糧,強行軍撤下來。


    竟然沒有一個人擋路或者追上來。


    姚滅豹已經判明晉軍必然棄營南去,派人遠遠地跟了一段。斥候回來描述了晉軍撤退的陣形,姚滅豹估算了一下,知道自己吃不掉對手,除非想硬碰硬地消耗實力,最後把自己打殘,再也沒有實力去長安摘桃子,費九牛二虎之力為赫連璝作嫁。想走就讓他們走吧,如果都窩在長安,反倒好對付,省得東奔西顛地找他們決戰!


    傅弘之得知原委,不禁仰天長歎。


    如果不是在長安耽誤這麽多時間,他完全可以完成鹹陽一線的布防,該出的兵派出去,該留的兵釘死了,該加固的營壘牢不可破,不會讓匈奴人就這麽輕易地得手。現在打回去奪取鹹陽已經不現實,往東找個地方屯起來倒可以側擊匈奴人,但東方要隘都離長安太遠,緩急難以相互支援;部隊若留在長安城外,沒有堅固的築壘地域,又無法頂住重兵攻擊。思來想去,隻有先把軍隊帶進長安城,而後再商議如何破敵。


    劉義真幾乎得意忘形。戰局給反對他想法的人扇了一記耳光,證明隻有固守長安才是上策,他終於可以坐擁大軍,確保身家無憂。接下來的會商。端出都督和刺史的雙重架子,拒絕任何派兵出長安的建議,不由分說地重新設定長安大軍指揮權,順勢褫奪了傅弘之前線總指揮頭銜,指定他專門負責長安城北防務。其他三麵各有人專司。傅弘之說赫連勃勃不是外行,他若是攻城,不會隻攻一麵讓我們從容應對,勢必要四麵迫城,城裏總得有個統一發號施令的人吧。這話無可辯駁,劉義真想了想。說那就毛修之統一指揮吧,反正他是司馬,責無旁貸的。毛修之知道自己野戰還行,守城不在行,立刻堅決拒絕。並建議還是傅弘之做守城總都督。事關長安存亡,各將佐不再玩私心,一致推舉傅弘之總攬三軍,劉義真見眾人如此,隻好違心地下了委任狀。


    傅弘之立刻提出應該馬上向宋公稟明形勢、求取援兵。他內心真實的想法是讓劉裕趕緊派個有本事的大人來,別再讓這個毛孩子礙手礙腳了。他雖然不明說,但劉義真已經感覺到,陰沉著臉答應。之後托言疲乏,興味索然地到後麵去了。


    各軍立刻分派任務加強城防,隨時準備把滾木礌石砸到攻城敵軍頭上去。緊張了好幾天。連匈奴兵的影子都沒有看見,大家不禁有點鬆弛。晚上陳嵩叫上郭旭、斛律征和徐之浩,在防區附近找了一個小酒館,弟兄幾個喝了好久。要不是老天保佑,男男女女一幹人盡力,也許陳嵩郭旭現在還在牢裏。甚至根本就不在人間了,大家重逢舉杯。有無限惆悵。小酒館就在北門附近,城上打更的聲音聽得很清楚。陳嵩側著耳朵聽了一陣。放下酒杯坐直身子:


    “你們幾個別怪我掃興啊,我覺得我們今天就喝到這吧。畢竟是戰時,我們真要是喝醉了,當兵的看著不好,讓上頭知道了更不好。”


    稍稍沉吟,又加了一句:


    “現在人家正看我們不順眼呢。”


    都是明白人,大家端起碗一碰,說那就等過陣子再好好喝。


    他們幾個人相互架著走出來,走不了幾步,陳嵩說我要撒尿。斛律征說都要撒,一起去撒好了。幾個人的心情突然很好,像是惡作劇一樣,在不遠處找了個小巷子,四個人齊刷刷地衝洗牆根。黑乎乎的,他們沒有注意到牆上有一扇窗戶,此時窗戶打開,有人舉著燭台往外一照,看見幾個老爺們在他家窗子底下如此不雅,提著嗓子罵起來。陳嵩笑著說對不住,以後不這樣了。那人卻不依不饒,探出身子罵得更凶。斛律征怒氣上湧,正要伸手扯那人的脖領子,被陳嵩一把攔住。他猛地伸手,從房主人手裏搶過燭台,高高舉過頭頂。


    雖然光不夠亮,但已經足以看清楚:巷子裏停著一長溜車,車上好像是木柴和枯枝。


    陳嵩笑著對郭旭說我倆這是怎麽了?總是在夜裏撞見賣柴的。


    郭旭也笑,那你今天可別再全包了,我家的柴估計三個冬天都用不完。


    房主人罵罵咧咧地要陳嵩把燭台還回去,陳嵩沒理他,舉著燭台往前走了兩步,車上車下冒出幾個人影子。陳嵩把腳往車轅上一架:


    “你們是賣柴的?從鹹陽來吧。”


    昏暗燈光下,有個人說我們是從鹹陽來賣柴的,路上匈奴人盤查得緊,耽誤了時辰,到長安就已經晚了,隻好等明天再賣。


    陳嵩說貓在這裏多冷啊,正好我們守城需要火把,缺的就是木柴,你跟我去一趟營裏,我們全部買下來。對了,你這一車多少錢啊?


    對方猶豫了一下,轉身捅了捅身後一個人,那人說都是好柴,300文一車。


    陳嵩嚇了一跳。人家都賣100文,你這柴是鑲了金邊還是能當肉吃,要300文!給個實價,營裏全要了。


    說著往前走了一步,伸手要從車上抽木柴看看。他的手剛剛碰到車幫上,那幾個人就跨步上來,用身子護住車,就好像陳嵩要白搶他們的東西。


    陳嵩一愣,而後冷笑一聲,說看你們這架勢,好像是賣孩子一樣。罷了,既然談不攏,我也不要了,你們留著明天賣吧。


    說完轉身要走。身子一晃,燭台撒手,高高地落在身邊的柴車上。燭台裏的蠟油滴在最上麵的枯枝上,一團火馬上竄出來,車上那個人手忙腳亂地去撲。但就在瞬間,火苗竄起老高,油脂燃燒的氣味撲鼻而來。原來這些枯枝幹柴上都灌了油脂。車上的樹枝柴草突然被頂開,兩三個人帽子上帶著火苗,尖叫著跳下車來。


    陳嵩已經拔出佩劍去砍眼前那個人,不料那個人身形很快。一閃身躲過了,一貓腰從車身下抽出一把彎刀,在火焰照耀下閃著光向陳嵩砍來。後者一邊格擋,一遍大喊:


    “快去叫人,快去叫人。有匈奴探子!”


    徐之浩在最後麵,此時立刻跑向北門,對城門洞裏打盹的士兵大聲報警,士兵們抄起銅鑼一陣猛敲,轉眼士兵們從城牆上下冒出來,徐之浩帶著他們往巷口跑。


    此時陳嵩、郭旭和斛律征已經被逼出了巷子。他們隻有三個人,車裏車外的敵人卻有四十來號,他們不是匈奴人。是在匈奴草原上長大的漢人,否則也不會混過關卡。此刻他們推著燃燒的車衝過來,陳嵩兄弟幾個隻能向後退。到了開闊地。形勢已經明朗,四麵八方趕來的晉軍士兵將這支小部隊團團圍住。這時候有人把馬牽了過來,陳嵩上了馬,鬆了口氣,喊話讓這些人投降。


    帶隊的探子站在一輛車上,用匈奴話對手下人下了個命令。這些人立刻結成一個小陣,爆出一聲呐喊。推著頭領的那輛指揮車,衝著城南方向衝殺過去。轉眼就和晉軍士兵混戰在一起。此時陳嵩才發現,這些絕對不是尋常士兵,而是格鬥凶狠靈活的死士。他們的打法很靈活,兵器長短相衛,有人放箭,有人用彎刀,有人用削尖了頭的長木棍,最叫人稱奇的是還有人用套馬杆。三五個套馬杆防不勝防,套住晉軍士兵的脖子拖到跟前,彎刀手一刀斃命。他們怪叫著、跳躍著、嗬嗬大笑著向南衝殺,不斷有人倒下,但每個倒下的人已經拉了至少五六個墊背的。


    陳嵩高聲下令,叫人趕快調集弓箭手。


    敵人無需聽到他才知道該怎麽做。他們緊緊地纏著晉軍步兵,不給他們脫身的機會。


    陳嵩飛速地判斷著這一切。鹹陽已經被匈奴人占領,他們絕不會愚蠢到眼看著本地人給長安送柴。尋常賣柴人,聽到有人要全包,巴不得立刻脫手,而這些人居然故意給出高價,擺明了不願意到軍中去,因為那隻能是自投羅網。


    陳嵩能想象這些人怎樣把人藏在柴堆裏混進城來,但不明白他們進城要幹什麽,若是純粹做探子,應該早就分散開,混在長安城的人海裏了,甚至都能借著招募新兵的機會,大搖大擺地混進軍營。他們集結在北門附近的巷子裏,到底想要做什麽?


    北門!


    一道閃電略過心頭。


    此刻北門附近的大隊人馬已經被這幾十名敵人死士引開足有二裏開外。


    陳嵩大喊一聲跟我來,調轉馬頭向北門衝。


    在他背後,突然響起低沉的牛角號。


    他不用回頭就知道那是車上那個人發出的信號,幾乎同時,不知道從哪裏衝出來的幾十號人高舉著火把,人手一張連珠弩,準確地射殺眼前的晉軍,轉眼衝到了北門口。一隊殺上馬牆,去搶占吊橋和千斤閘的絞盤;另一隊衝進城門洞,去打開門栓。


    與此同時,門外響起連片的號角聲和鼓聲。


    不需要陳嵩發令,他的弟兄們自會懂得這意味著什麽。軍官們縱馬超過陳嵩,快接近時把手裏的槊和刀劍全扔了出去,士兵跑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呐喊著湧向馬道和城門。沒有被飛來兵器刺中的匈奴死士組成一堵連珠弩的人牆,將那些赤手空拳的軍官射下馬來,掩護他們的人去打開城門。有人中了箭也挺著,最後直接從馬上撲向弓箭手,把他們撲倒在地。但匈奴死士分成兩排,前排射完到後排裝箭,箭雨好像永遠不會斷流,死去的晉軍官兵橫屍城門口,讓他們的戰友更加蹣跚,更容易被射殺。在箭頭嗖嗖的嘯叫聲和晉軍官兵的怒吼聲中,一個巨大的聲音響起來,那是厚重的城門被用力推開的聲音。城外立刻響起一片廣袤無邊的喝彩聲和喊殺生。


    另一隊匈奴死士一登上馬道,城牆上的晉軍士兵就開始和他們賽跑,最先跑到城樓門口的士兵沒有弓箭,他們圍在絞盤周圍,被匈奴死士用連珠弩悉數射殺。後者立刻收起千斤閘,砍斷吊橋纜繩。護城河已經結冰,可以徒步踏過,但勢必會滑倒很多人馬,放下吊橋會好很多。沒有了千斤閘,城門就是一個擺設。他們完成了這個演習多次的任務,帶著必死之心守在城樓上。


    城裏的死士,已經被全數殲滅,他們的屍體拋了一路,晉軍的屍體陪了一路。


    陳嵩頭皮發麻,全身是汗。從軍這麽多年來,千鈞一發的情形不是沒有遇到過,但都沒有今晚這樣讓人肝膽欲裂。他讓步兵撤出來,指揮大隊弓箭手在遠處向城門洞裏放箭。匈奴死士的連珠弩雖然可以連發,但射程近,在長弓麵前束手無策。兩輪齊射後,城上城下的匈奴死士已經沒有一個活人。


    城外匈奴人的尖兵已經衝進城門洞。他們帶著盾牌貓著腰,一寸一寸地向前摸。隻要他們有機會接近衝到跟前,弓箭手就隻能待宰,而後續衝進來的騎兵就可以屠城。


    陳嵩怒吼一聲,一手持劍,一手從士兵手裏拽過一把槊,準備下馬去手刃敵人。就在此時,他聽到背後郭旭和徐之浩的聲音:


    “大哥,閃開!”


    多年形成的默契讓陳嵩不必回頭,他向左側一帶馬,躲在了城門邊上,幾乎同時看到郭、徐二人推著兩輛熊熊燃燒的柴車,並排衝進城門洞。車子被陣亡弟兄們的屍體絆住了,一群弟兄衝上去推,車子像是燃燒的火老虎,一下子跳過障礙,撞向目瞪口呆的匈奴兵。最前麵的兵來不及轉身,就被撞倒在地,著火的身子被巨大的車輪碾過去。其餘的人發出恐怖的驚叫,轉身逃出城門。


    弟兄們如法炮製,把匈奴人混進城裏的所有柴車,都變成了不可逾越的火牆。它們擺開一條燃燒的弧線,彎彎地護住城門,熊熊火焰好像要竄到天上去。擁擠在吊橋和城門之間的匈奴人,全身都被映紅,穿堂風把灼人的火焰吹向他們,逼得他們向後退。他們校尉不甘心即將煮熟的鴨子飛走,揮舞彎刀命令部下把車子移開。幾個勇敢的匈奴兵試圖這樣做,但在滿車幹柴做成的巨大火把麵前,他們都是清清楚楚的活靶子。斛律征站在城頭上,從容不迫,一箭一命,直到城下匈奴人堆裏久久沒有一人敢跨過吊橋半步。


    城門重新閂上。


    千斤閘已經落下。


    城牆上站滿了張弓露刃的守衛者。


    傅弘之已經聞報趕來,下令把匈奴死士的腦袋割下來,全部掛在垛口外。


    晚上不是攻城的時候,匈奴大隊人馬奪門失敗,不再逗留,在一陣號角中列隊撤走。


    黑暗中,赫連璝看著長安城上的火把和閃耀的兵器,冷冷地笑了。


    不錯,奇襲沒有得手,可誰能說這不是一次高明的設計呢?


    在姚滅豹還在鹹陽盤桓時,他赫連璝的人,已經踏進長安了。雖然牛刀小試就折斷了,但他已經堅信自己駕馭下一次宰割的能力。


    不著急,長安是一顆熟透的果子,即將帶著勝利的清香,落在他手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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