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人傑怎敵天意,英雄不及時勢


    下卷四十一章


    韋華麵前是兩堵匈奴壯漢組成的人牆,牆上伸出的彎刀,組成一個廊頂,而他就要從這個廊頂下走過去。顯然赫連勃勃找這些大塊頭來,就是要讓他們製造出俯視的優越感。


    韋華告訴自己,雖然我實際上已經是喪家之犬,但絕不能在這些虎狼麵前有絲毫顫抖。他擠出一絲微笑,準備邁步走進這個人體組成的小巷子,立刻就聞到匈奴兵身上的羊膻味。味道真是奇妙的東西,它能夠讓你顯出原形。漢人覺得胡人骨肉發膚都浸透了羊油,有一種腥膻;而胡人一打照麵就覺得漢人渾身無處不是豬油臭。人一旦存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念頭,看異族就處處都覺得別扭。


    有人發了一個號令,兩排匈奴兵齊聲應和,碰撞彎刀,發出一陣刺耳的聒噪。待喧囂平靜,打頭的匈奴兵用生硬的漢話對韋華說你跪下。


    韋華一愣。


    匈奴兵連說帶比劃,意思是你得跪著走進去。


    韋華的臉騰地燒起來,幾乎立刻就要轉身離開,但瞬間告訴自己這樣做隻能馬上被處死。真後悔不該在大營門口就漏出底牌!應該隻字不提投誠,隻說是來使。可那樣就等於欺騙了勃勃,而據說這個人根本容不得別人糊弄他。哎!虎落平陽,瘸驢都敢踢你一蹄子!


    可是和劉義真帶來的恥辱相比,這點場麵上的羞臊算得了什麽?大


    文王向紂王示弱忘了麽?


    勾踐屈身夫差忘了麽?


    韓信胯下之辱忘了麽?


    背不住這點小小的下馬威,怎麽報複那個向你眼窩裏吐痰的惡少?


    緩緩地跪下去,手和膝蓋接觸到冰冷堅硬的地麵。穿過兩列沾滿泥巴的牛皮靴子,一節節走到帳篷門口。一名匈奴兵橫在那裏,居高臨下地叫他等著,而後轉身進去稟報。須臾出來,俯身拍了拍韋華的後腦勺。


    一進大帳。一股熱浪撲麵而來。在他這個高度上,能看見好幾個火盆,還有一個石頭搭起的土灶,上麵有一口大鍋,熱氣翻卷著從那裏冒出來。突然,一隻大狗狂吠著向他撲來。他驚叫一聲,直起身來向後閃,濺起滿帳篷的哄笑,而那隻狗在撲到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時,被一根鏈子死死拽住了。


    他在地上蜷縮了一小會兒。慢慢地恢複了跪姿,衝著最中間的案幾磕了個頭:


    “罪臣晉朝雍州別駕韋華叩見大夏皇帝陛下!”


    謙卑匍匐,額頭觸地,因為餘悸未消而輕微觳觫。他曾經覲見過晉朝皇帝,在那個高大空曠的屋子裏,伏在禦階之下,不敢仰視聖顏,但和今天這種場麵比起來。那已經很鬆快啦。


    他聽到一個果決而慵懶的聲音:


    “抬起頭來!”


    在他麵前,左右各有一群席地而坐的人,他們最前麵有四張矮幾。背後坐著四個人,和身後的人相比,他們的裘皮大氅顯然要昂貴許多,因為上麵鑲滿了各色寶石和銀飾,不過和他們中間那張矮幾背後的人相比,他們從頭到腳都缺一樣無以言表的東西。


    這個人穿了一件純黑色的皮袍。即便是在帳篷裏,也能看到油亮的黑毛在閃光。不知道是獺皮狐皮還是貂皮。這件大氅上沒有任何裝飾,似乎這種純黑討厭任何枝節來分走它的華彩。大氅敞開著。露出裏麵的純白色袍子,袍子的襟口滾了金絲,花樣好像是無數朵小牡丹串起來又扭成辮子。他沒有戴帽子。黑色的皮帽子擱在案幾邊上,當中鑲著一塊雞蛋大小的寶石,色澤鮮紅,不知道身價幾何。


    韋華聽說過赫連勃勃殘忍而英俊,殘忍都是傳聞,而英俊今天算是領教了。這樣的人,如果穿上南朝的衣服,走在江南街市上,一定會走不動路,因為那些花癡的南朝貴婦們一定會使出全部花招,把他攔到自己家裏去。他一點也不像那些即使洗了臉也看上去髒兮兮的匈奴人,因為他很白淨;他也不是三角眼、塌鼻梁。他的鼻子隆起,令人懷疑是劉邦的後裔;他的眼鏡帶著星光,又有諸葛亮的影子。如果硬要找出他臉上輕微的缺陷,那就是嘴巴啦。他的嘴角向下撇,天生帶有一種狠勁,不過配在這張臉上很合適,要沒有這點破壞,他幾乎就是一朵明豔的芍藥了。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這朵白芍藥的花瓣上透出粉色,更讓人不能相信這朵花的根是紮在北方荒原上你死我活的血腥中。


    韋華沒有注意到自己看呆了。


    這樣麵孔的人,怎麽可能殘忍?


    此時勃勃已經站了起來,韋華這才意識到傳說中的身高九尺意味著什麽。從他匍匐的角度仰視上去,勃勃好像要頂到帳篷最高處了。配上他俊美的臉,整個人就像是用象牙雕刻出來的天神裹在一團烏雲裏。


    勃勃繞過矮幾,走到帳篷口,背對著韋華:


    “雍州別駕,官不小了,好端端地為什麽要跑到我這裏來?”


    在來的路上,韋華已經預演過無數次,這個問題自然是打頭炮的。他不想告訴對方自己叛逃的原因是女人被搶,但也千萬別說仰慕陛下之類的蠢話,真要是仰慕,早幹嘛去了,偏偏要到長安朝不保夕的時候才來上門仰慕?他已經設計好全套說辭,要讓對方覺得自己是開誠布公的實在人:


    “罪臣本來是想跟著劉裕幹一番事業,孰料劉裕心存異圖,北伐隻是為了給篡逆鋪路,打下長安後,自己回江東去奪權,把我們這支軍隊扔在這裏自生自滅。這一年多來,劉義真治軍無方,荒唐淫逸,軍中老將彼此不服。內訌不止,殺戮不休,小人得誌,忠良扼腕。臣知道前途堪憂,早已心灰意冷。如今陛下禦駕親征,長安旦夕可下,罪臣不願為劉義真陪葬,因此投奔陛下,私心可恥,請陛下海涵!”


    勃勃良久不吭聲。


    這一番寂靜。讓韋華心裏發毛。從頭捋了一遍自己的話,覺得滴水不漏。乃強作鎮定,等待勃勃發話。


    赫連勃勃徐徐轉過身來:


    “你怎麽知道你就一定會為劉義真陪葬?萬一我打不下長安呢?”


    韋華的心稍稍鎮定了一點:


    “陛下這一次天兵壓境,長安早已是搖搖欲墜。城裏諸將離心離德,百姓厭憎南軍。加之極度缺乏燒柴,以臣看來很難守住。”


    勃勃點點頭:


    “韋別駕是哪裏人?”


    “罪臣江東人。”


    “有家室了吧?”


    韋華猶豫了片刻,勉強地說有了。勃勃微微一笑:


    ”一個有家有室的江東人,官也做得不小了,就算長安守不住,也還可以撤回到江東溫柔鄉去嘛,為什麽要到我西北苦寒之地來呢?你這個算盤打得不精啊!“


    韋華的舌頭在嘴巴裏打了幾個圈,沒法說出來自己對江東的家毫不留戀。正在急切找個說辭,就聽勃勃怒喝一聲:


    ”來人,把這個奸猾的南蠻子扒光了!“


    進來兩個牛高馬大的匈奴漢子。三下兩下把韋華扒成一隻白條鴨,死死地按在地上。


    勃勃走到韋華跟前,靴子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子尖:


    ”別駕大人,你看清楚了,我這裏有三樣東西。一樣是煮全羊的鍋,煮你也夠用;一樣是獒犬。隻要鬆開鏈子,它會直接咬斷你的喉嚨;第三樣是砧板。我會先剁掉你的一隻手,等你疼夠了再給你來個腰斬。這三樣。別駕喜歡那種啊?或者三樣挨著來:先讓狗咬了你的命根子,再剁掉你一隻手,最後把你扔進鍋裏!“


    韋華此刻終於明白,赫連勃勃殘忍的名聲不是虛傳的。他絲毫不懷疑勃勃會這樣變著花樣折磨他。努力克製著,不讓聲音發抖:


    ”臣有罪,欺瞞陛下,死有餘辜,但臣的委屈實在是難以啟齒“


    連驚嚇帶羞恥,居然很合時宜地滾出兩大滴眼淚。


    勃勃說既如此,就把你的委屈說出來讓朕聽聽。


    兩個匈奴兵鬆開韋華,後者翻身坐起,把自己的家事和劉義真奪人所愛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勃勃饒有興致地聽完,拊掌大笑:


    ”這就對了嘛!你小子跟我耍滑頭,還扮什麽憂國憂民的嘴臉。為了女人換主子,不丟人!要是你連這種氣都忍得,我赫連勃勃反倒要看不起你!來呀,給韋別駕上酒食。“


    至此,韋華才意識到剛才一直緊張,竟然沒有意識到已經饑腸轆轆。


    勃勃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指了指帳篷口:


    ”韋別駕,我赫連勃勃不喜歡勉強。你現在可以留,也可以走。要留,就得有見麵禮;要走,我送你馬匹錢財,你自己看怎樣劃算!“


    韋華咬了咬牙:


    ”陛下不殺罪臣,已經是莫大的恩典,罪臣無以為報,隻能知無不言。陛下要趕緊做準備,劉義真要跑!“


    勃勃一笑:


    ”這個不用你告訴我,他跑是遲早的事情!“


    韋華指了指帳篷天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光:


    ”他明早就南下!“


    這個倒是大大出乎勃勃的意料,他看了一眼王買德,發現他也掩不住驚訝。以常理而言,從長安這樣的大城裏撤走,在敵人眼皮子地下通過,怎麽也得精心做十來二十天的準備,怎麽可能這麽倉促地拔腿就走?可是話又說回來,劉裕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這樣一來,說不定還反倒救了他自己,因為敵人也不會預料到會有這樣突如其來的退兵。隻要他動作足夠快,也許對手來不及調遣,他就已經抵達安全地帶了。


    勃勃看了韋華一眼,既感謝他及時通報消息,又骨子裏痛恨這種出賣故主的人,不過收拾這種人不是眼下急務:


    ”韋華,既然你願意跟著我,那就在我這裏做事。你先在營裏聽我差遣,等打下長安。我任命了我們的雍州刺史,你還做你的雍州別駕,不過我還要在統萬城和長安城各給你一座大宅子!“


    韋華卻不急於謝恩:


    ”陛下別急,我還沒有說完。朱齡石為了掩護劉義真撤走,明早就會帶精兵突襲陛下大營!劉義真帶走了傅弘之和毛修之兩員大將。但陳嵩和郭旭,兩員少壯悍將,都配給了朱齡石,他們很能打,號稱萬人敵,陛下不能不防!“


    赫連勃勃暗自感謝上蒼。若不是他老人家作弄劉義真,讓他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身邊人,他赫連勃勃怎麽會及時得到這麽值錢的情報。倘若他蒙在鼓裏,或者隻顧追殺劉義真,或者隻顧抵擋朱齡石。怎麽會有一箭雙雕的對策?


    對韋華說話的腔調明顯更加溫潤了:


    ”很好,你現在就去歇息,好好睡一覺,等著給我進長安的安民告示,我還要借重你的好文章!“


    韋華走到案前跪下:


    ”陛下厚恩,罪臣粉身碎骨也難報答,按說臣不該跟陛下囉嗦,但還是請陛下答應臣最後一個請求!“


    勃勃笑著說你有這樣的大功。隻要不是想當太子,十個請求我都答應你。


    兩個皇子齊聲大笑。


    韋華說我的女人被劉義真裹挾著,我懇請隨追兵一起行動。去把她救出來!


    滿帳篷都哄堂大笑起來。勃勃說很好,既然你有這份情義,我就成全你,你下去吧。


    這人出去後,王買德笑著搖頭:


    ”這真是一個全無心肝的混蛋,為了一個女人。要出賣成千上萬的同袍!今天能背叛劉義真,明天就能背叛陛下。千萬不可重用!”


    其他人紛紛附和。赫連勃勃說這個不用你們提醒,不過他雖然於大晉是叛賊。於我大夏卻不能不說是恩人,如果馬上就除掉,未免有過河拆橋之譏。照我說,我們不做惡人,給他個官,給點田宅,由他去。這種品行的人,老天爺自會收他。現在關鍵的是趕緊商量,我們到底是集中兵力掩殺劉義真,還是放過去,全力以赴拿下長安城?


    赫連璝剛要開口,被父親用一個手勢製止了。勃勃下巴朝王買德揚了揚:


    “買德,今天就聽你的!”


    其實就算沒有韋華的情報,王買德也早就設想過種種敵情,應對方略早已爛熟於胸,此時和盤托出就好了:


    “末將本以為劉義真倉促離開長安,必然輕兵急進,迅速擺脫我軍糾纏,隻要到了弘農地界,跟洛陽晉軍接上頭,我們也就隻能眼睜睜看他龍歸大海。但現在看來,他又是搶美女,又是掠民財,這樣壇壇罐罐,想快都快不了,這就給了我們充足的時間。我以為,我們不必著急動手,甚至一開始都不要派人跟著,這樣給劉義真造成一種我們被朱齡石拖住無法分身的印象,讓他走得更加從容。等他走遠,走到朱齡石想增援都夠不著,洛陽晉軍也愛莫能助的地方,我們再利用精騎的速度優勢,追上去尾隨掩殺。


    這樣就需要在朱齡石這邊假戲真唱。我們要做出全軍和朱齡石苦戰的假象,讓他誤以為真的拖住了我們。按照韋華的說法,長安城裏隻能留下一萬來人,能上陣廝殺的還要少於這個數,那麽我們的兵力很充足。留出三萬人好好休息,等著奔襲劉義真,剩下的兩萬人和朱齡石纏鬥。最好的結果是擊敗朱齡石後乘勝取長安;中等結果是跟他打了個平手,但狠狠地消耗了他,讓他無力守城;最差也要穩住他,讓他以為劉義真走脫了,不需要增援。等大軍滅了劉義真,調轉矛頭,朱齡石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守不住長安啦!”


    赫連勃勃興奮地滿臉放光,一個勁地拍案子:


    “我就知道王將軍勝算在握。那就這樣:王將軍帶領赫連昌、姚滅豹,統領三萬精騎做好準備,後天淩晨跟劉義真交兵;我帶著赫連璝守大營。赫連璝,你這就去抽調最好的弓箭手,讓他們給我盯緊了,晉軍騎兵一來,不要和他們白刃格鬥,就用箭陣對付他們。”


    王買德說還可以有更好的打法。


    “晉軍騎兵突襲時,我們要裝作措手不及的樣子,立刻向後敗退,退到大營後方時,結成堅陣,阻住敵人,此時埋伏在兩翼的弓箭手從側翼打擊他們,而後騎兵上陣收拾殘敵。如果執行順利,這一仗會把晉軍的騎兵幹掉大半,如此一來,朱齡石失去了突擊力量,就隻能靠步兵困守孤城,我們下一步攻城就更輕鬆。“


    此時已經入夜,距離韋華說的晉軍突襲沒多少時辰了,匈奴大營立刻忙碌起來。勃勃一向勒軍嚴整,三軍調遣雖然緊鑼密鼓,卻有條不紊,絲毫沒有慌亂跡象。


    王買德在營裏巡視一圈,很滿意。姚滅豹一直在他身邊,不說話。走到一出高崗,二人策馬上去,遠望著長安城。他們都是羌人,現在要幫助過去的敵人對付眼前的敵人,拿下曾經的故都。駐馬良久,王買德問:


    “滅豹啊,你在想什麽?是關於長安城嗎?”


    姚滅豹幽幽地吐了口氣:


    “不是。”


    王買德偏過腦袋:


    “那還有什麽,能說來聽聽麽?”


    姚滅豹咬咬嘴唇:


    “末將在想:晉軍中不乏真男兒,這一番血戰,不知多少人要折在這裏!”


    王買德點點頭:


    “你是說上次在池水領教過的陳嵩、郭旭嗎?”


    姚滅豹說他們的確是難得的人傑。


    王買德眺望一陣,抬眼看著滿天星鬥:


    “人傑怎敵天意,英雄不及時勢啊!”


    姚滅豹長歎一聲,看著銀河當頭流過,宛如百代豪傑俯視大地,等待晚輩來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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