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離一驚,展目望去:溫暖玉的砌玉樓建在一個小山坡上,山坡下有條小溪。溪的對岸,緩緩走過一對夫婦。


    青思!青思果然一點也沒變!她的裝束自非少女打扮,可那隱若遠黛的眉目卻依然如故。她靜靜地走著,根本就看不出喜怒,仿佛是一潭靜湖。


    突然,青思打了個寒噤,方休脫下鬥篷加在她瘦弱的肩上,把她包緊了,又接過她手中的手爐、撥了撥炭火,令火燒得更旺些。


    灰燼飛起,粘在方休臉上。青思一手接了手爐,一手用手絹為他清理。


    兩人未有一言交談,甚至沒什麽表情變化,楊離卻分明感受到他們十年相處養成的默契。那麽平淡,但這種平淡偏偏讓人感動。


    身邊的溫暖玉幽幽歎道:“我每天都這樣看著他們。有時候,恨不能我就是方夫人。”


    楊離心中苦笑:“而我,而我卻恨不得我是方休。”


    “楊大俠大約恨不得自己是方公子罷?”溫暖玉輕笑道,“可惜你我的願望都不可能實現。我們的滄桑太多,絕不可能擁有這種平靜的心境。”


    “有酒麽?我想醉。”


    “喝酒有什麽好?酒太烈,一口喝下,快意無比,可酒勁上頭,便失了自我控製,什麽糗事都做得出來。酒醉時可以忘了一切,酒醒時的痛苦,又有幾人能曉?”


    “原來姑娘也懂酒。”


    “我好多年不喝酒啦,楊大俠,不若賞臉陪我沏壺茶?”


    楊離沒反應,直勾勾地盯著窗外。


    青思不知為何停下腳步,向砌玉樓的方向望來。


    四目相對,仿佛空氣、時間全部凝滯。


    十一年前的那個早春,偶然的四目相對把他和她卷入一場愛戀。她對被自己的美麗驚呆了的他淺淺一笑,隨即消失在他的眼幕。


    清醒過來,伊人倩影已深印心田。要找到她並不難,她本是全城最美的姑娘。但要見她,卻比登天還難。他不能做登徒子、翻越對他來說猶若無物的矮牆,更無法衝破她父親為她設下的重重障礙。


    她父親是個不問世事的文士,靠鄉間幾畝田地的租糧,支撐一家的小康生活,怎麽也不願把她交給飄泊江湖的他。


    偏巧,她的兄弟身染重病,他當時就拍胸承諾會治好他。然而造化弄人,他取得的靈藥終於還是來得遲了。霍退之已服下一個叫方休的人的祖傳靈藥,保住一條命。


    所有的事都順理成章,她父親以女兒謝,她被許配方休。


    他醉了。在婚禮前一天,闖入她的閨房,要她隨他走,她一直在哭,哭得他的心都碎,可是她也沒有作什麽明確的表示。


    也許,嫁給方休,雖然是她父親的主意,她也未必不同意吧?他聽別人說,方休著實是個不錯的男子。


    心灰意冷之下,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一走,竟是十年。


    …………


    方休在霍青思耳邊說了句什麽,青思的臉突然慘白,秀目一眨,頓時兩道淚緩緩從臉上滑下。


    方休拿起衣袖為青思拭淚,望著楊離的方向點頭示意。然後才拉著她的手離開。


    青思低了頭,隻有一次抬起紛亂的眼,飛快地看了楊離一眼。


    青思,你就算隻看我一眼,我已經很滿足;青思,下次再見你,可會再等十年?


    “楊大俠。”溫暖玉在這段時間裏,沏好了一壺茶,“坐下來喝杯茶。”


    坐下。茶很香,很淳,正像溫暖玉。她什麽也不多說,可眼裏卻有無限溫暖――楊離在這溫柔的眼波裏,伴著茶香小點,漸漸將心情平複。也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同她對坐到白頭,未嚐不是樂事。


    “春天的風雖寒,難免帶著些欣欣向榮的氣息。”楊離自己都沒料到自己竟然說出這麽無聊的話來。


    “你是想作詩麽?”溫暖玉嘲笑他。


    楊離老臉羞紅,溫暖玉又笑,還用手在自己臉上輕刮著羞他。


    這天,這樓,這人,這景,這情……楊離突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寧,那是三十多年的生命裏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像,像,像是家。


    對極了,無聊的春日,夫妻間的小玩笑,少的,隻怕就是個孩子罷呐!


    溫暖玉在他的注視下,不自然地抿了抿頭發,臉已潮紅。


    楊離的眼一花,依然當年初見溫暖玉,她也是這麽害羞。


    不知不覺,楊離伏案睡去。


    …………


    一覺睡起,天色昏昏,溫暖玉竟不知去向,隻留下一頁薛濤箋:“楊大俠:您老睡好。小女子要和方曉姑娘製訂未完計劃,晚上才會回來。我沒有使仆從的習慣,若醒來餓了,樓下炕頭熱著飯菜,自個吃吧,不必等我。溫暖玉。”


    楊離不覺一笑,又坐了一會,站起身,才發現身上披了披風,想是溫暖玉為他披上的。


    溫暖玉料事如神,楊離還真覺得餓,到樓下廚房,果然飯菜皆齊,還有一壺溫酒,酒壺下壓著一張條子:“酒裏下了毒,喝死莫怪小女子沒提醒楊大俠。”


    楊離差點笑暈。


    飯菜雖然家常花色,吃起來別有一番滋味。酒雖淡,卻絕對是好酒。


    然後,楊離就用他那雙握劍的手,殺人的也是救人的手,撫摸過塞北堅石也撫摸過江南美人的手……洗起了碗。


    溫暖玉簡直太絕了,水缸上,又壓了一張紙:“楊大俠,難得您有心勤勞洗碗,切菜案邊有淘米水,去油很好用,洗完了碗還覺得手油的話,到窗下去拿香胰子。”


    楊離當場笑絕。


    等整理完一切,溫暖玉還是沒回來。


    楊離有點寂寥,便登樓臨窗。


    砌玉樓背麵對溪,正麵卻臨著一條古樸的老街,冷清清的,沒什麽人。與燈紅酒綠的追月樓完全兩個世界。


    溫暖玉的內心,是不是也是有如此截然相反的兩麵?


    古街人家昏暗的燈光下,映出一個苗條身影。


    溫暖玉回來了?楊離竟然有點興奮。


    人影漸漸近前,楊離突然僵住。


    青思!是青思!!


    霍青思以紗蒙麵,躲躲閃閃地走在老街上。


    楊離想都不想就跳下去,在她的極度驚恐中,帶她飛身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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