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子的人,正在幹活。


    下大雨了,坐家裏啥也幹不了,閑在家聽雨聲還鬧心。


    村裏人為感謝朱家大德子死乞白賴勸說收地才讓許多家減少損失,好些家的壯小夥,聽說朱興德正在家裏忙乎,主動頂雨跑到朱家幫忙。


    朱興德正帶領大家,在雨中做玉米樓子。


    打算效仿羅家。


    羅家的玉米樓子,是羅峻熙去地主同窗家吟詩作對看回來的。


    回頭忙裏偷閑,給他娘畫了張圖紙。


    凡是兒子出手的,羅婆子都當寶貝一樣很是重視,就找人給做了出來,給自家做了一個小型的玉米樓。


    然後朱興德去羅家幹活瞧見後,他也跟著效仿。


    這兩天收完地,不耽擱晾曬,朱興德就沒有一刻閑著的時候,從早忙到晚就為忙乎這個。


    這不嘛,老朱家院子一側已經矗立起一棟大玉米樓。


    不夠用,油布棚子遮雨,下麵還堆放著許多沒扒皮的苞米。


    玉米沒曬透,下大雨簡單先堆放在那裏。


    想著等回頭不下雨了,扒掉苞米葉子再曬一曬,打算再蓋一棟玉米樓用作存放。


    而所謂玉米樓,屬於淩空糧倉,建在院子裏房後這都可以。你要是不怕偷,建在院落外麵大道上都行。離地麵大約一米左右高度懸在半空中,狀似小樓。


    且構造也極為簡單。


    用幾根粗壯的柱子挖坑埋在地下,懸空處用木板鋪好底,橫木分上下綁成架子,四周再用高粱杆、木棍、木板這都行給架起來,非常通風。


    正麵留出個小門用來取玉米,莊稼漢看一眼基本上就會做。


    大冬天的,玉米扔在玉米樓裏不占倉房地方,更不用著急脫粒,凍苞米凍苞米,不怕凍,照樣吃。


    據說,這麽辦,苞米存放的時間還長呢,像大地主家這樣的玉米樓最少十多個。


    朱興德幹活心思細,蓋樓用的秸稈全是高粱的或是向日葵的秸稈,屬於植物秸稈,環保又能延長苞米保質期。


    當然了,朱興德不懂啥叫保質期,就聽小妹夫說,用那個好。他就沒怕麻煩,一點一點的將秸稈編上。懸空的底板以及四周架子還給抹了耗子藥。


    另外,朱興德又給玉米樓最上麵做了個棚子,像蓋草房一樣帶個蓋子。草房都不怕被雨雪澆,可想而知那蓋子很是耐用。比羅家上麵的蓋子還大。這不是想著能遮雨遮雪?以免漏雨讓玉米發潮變黴。


    此時,金燦燦的苞米堆在玉米樓裏,那一看就是曬的幹透透的。


    而沒幹透的,全堆放在用油布搭的兩個帳篷下麵。


    院裏一堆漢子在頂雨幹活。


    邊幹活邊嚷嚷,“德哥,你可別花銀錢買木頭,咱鄉下人怎能花錢買那個。我家裏存啦,本來是留著給我成親蓋房用,我給你要去。”


    還有人喊道:“要是不夠,我家也有。咱幾個去幫忙扛,沒聽說過木頭樁子還要花銀錢的。”


    朱興德順臉往下淌水,抹把臉上雨水笑道:“那行,記賬,回頭我再弄來木頭還給你家。”


    這兩天總是這樣。


    朱興德缺啥少啥,和村裏人一說,村裏人就給張羅。


    就打比方說草木灰吧,朱興德說想要許多草木灰有用處,大娘們就開始你給一簸箕,她給拎來一桶的。


    全仰仗這場大雨。


    大雨來臨,村裏正還有年紀大的長輩立馬就將話傳出去,說是朱家大德子讓大家收糧的,要記得些人家的好。那是個仁義孩子。


    糧食相等於莊稼戶的命根子,家家看重,大夥能不感恩嗎?


    可以說,眼下,朱興德已然成為村裏年輕人中、人緣最好的那個。


    朱家伯母推開大門那一瞬,愣就愣在看到這一副熱火朝天的畫麵。


    她以為家裏忙不過來,她們都沒趕回來,家裏快要愁死了呢。


    朱家伯母眼神一掃,又看到那稀奇古怪卻格外別致的玉米樓。


    裏麵裝的滿滿登登,另兩個帳篷下還堆放那麽多,這一看就能猜到,隻朱興德八畝地是收不上來那麽多的,這是給她們大房的全收啦?


    還有房簷下掛的紅彤彤高粱穗。


    朱興德八畝地裏沒有高粱,可想而知是大房的高粱。


    朱興德的老丈人還坐在堂屋門口,麵前擺放好些麻袋,正帶著侄媳還有她的兒媳們挑黃豆。


    朱家伯母回來前,至多至多敢想象侄兒幫她們大房搶收一半莊稼。


    隻一半,她就覺得很了不得,會很感激的。會覺得到關鍵時刻還得是姓朱的,一個姓、一家人。


    卻沒想到比她想象中的還仁義,還……


    左撇子最先看到朱家伯母的。


    外麵下雨,院落又大,推門進來出去的不注意真聽不見。


    左撇子將手裏的黃豆扔旁邊空袋子裏,急忙喊在房頭這麵蓋玉米樓的大姑爺:“德子?你伯娘他們回來了。”


    朱興德穿著蓑衣,這才扭頭看過去。


    隔著雨幕,回眸看向大房的幾人。


    一撘眼,看大房幾人的慘樣差些:“……”


    “回來啦,咋造成這樣?”


    朱興德就納悶了,錢帶著,這麽多人陪著,啥活不用幹,騾車給這幾人使著,這幾人卻造的像一路要飯回來的,不知道的以為是逃荒的。


    朱興昌懷裏抱著摻著黑泥濕乎乎的白麵和玉米麵,這都是翻車後又撿回來的。


    頭上包的傷布像沾了屎似的,一塊黃、一塊紅。


    朱老二背著呱呱濕透直滴答水的棉被,一隻腳上有鞋,一隻腳上沒鞋。


    朱老三幹脆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終於到家了。


    他一路心情百轉千回,還全是關於朱興德。


    此時真的見到堂弟,朱老三坐在大門處的門檻上,忽然帶著哭音道:“老弟,俺們回來了。”


    朱家伯母造的更是狼狽。濕噠噠的衣裳快趕上房簷下滴答雨水的速度了,一張嘴說話還漏風。


    朱家伯母梗在嗓子眼,想說的話有許多,最終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隻眼裏帶淚,憋出一句:“爹子。”


    左撇子:啥?


    他是不是下雨沒聽清?怎麽聽到大姑爺那伯娘叫大姑爺爹呢。


    朱興德也微微皺眉,不是陪著進城看病?怎麽還把門牙給陪丟了。


    朱老三一句話道進幾日來的心酸,帶著哭音兒說道:“門牙丟了算啥啊,我們都差些丟了,差點兒回不來家。”


    ……


    當著村裏這麽多幫忙幹活人的麵前,朱興德還不能說什麽。


    隻讓,那趕緊進來吧,下著雨還杵在大門口傻愣著幹啥。


    這些丟人現眼的,還不趕快進屋,哭也進屋哭去,沒發現大家在瞅你們?


    “大哥去和爺打聲招呼,讓他看看你,惦記好幾天了。”


    朱興昌立馬彎腰對堂弟:“噯噯。”抬腳就要去祖父那屋。


    朱興德提醒:“把那臉洗洗的,傷布重新包包,換身衣裳再去。”


    就這模樣進去給祖父嚇著呢。


    這可真是一句不提醒都不行。


    朱興德一個命令,朱家大房幾人就聽一句。


    看到村裏來幫忙的人在瞅他們,幾人僵著臉訕笑下才進屋。


    朱興德沒去聽大房幾人和祖父匯報些啥,對大夥說,“你們先幹著。”說完疾步走向騾子。


    “胖騾啊,拉他們幾個累壞了吧,對不住,再趕明也不讓你拉他們了。”朱興德一邊小聲絮絮叨叨的哄騾子,一邊和老丈人一起卸車,又跑到灶房貓腰給胖騾掂掇吃的。


    親手給拌食。


    左撇子說他來弄就成,朱興德卻不同意。


    看的左撇子直咧嘴,心想:大姑爺對甜水都不如對胖騾。想必甜水都沒吃過她爹給做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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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家祖父這屋。


    三個孫兒換了一身幹爽衣裳噗通跪地:“爺,俺們回來了。”


    朱家伯母強憋著眼淚,叫聲:“爹、嗓子頭看嗨了。”


    朱老爺子扭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大兒媳說話漏風,說的那是啥子話嘛,大孫兒要是不解釋說的是他腦子治好了,他都沒聽出來是什麽意思。


    老爺子忽然出聲歎口氣:“唉。”


    又揮了揮那隻好使的手,意思是:去睡一覺吧。


    你瞅瞅,隻出門看個病,又沒讓你們出門倒貨掙錢。


    出門前是一個病人,回來時幾人瘦的、牙沒的、一身臭味的,被雨澆的全是一臉病氣,一看就沒睡過覺。


    甭管啥話,等睡醒再說吧。


    大房幾家房頭,立即關上門,趕緊給男人們洗洗涮涮。


    單說朱老二家。


    朱老二媳婦孫氏端熱水讓洗洗,朱老二一把扯過帕子扔水盆裏不讓她伺候。


    洗漱時,孫氏指著朱老二骨折的手指還有腰部一大片青紫的地方驚叫起來:“他爹?”


    “閉嘴!”


    “他爹,你這是咋了,我就是想問問你咋還受傷了,這不是關心你?”


    “我咋被傷著的你不知道?滾滾滾,我不想看見你,等我睡醒的!”


    說著話,朱老二愣是不顧院裏人有可能會看見,硬生生將孫氏從屋裏推了出去。


    孫氏拍門:“他爹,你讓我進去啊,快開門。”


    朱老二根本就不給開。


    朱老二的兒子女兒被嚇哭,扔下手裏幫四叔纏的秸稈,跑到門前幫孫氏一起叫門:“爹。”


    屋裏傳出朱老二極為冷靜的聲音:“再哭,一會兒收拾收拾行李,就跟你們娘回你們姥姥家。”


    孫氏哭聲戛然而止。


    小稻她們在堂屋門口挑黃豆,聽的一清二楚,聽到這話:“……”


    白玉蘭一直在大閨女屋裏幫忙縫褥子沒出來。


    但自從聽說朱家大房人回來了,她就支棱耳朵聽。甚至為聽的清楚,不顧雨點會打斜澆到炕上,將窗戶特意支了起來,拽著做一半的褥子靠窗聽外麵對話。


    當聽到這句話時,白玉蘭暗下自言自語道:“完了,蔫吧人辣蘿卜心,到真章就較真兒。看來沒個善了。”


    而最讓孫氏感到害怕的是她婆母的態度。


    朱家伯母特意在左撇子這裏站下腳,沒著急回屋。


    剛要張嘴和左撇子還有小稻她們說話,二兒子那句讓孫氏回娘家就傳了過來。


    朱家伯母一頓。


    頓完,像是沒聽到孫氏的哭聲,也沒聽到二房孫子孫女們的哭聲似的,如常臉上露出個笑。


    雖然在左撇子看來,那笑跟哭似的,還挺疑惑這是要說啥。


    “親家,這子日肋著嫩麽了,讓嫩麽……”


    還要再說,左撇子急忙做個手勢讓打住,這種口條就別客套啦,聽的累得慌還得猜。


    “他伯娘,德子是我大姑爺,我不能眼瞅著孩子一人挨累,過來幫忙幹活應該的。你是不知道,我們要是不來,德子就快要累死了,唉。行了,你快進屋歇歇吧,等閑下來再說話。”


    朱家伯母愣是沒掃一眼孫氏那麵,倒是看眼在油布下麵綁架子朱興德背影,這才進屋。


    “娘。”蘭草早就準備好水等著。


    朱家伯母擺擺手,讓啥話都沒說,她沒精氣神聽。噗通一聲躺在炕上,一覺睡下直到傍晚才醒來。


    她醒來的時候,朱家三兄弟早就幫朱興德幹好一會兒活。


    新弄的玉米樓子在雨中佇立起來。


    朱老二在掃院裏木屑,朱老大跪在帳篷下麵幫著翻一翻苞米。


    朱老三跑到後院兒挖溝渠,怕院裏存水。


    而朱興德是送來幫忙的村裏小夥子們。


    李氏趁著前院送客說話聲大,特意來到房後和她男人說:


    “你不知道,要不是四弟人緣好,來那麽多人幫幹活,咱大房的莊稼就完了,咱兒子閨女就得餓肚子,或是想招買糧吃。可你看看這天兒,說變就變,不定有多少地方會遭殃,買著吃穀價指定貴。連我娘家這回都借四弟光了。”


    “我知道。我沒細問還不會看嘛,沒看娘都……唉,媳婦,總之以後四弟就是我親四弟,啥也別說了,你往後多幫四弟妹幹活。我有口苞米麵粥都給我四弟留半碗。我甚至對他要比對我倆親哥哥還好。比對你還好。”


    李氏舔下唇,感覺哪裏有點兒怪。


    “那個,我過來是想說,那天來了好些人,不能讓人家白幫忙,那一個個累夠嗆。四弟就將娘養的那幾隻老母雞全殺了招待人。眼下隻留下一公一母配對加打鳴。我還沒和娘說呢。我怕她又連剜帶瞪的,要不然咱倆扯個謊,就說那雞?”


    李氏一頓:“反正我不知曉該咋扯謊,你給編一個,娘要是生氣奔咱們使勁。”


    朱家伯母就是在這時來的後院兒。


    在李氏感覺要完了,雞沒了要被發現時,隻看朱家伯母忽然抓起那一公一母,還喊著讓過來幫忙。


    朱家伯母親自拎著那一公一母兩隻雞去了灶房。


    殺雞。


    招待左家。


    就是不幹活,親家上門端飯碗也要做豐盛些,更不用說人家幫咱家幹那麽多活。


    這一出,將朱興德都看側目了,和小稻對視一眼。


    看伯娘不停給他嶽父嶽母夾雞肉。


    朱興德要喂老爺子飯,也被朱老三搶去。


    朱老三:“老弟,你吃。”


    還別說,這一幕,不知曉內情的會以為老朱家很團結。


    ……


    飯後,朱家人團團坐在老爺子的屋裏,左家人特意躲到其他屋。


    左撇子給念書的小女婿磨墨,白玉蘭和小麥繼續在油燈的照亮下,幫大女兒做炕被。


    外麵雨嘩嘩地下。


    朱家大房先是匯報這次出門花了多少銀錢。


    緊接著朱老二開口道:“爺,娘,還有幾位兄弟,我不想和孫氏過了。別勸,就是不過了,沒啥意思。”


    堂屋裏一片寂靜。


    蘭草在這片寂靜中說了句:“爺爺,娘,幾位哥哥,我能不能也不過了,我不想和周福安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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