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朱興德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朱家請客了。


    朱興德是在歸來第四日回了趟朱家。


    這也是自從被偷以後,朱家第一次宴請和杏林村交好的人家。


    朱興德站在大門口,正囑咐村裏的年輕後生們:“必須將這幾位老爺子送到家門口,交到他們家裏人手中,不準放在道口就走。”


    天氣冷,人歲數大了,還喝那麽多酒,要是出點兒啥事兒,咱家不是攤事了嗎。


    冰天雪地的,朱興德往年在外麵瞎混,聽說過不少酒蒙子喝多了睡在外麵凍死的,或是沒注意掉進壕溝裏摔死的。


    他甚至還聽說過,有那種酒蒙子進院兒,院子裏有晾衣繩沒瞧見,被晾衣繩勒死的。


    他這人啊,就是愛多想,所以才操心。老丈人給他看過命,說他這掌紋啊,都要亂套的數不清個數了。這不嘛,累了一天了,請客吃飯也免不得要忍著冷,站在大門口多哆嗦幾句。


    “放心吧,德哥,準保給咱村這幾位爺送到家,”


    而被囑咐的幾位老爺子,頂著一張張喝得通紅的臉,正邊走邊感慨道:


    “誰能想到半年前的大德子是眼下這個樣子,那時候要是有人和我講,打死我也不信,他不招災惹禍就不錯了。


    可眨眼間就出息了啊,我在朱老哥麵前說,不能太偏疼哪個孫兒的話還熱乎著呢,大德子就像是忽然長大了似的,能扛起事兒,看來還真不偏疼。瞧瞧,還知道惦記咱們幾個老家夥。


    依著我說,現在咱村最有福氣的就是朱老哥,看見大德子這樣的孫兒,我都眼熱。


    瞧見沒?剛才吃席那陣,德子沒咋吃,光顧忙乎給朱老哥夾菜了。一會兒問冷沒,一會兒讓少喝。”


    “其實,不提大德子,就朱老哥另外幾個孫兒現在也行了。


    聽說那幾個在縣裏當職的,包括在家裏照顧祝老哥的長孫,現在也是越有越孝順了呢。


    以前,你們還記得不?朱家那幾個孩子特別能算計。


    但就在前兩天,朱老哥那大孫子出來尋皂胰子,我老婆子進趟城不容易,一個狠心買了四塊,全串給了他。


    本以為要等德子回來才算賬,村裏人不是都知道?隻要是朱老爺子能用到的,哪怕隻用一點兒,也要由朱興德付賬。這半年來一直就這樣。


    我那老婆子背後就和兒媳婦磨嘰,說白買了,還不能拿回現錢,德子不一定什麽時候回來給錢。


    結果那老大昌子來家問,奶啊,四塊胰子攏共多少銅板,他給。我老婆子就好信兒問了,回頭你再朝你堂弟要?到時候可別說是俺們不賒賬,好像一個村裏住著,連不足半兩都舍不得借似的。


    那昌子說,要啥要,才幾個錢,不能買啥都讓堂弟掏錢。家裏現在有錢,往後弟弟主動給就拿著,那是弟的心意。不給他也不挑,反正他有,他就掏了。”


    年輕後生聽八卦聽到這,插嘴問道:“我德哥的伯娘讓?還有朱家大哥的媳婦,現在不管朱家大哥花錢了嘛?”


    都知道朱興昌的媳婦是個能作的,一文錢恨不得掰開八瓣花,老娘更不是什麽仁慈的。朱家分家那陣,一家人卻要鎖灶房分開做飯,互相像防賊似的,也是沒誰了,村裏那陣好些人都笑話。


    “還別說,現在好像真不管了。朱家大小子給皂胰子錢,聽我老婆子說,給的是碎銀,兜裏還剩下好幾塊碎銀。”


    年輕後生們心想:朱興昌大哥居然都有零花錢了,這事兒要是放在半年前,簡直像是天方夜譚。


    幾位上歲數的老爺子,用渾濁的雙眼望著村裏小路,他們是心想:難不成,連孝順這事兒,也是有錢人的專屬?他們家子孫不孝順是窮的?


    ……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朱家伯母帶著幾位兒媳婦又將四張桌上的殘羹剩飯端下去。


    朱家伯母正在灶房安排著,明日熱哪幾樣剩菜。


    在村裏,剩一點兒的菜底兒都不能扔,這種折籮下頓還要熱呢。


    像是剩下的幹豆角絲炒肉還有大白菜片炒木耳,下頓完全可以混在一起熱一熱,沒啥串不串味兒的,村裏喜宴剩下來的菜都是這麽熱。


    朱家今日酒席上還有一個大菜,肥肉片子燉酸菜。


    肥肉一片沒剩下,隻剩酸菜。但由於是用肉燉的,冬天菜涼透了,酸菜上麵飄著一層浮油。


    朱家大兒媳一邊心疼的嘟囔,這些大嘴叉子,真能吃,各道菜裏連塊肉沫都沒剩下,一邊將四張桌子上剩下的酸菜折籮到一起,問婆婆:“酸菜明早熱不熱啊?”


    朱家伯母想了想,朱興德在家呢,不能吃的太差:“算了,熱吧,那幾樣好的,明早都熱嘍。再切點兒酸菜血腸混在裏麵,簾子上蒸些白麵多的饅頭。”


    “噯。”朱老大媳婦汪氏立馬高興的應了一聲。


    汪氏還以為婆母會舍不得這些好剩菜。


    依照往常婆婆的做派,這些折籮要分幾日吃的,每天早上隻能吃一兩樣,用粥拌著借點兒油腥。沒想到不僅明早就讓全吃了,還讓蒸新饅頭。


    朱家伯母安排完灶房的事兒,看一眼朱老爺子住的屋子,屋裏仍通亮的,想必那爺幾個還沒休息在嘮嗑,喊三兒媳李氏:


    “你用德子帶回的茶葉沫子,泡點兒茶水給堂屋送去,喝一些醒醒酒。再喊你大哥出來一趟,就說是我叫他的。”


    李氏疑惑:“這麽晚了,娘叫大哥啥事兒。大哥在酒桌上就說今晚德子好不容易回來,他要在祖父那屋歇著。”


    “沒什麽事兒,就算讓他將這大桶熱水抬屋裏,給你爺還有德子燙燙腳。不過,你別當麵告訴他,給他喊出來就行。”


    可以說,這是頭一回,朱家伯母還知道整點兒熱乎水,讓侄兒到家了,累一天燙燙腳解解乏。


    又是頭一回不但不邀功,而且還怕朱興德知道她喊老大是要抬洗腳水。


    哪有當大哥的,給弟弟抬洗腳水的,怕朱興德出來搶著拎水桶。


    從這事兒也可以看出來,朱家伯母的心態在不知不覺間變了。


    現在家裏有如今的日子,朱家伯母嘴上沒感謝過,心裏卻是明鏡的。


    她幾個親生兒子有正經差事,又有了來錢道,這不都是來自侄兒?


    一個正經差事,她和關係極近的老姐妹嘮嗑猜測過,要是朱興德將職位賣給旁人,對方怎麽也得給送禮送個百八十兩銀錢表示表示吧?低於一百兩,都不能幹。


    朱興德至少能得百八十兩銀,還能得到對方的千恩萬謝。


    而這種好事兒,朱興德卻主動安排給她二兒和三兒子,沒用她作鬧、沒用她開口討要,就生米煮成熟飯在城裏給安排的明明白白,這心裏要多裝著這個家、多拿幾個堂哥當哥哥才能做到?感情好的都不一定能做到這種程度。


    像老大是虎了吧唧拒絕了,要不然能一口氣安排仨。


    而朱興德給家裏人安排工作這事兒,簡直太出乎朱家伯母的意料。


    所以說,朱興德能為朱家做到這個程度,她怎麽可能還耿耿於懷分家那時候的事兒。


    朱家伯母心裏的小賬撥弄的明白,退一萬步,當初就算分家不均,老爺子私攢下的銀錢都給了朱興德,可那些銀錢夠買兩個縣城正經差事的錢嗎?能高於二百兩嗎?老爺子頂天攢下百八十兩銀錢。裏外裏,她占了便宜。


    更何況還有托朱興德和左家秀花嬸子的福氣,讓家裏有了這釀酒買賣。


    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她大兒子和幾位兒媳婦坐在家裏就能賺錢,日日進賬,賣酒和外麵的操心事兒都不用管就能掙錢,這種好事不是借的朱興德的光?


    今日,侄兒回來,還對老爺子提了句,要給家裏送來一頭牛,讓盡快製作車板,製成了就套車用,讓她大兒子用牛車來回拉送酒。


    牛就這麽給家裏用了……


    連她那位關係最好的老閨蜜,都曾用羨慕嫉妒恨的語氣,不止一次對她嘀咕:“我咋沒有大德子那樣的侄兒呢,你命可真好。”你又沒對侄子多好。


    老姐妹沒說後麵那句,她也能猜到。


    唉,朱家伯母每每想到這些就歎息。


    早知今日,當初她真用不著為那點兒分家的事撕破臉。一出出的,鬧的多難看。那陣縱然鬧個朱興德沒臉,她們這一房也沒討到便宜,還總是被村裏人看笑話。


    就像大兒子私下對她勸的那些話:平心而論,換做外人幫她二兒和三兒安排差事,哪怕隻安排一個,那也會被她捧成家裏的座上賓大貴人。


    可是,到了朱興德這裏,她卻連句感謝話都不好意思說,隻能渾河著,裝作之前沒發生過那些齷齪事兒,還是一家人的樣子。


    朱家伯母知道,這麽渾河著裝作一家親,是老爺子想看到的。而德子是孝順孩子,為了成全老爺子,隻要她不找事再能壓製下麵幾個兒媳和侄兒一家好好相處,德子就能配合她。


    此時,屋裏。


    朱興德看到大哥被伯母叫了出去,才問祖父的身體,知道半邊身子不太靈活,但在慢慢變好,才徹底放下心來。


    朱老爺子心急,沒說上幾句自個身體,就將賬本掏了出來:“你看看,賬目對不對,我手不好使,還是你嶽父寫的人名又畫的格子,這本子就是他給的,誰釀完十壇子,畫個圓圈就行。”


    朱興德這才知道,原來他老丈人還有製作表格的能耐。應該是在縣衙牢房幫忙那陣學到的。


    “爺,畫的全對,你老算賬還是那麽清楚。”


    “你別哄我,最開頭有錯的,還被你大嫂背地裏講究,被你大哥說禿嚕嘴,我才知曉。你大嫂說我算錯帳還偏心眼,隻往少畫,讓她白幹了好幾壇子,咋不算錯帳多給她畫點兒。”


    朱興德笑:“感覺這趟回來,家裏人都非常消停。”


    朱老爺子將腳放在炕上,終於能活血了,他現在隻要坐一天,下半身就酸疼發漲,說白了,身體還是照以前沒病時差一些的。


    <a id="wzsy" href="http://m.siluke.com">思路客</a>


    靠在火牆上道:


    “能不消停嘛,這是今天你回來了,你伯娘又押著她們讓做飯支桌子請客,這才放下手頭釀酒的活計。要不然啊,天都黑了,就現在這個時辰,還在咱家改的釀酒坊裏忙乎呐。孩子們現在自力更生,一個個做娘的沒空管。


    釀酒坊裏又不能用炭,怕那味道熏了酒,就那一截火牆取暖,咱都不知道你幾個嫂子是咋忍下來的,不但不怕冷,而且我瞅著還忙乎的直冒汗。


    對了,我這裏用不著人使喚,有啥事我就喊你大哥。我就讓你小妹也釀酒去了,她總要再走一家的,讓她掙點兒嫁妝錢。


    不是有那麽句話嘛,哥哥再有錢,也是嫂子戴花,輪不上妹妹。有心的哥哥給妹妹拿多了,做嫂子的還不樂意。為著你們幾個臭小子別和媳婦幹仗,我就和蘭草說,讓她自個掙嫁妝。”


    朱興德無奈,開玩笑道:“爺,以往這種挑撥的話,不是我伯娘說嘛?現在怎麽變成你啦。甜水他娘可不是那種人,蘭草要是真想再走一步,嫁妝方麵,我會和幾位堂哥一起分擔的。又不是陪送房子陪送田地,我們四個分攤,沒多少銀錢。”


    朱老爺子擺手,不提了,隻是告訴一聲。瞅那樣,蘭草壓根就沒想再走一步,問過了,小小年紀的居然說,不如在娘家釀酒掙錢痛快。


    前兩日大兒媳又罵了一頓蘭草,逼著讓趕在年前出去相看人家,對方是個鰥夫,家裏有個小子,有點兒家底,蘭草喊的話,他坐屋裏算賬聽的真亮。


    蘭草說去婆家幹活不給錢,還淨事兒幫忙照顧孩子,誰都拿她付出當應當應分的,幹不好備不住又要被男人和婆婆打,所以不相看,在家釀一壇就掙一壇子銀錢,省心。


    給大兒媳氣的,好久沒聽見撒潑哭了,那日拍大腿哭,說要被女兒氣死了。


    說起蘭草幫家裏釀酒,朱興德打聽道:“爺,這個酒坊沒給您添麻煩吧。”


    “你是指?”


    “和您關係好的,來找活的。”


    朱老爺子歎了聲:


    “最初咋沒有,我都不知道,我人緣竟然那麽好,都來套關係。


    但多虧你外婆來了一趟,她讓我避開,接著當好些人的麵前說,要是招人,遊寒村就有許多閑人,何必舍近求遠,左家在那麵的人情都顧不上來呢。


    說咱朱家這麵的酒坊,純是為了你,你的麵子才照顧朱家的幾位兒媳婦,要不然不能安排到這麽遠。


    但你外婆那人是真厲害,又緊接著告訴咱村裏人,等以後有機會的吧,反正到明年耕種前,人手是夠用的,所以大家別著急。


    等人手不夠用了,指定會考慮村裏人品好的,曾經對你不錯的,還得是我這個老頭子認可的,三者合一的婦人,也不是不能釀。隻要幹起來,左家酒坊幹多少年,婦人不犯錯誤的話,就固定能幹多少年。聽的好些村婦心頭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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