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爺子送走遊寒村送喜信兒的小子,主動召喚大兒媳來到堂屋,一邊彎腰掀開矮櫃簾子,翻找上香的一應物什,一邊囑咐道:


    “這兩天忙完,你隨我一起去探望。我瞧著,咱家人要是不出麵多說些寬心的話,隻靠旁人說再多也沒用,親家那一家子還是會容易想茬了。”


    看看拿的那些新殺的豬肉,很明顯怕他朱家不樂意。


    再看送信人小心翼翼的態度。


    而親家和親家母想茬不要緊,沒的讓德子媳婦坐月子多個心病,憑白和婆家這麵起了齷齪。咱沒那麽想。


    朱老爺子繼續道:


    “我不方便進去,你就和親家母還有小稻多念叨念叨。


    他們還年輕,咱家並不著急抱孫子,生男生女靠緣分,先開花後結果沒啥不好。


    咱家也不是那種生了男娃會歡天喜地,聽說生的是女娃就換張嘴臉的門風。一樣是喜事。”


    朱家伯母應的很自豪:


    “那當然了,爹,我這人或許短視,可您老走出去卻是能讓人服氣的。


    放眼看看這十裏八村,咱家被您教的,比不得親家一家那麽拿幾個閨女當寶,那也是源於左家沒小子,誰知道有了小子會變成啥樣?剩下的有幾家能比得過咱朱家重視女娃娃的?


    看看甜水幾個小的,甭管到啥時候丫頭小子吃的一直沒差別,再看看她們姑姑蘭草就知道了。”


    她朱家確實做到那了。


    朱家伯母覺得在這方麵比不過自家的,不需要往遠了舉例,譬如她那幾個兒媳婦的娘家,就是現成的例子。


    她就敢說,汪氏、孫氏、李氏有一個算一個,要是生出蘭草那種事兒,她們娘家處理的結果一定不如自家。


    這還算好的呢,又有多少人家養著閨女,讓閨女常年喝稀,隻有男娃能吃幹飯,可是德子家的甜水在家裏那陣,早上卻頓頓吃雞蛋。


    朱老爺子不是那麽重男輕女。


    雖然沒想被誰誇獎,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無非是覺得甭管男娃女娃托生到咱家,那都是一場緣分。


    但是今日被誇了總是熨帖的,他臉色好看不少道:


    “嗯,所以那些女人家坐月子該注意的,你當伯母的就多囑咐一些。


    即便在娘家坐月子,照顧的指定不能差了,可是由你出麵多囑咐幾句,那不一樣。


    至少能寬一寬那麵的心。德子媳婦也能在月子裏舒心些。”


    朱老爺子一直以來就很很會抓關鍵。


    他認為,隻要小稻別像她娘似的,生了仨閨女後壞了身子,這一胎是女娃娃雖有遺憾也沒啥事兒。


    因為他不信小兩口感情好,將來多生幾個會生不出兒子來。


    小稻現在的情況,又和親家母白玉蘭當年境況大不相同。


    當年,白玉蘭是月子沒做完就下地幹活勞累,要啥沒啥,那時候左家很窮,這才在那之後沒了生男娃的可能。


    小稻卻不一樣。


    德子又不是養不起媳婦,娘家婆家也不用小稻去幹重活,怎麽可能會調養不到位。


    所以重中之重,想養好身體並不是擔心孫媳婦會短著嘴,而是那個心情要好。


    別看朱老爺子不懂婦人的事兒。


    可老爺子早幾年聽說過,有的婦人生完娃了會鬱鬱寡歡,成日苦著一張臉,就像欠誰八萬貫似的,能硬生生將好身板熬壞。


    他村裏的好兄弟宋老頭的二兒媳婦就是這種情況。才三十多歲啊,生完一對兒雙胞胎閨女,沒人說她也沒人磋磨她的,你說奇了怪啦,她自己恁是想不開就跳河死了。


    朱老爺子此時想起這茬,還在心裏琢磨一番,打算回頭不用左家人多說,他會等到德子歸家時主動找孫兒談話,囑咐要對媳婦多知疼知熱。


    朱老爺子點著香,打算告知一聲已故的親人們,朱家又添人進口了,孩子康健。


    上香的時候,朱老爺子想起已逝的老妻,早年離去的大兒子,還有德子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娘,他忽然由衷感慨道:


    “唉,其實啥事都比不上原配夫妻白頭到老。


    那**還有個完?身體不好的,就盼多活幾年。沒錢的,就想多掙錢,等到有了家財又想多子多福的。


    但甭管想要啥,做人別忘了根本才好,沒的因為一些旁的原因傷了感情,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沒柴燒。


    隻要情分在,就啥都在。都可以慢慢來。銀錢啊,男娃呀。也讓德子爹娘給好好保佑吧。


    但作沒了,就啥都沒了。到時候還想要小子呢,要個屁吧。”


    朱家伯母不知為何,不僅被逗笑了,而且心裏也隨著老爺子念了這一大通跟著闊亮不少。


    忍不住道:


    “爹,搞不好咱們是鹹吃蘿卜淡操心,隻咱們這些人在盼星星盼月亮的想要個帶把的,這不是沒有啥就想要啥嘛?連著左家人也想岔了。可要依我看呐,德子那麽將媳婦當寶,備不住回來聽說多個閨女能挺高興呢。”


    朱老爺子竟然麵帶笑容嗯嗯附和。


    他孫子沒出息。


    他小孫子從相中左家大閨女那天開始,就什麽損招都琢磨,到底像個無賴似的將人唬弄到手。從娶回家那天就給人端洗腳水,別以為他不知道。


    所以說,衝他小孫兒剃頭挑子那個熱乎勁兒,那對媳婦就不能差啦。根本不會出現聽聞生個丫蛋就撂臉子摔門子的事兒。


    接著,朱家伯母趁此機會和老爺子匯報一聲,下奶都帶啥去。


    問問用不用再多添幾樣。


    朱老爺子才回答一句:“再添幾隻老母雞”,外麵忽然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


    朱家伯母和老爺子先對視一眼後,才起身掀開門簾,外麵天還挺黑的,擰眉問道:“又咋的了,是誰在哭?”


    家裏大人們之間好久不吵架了,她沒往那方麵想。


    一個“又”字,以為是家裏的小孩子們又摔到哪了。


    朱老大悶聲道:“娘,是我。”


    “噯?你是啥時候回來的,吃飯沒有,我咋沒聽見你趕車動靜呢。”


    朱家伯母邊問大兒子話,邊走了過來。


    到近前用火把一照,她這才看清,牛車後麵跟著蘭草,至於哭聲是躺在牛車的大兒媳汪氏發出來的,好像受傷了。


    大兒媳是什麽時候出去了,她都不知曉。


    “咋回事兒,在哭什麽。”


    已然被發現,蘭草就沒在瞞著,也跟著汪氏一起抹淚,向她娘還有朱老爺子說了事情經過。


    之前蘭草被汪氏氣哭了,她就跑了出去。


    一是想將大嫂的行徑原原本本和大哥學一通。讓大哥管管媳婦。


    二也是真感到委屈,想將一直存在心裏的話問問親大哥,是不是真的很嫌棄她這個妹子是累贅。


    朱興昌聽完就火大了。


    他家那娘們,一天嘴跟棉褲腰似的愛胡咧咧幾句也就算了,現在老二和老三媳婦都懶得和她一般見識。可那心咋還能那麽黑。


    他弟弟家那新生的小侄女,他才路過遊寒村見到了。


    不見時,也尋思過,咋就能是個丫頭。


    可是真見到那一瞬,他再沒拔出過眼,要不是怕天太黑,趕路不安全,他還想在那裏多待一會兒。


    那張小臉和德子臉扒下來似的,他感覺也有點像自己這大額頭。


    所以說,稀罕都稀罕不過來。


    結果剛到家就得知,他媳婦哼著小曲,居然說他弟弟無子是老天有眼。


    說的那特娘的是人話?啥仇啥怨呐。


    不僅沒仇,還全是好處。


    這都不是親堂嫂能說出的話,這是一個正常人都幹不出的事情。


    被發現又不知悔改揭他妹子短處。


    他還沒死呐,輪不到他妹子明明沒吃他們的、沒喝他們的,還要被嫂子想咋埋汰就咋埋汰。


    “我看這個家,要擱不下你了是吧?”


    朱老大並沒有進門罵媳婦,怕將長輩氣壞。


    而是找個村裏小孩兒,將他媳婦叫到沒人的地方。


    蘭草最初躲在暗處,見到汪氏被教訓還心想:該,大哥再不管管大嫂,就大嫂那黑心黑語,往後要是被四哥四嫂得知,那得被氣成啥樣,兄弟間會被攪合成稀泥。


    她是真希望大哥趁著大嫂還沒缺心眼缺的透透時,能趁此機會將人管好。


    但是當他大哥一腳將大嫂踹進壕溝裏,蘭草顧不上汪氏會不會恨自己了,急忙跑出去攔著。


    照大哥那打法,別給打壞嘍。


    朱興昌被氣的心口都疼,說話時冷氣灌的嗓子也疼,將棉手套一把摔到車上,手指指著汪氏鼻尖兒道:


    “你今日能吃飽飯,坐在炕上還有閑心逼逼叨我弟弟,那糧食是誰搶收來的,忘了嘛?


    我差點被人打死,又是誰幫的我?要沒有德子,我被人打成傻子,我看你和咱家娃子們咋辦。


    我風裏來雪裏去,就是我親娘、我倆親弟弟也沒問過我一聲,大哥你那麽的不行。你娘家人更是王八蛋,甭管發生啥事兒,我從來都指不上。是德子一文錢啊,一文沒要眼不眨給我一輛牛車。


    你收下牛車時,咧張大嘴笑的跟朵花似的,你掙人家老左家銀錢時,更是眼不眨。咱家有今天的好日子,讓你回娘家能比別人高出一頭,又都是借的誰光?”


    朱老大很少有長篇大論的時候,也很少有質問別人發揮如此好的時候,可見氣極了,那眼裏直躥著火苗子。


    “你看看咱家現在除了你,誰不記得眼下的好日子是借了誰的光?


    兩個弟妹和我妹子,甚至我娘,都恨不得幫忙維護俺們兄弟幾個的關係,讓那日子能越來越好。


    隻有你,簡直是又蠢又毒!”


    朱老大給汪氏下最後通牒,那語氣都泛著寒霜:


    “你要是再敢一次,我就休了你。沒得和你這種捂不熱心肝的人耽誤功夫。說到做到。


    也免得為你這顆老鼠屎,臭了我朱家一鍋湯。明明幾個孩子和他們四叔挺親的,有你這樣的娘,還會教壞我孩子!”


    汪氏在壕溝裏站著。


    這次挨打,比以往那些年拌嘴時揍的輕得多。


    可她有第六感,要不好好賠禮道歉指定會讓男人和她徹底隔了心。


    也不止是直覺使然。


    自從她男人帶隊送酒,不,是從常常出門開始,她男人早就變了不少。


    所以啊,她摔進壕溝裏沒像以往似的耍活驢。


    以往那些年挨揍,她是敢和朱興昌抓撓到一起的。有時吵架,甚至她男人沒想到動手,是由她先伸手撓人。


    這次汪氏卻連強嘴都沒敢強。


    隻連連解釋說自己真是胡咧咧,往後指定改,看在孩子麵子上,別和她一般見識。


    “啊?他爹,千萬別告訴小叔子和弟妹,也別讓祖父和婆婆知道。”汪氏站在壕溝裏,忍著腿疼打商量,又屁都沒敢放,挨了揍自己爬上車。


    朱興昌還能說出啥來。


    蘭草也算是看明白了,她大哥剛才被氣成那樣,好似真動了要將大嫂攆回娘家的心,又默默的吞下。


    不是隻有女人在出一家進一家時會考慮到孩子。男人也會。會尋思過這麽些年了,能忍則忍,還是讓孩子們有個親爹親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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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哭是咋回事兒呢。


    汪氏本以為她如此賠小心就算揭過了,今日為欠嘴在屋裏嘀咕那幾句話,也算是腸子都要悔青了,真真是頭一次摸到了怕的邊兒。


    能不怕嗎?先不提她有沒有錯,就隻說現在全家都要靠著左家和朱興德吃飯,哪裏會有人向著她說話。


    二弟妹孫氏那把事兒,她還記憶猶新呢。


    那時候有個朱興德在幫孫氏才沒被休。


    她和孫氏能比嗎。她現在這日子過的好著呐,要是為幾句欠嘴的話丟了這一切,該如何是好。


    就在她瘸腿躺在牛車琢磨這些時,朱興昌很是冷靜道:“往後你別釀酒了,我看你隻要丟了這活計,才能學會念著別人的好,也才會知曉你有這攤活,不是天經地義,我弟不欠你的。”


    對於一個拿錢當命的人,等於晴天霹靂。


    “不行,朱興昌,你是不是瘋啦,你咋變成這樣了呢?!”


    朱興德隻顧繼續道:“不止別掙那份錢了,你好意思掙,我都不好意思拿。我看你也回娘家一趟吧。你啊,太不把婆家當回事了。正好讓你娘好好教教你,你作為長嫂是這麽個德行配不配。也好好嚐嚐在娘家待著的滋味兒。”


    都這樣了,汪氏咋可能不哭。


    她現在不怕被朱老爺子和婆母知道了,倒是希望說開了,被祖父和婆母一頓臭罵,怎麽也比回娘家的好。


    她還希望孩子們聽到她哭聲,知道事情是咋一回事,幫著她一起說說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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