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豆和楊滿山邊說說笑笑,邊朝自家酒鋪子走。


    在快到時,小豆忽然拽住滿山的胳膊,不讓往前去了。


    小豆揚揚下巴,示意滿山往前方看。


    楊滿山順著媳婦的目光看過去,在左家酒鋪子前,一對男女正在互相推讓一個布兜子。


    看那樣兜子裏裝的應是吃食。一個不要,一個非讓拿著。


    男人是吉三,而女子是……


    “噯?”小豆一愣,不明白她家滿山怎麽還大步往前走呢。隻能快走幾步追上去。


    吉三見到滿山出現,臉色有些發紅。


    滿山沒看他,而是盯著那位女子問道:“是大妮兒嗎。。”


    “楊、楊叔叔?”女孩極為意外。


    這一句大妮兒,又叫叔,左小豆當即就明白女子是誰了。


    這位不就是被滿山提過好些次的孝順閨女嘛。


    滿山家以前有個獵戶鄰居姓王。


    王獵戶的媳婦生下小兒子就沒了,王獵戶獨自一人帶著大女兒和兩個兒子過日子。


    那時候滿山爹娘也出意外沒了,王獵戶是和十幾歲的滿山結伴打獵。


    滿山說,那時候他和王獵戶一起鑽林子,一走半個月才能回家。王獵戶到家有熱湯熱飯吃,洗澡水是熱乎的,滿山就不行,到家後還是對付一口,往冷炕上裹著棉襖一躺,和出去打獵並沒有什麽差別。家不家的沒啥意義。


    而差別這麽大,隻因人家王獵戶有個好閨女。既能帶好兩個弟弟,又能縫縫補補種菜。


    所以,滿山才會很喜歡女兒。他在十幾歲時就做過美夢,希望自己將來能生個閨女。


    而眼下麵前站著的姑娘,正是王獵戶的女兒。


    一晃眼,長這麽大了。


    “你爹呢,你家現在住在哪。”


    “楊叔,這位是我嬸兒吧?”


    倆人異口同聲道。


    左小豆有點兒尷尬,倒不是因為被一個老大的閨女叫嬸子, 而是很明顯的吉三叔對這個姑娘好像有點想法。要不然為啥給吃食啊?


    這麽一叫嬸子,輩分似乎更亂套了。


    吉三打岔道:“滿山, 先讓她去送酒吧, 你可能還不曉得, 大妮兒和她弟弟在給鋪子送酒。”


    又和王大妮兒介紹說:“這位是鋪子二當家的,沒想到你們認識。”


    王大妮兒明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 皮膚卻不如有些二三十歲的婦人,可見王家搬離遊寒村後,日子應是過的很差。


    楊滿山點了下頭, 讓趕緊去送酒。有話以後再說,他不想耽誤大妮兒掙錢。


    自從打仗,老百姓日子不好過,他們家酒鋪子一向是送趟酒就給結算銅板。


    用他嶽父的話是,有時候, 或許隻那麽幾個銅板就能讓人餓不死, 就能成為救命錢。


    這麵楊滿山目送著王大妮帶著最小的弟弟踉踉蹌蹌地推著幾壇子酒離開。


    那麵吉三也在望著王大妮的背影解釋道:“我是看她姐弟太可憐才會惦記給她們幹糧。”


    那幹糧是從自己嘴裏省下來的, 並不是可著勁兒地浪費左家糧食。


    不過,吉三沒解釋出這句話, 他是擱在心裏想的。


    而滿山和小豆事實上也並不在意。


    因為連他們娘那麽會過日子的人都有念叨過:


    “你們吉三叔一點兒不比李二一家差, 別看他不常回來和咱家人見麵。這麽說吧,縣裏那麵比起府城三胖子他們吃的差了好些。三胖子他們那麵要是一袋子糧食早就吃完了, 你吉三叔這麵至多才吃個袋子底兒。咱家缺糧那陣, 明明沒少他的, 他也非要勒緊肚皮。就這樣的實在人品,難怪你們外婆會拉拔他。”


    所以別說並沒有多用了, 人家全是從肚子省下來的,就算多用一些糧食,每天多蒸幾個饅頭想送人又能如何。


    再說大姐夫也說過,做老板不能跟做地主似的摳的要死,那容易傷人心。


    人品出了問題必須硬下心腸立馬辭退, 絕不含糊, 不要講人情。


    但隻要不是人品上的問題,差一不二的要學會睜隻眼閉隻眼,否則那等於是逼著賬上掌櫃偷偷摸摸的做假賬。而且啥大事小情都盯著,那你這輩子雇誰都不會放心。


    此時, 吉三繼續道:“剛才我是特意打岔的,她爹沒了,她大弟弟也沒了,我怕你當麵問出來,再給問哭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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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滿山很意外:“她家搬走好些年了,我隻聽說搬到這縣裏了,但從沒遇到過。人是咋沒的?”


    吉三歎口氣,邊掀開幌子讓滿山和小豆快進屋暖和暖和,邊講述道:


    “聽說挺慘的。


    最開始撲奔他們親伯伯確實住在這縣裏,不過隻住了半年就舉家搬到我以前在的那個縣裏。


    吉家莊那麵不是都養牛嗎?有次她爹和她伯伯幫人去賣牛想掙點兒拚縫錢,卻路遇劫道的讓人捅死。


    接著這姐仨和伯娘她們過日子。


    前年她大弟弟為了救伯娘家的孩子淹死。她伯娘緊接著要改嫁,改嫁前將她們姐弟倆就趕出了門。虧著以前在這個縣裏剩下間草房,姐弟倆兜無分文重新回了找個縣裏,算是有個落腳地。”


    左小豆接過吉三叔遞過來的大麥茶,聽的她沒心思喝口熱水。


    然而淒慘的命運並沒有結束。


    吉三捅捅爐子繼續道,“今年日子極為不好過,我遇到她時,她正跪在這條街拐角處要賣身救弟弟。她弟弟肚子疼的縮成一個團兒。要這,我也就裝作看不到了,唉,你們是不知道,前幾個月這種情況很多的,但是有兩個醉漢不僅沒掏錢救她弟弟,而且還要硬將她拽走。”


    吉三有句話沒說出口,說出來太寒磣人。


    因為那倆醉漢還罵王大妮兒,長這麽磕磣還敢學人賣身葬弟弟啥的,格外難聽。


    然後他腦子一熱就出手了,先趕走了兩名醉漢,又抱著王大妮的弟弟送去醫館,花光自己在左家鋪子掙了仨瓜倆棗銀錢。


    沒想到過後王大妮能找來, 然後等到她弟弟病好後,就開始幫左家鋪子送酒。


    送酒是不收銀錢的。不是滿山他們想的送一趟給一趟銀錢。


    王大妮兒想著多送幾年抵吉三幫他們的銀錢。


    可是這麽白幹活,姐弟倆吃啥喝啥呀?


    吉三就總想接濟她們,幫著修補過房子, 十天八天去一趟幫著姐弟倆將水缸填滿,再特意多做點兒飯給幹糧。


    然後有了今日這一幕。


    滿山扭頭對小豆道:“沒想到才幾年過去,王家死的就剩倆了。你幫我想想,怎麽幫她們姐弟。”


    小豆一邊點頭應下,一邊偷摸拽拽滿山衣角,讓等會兒再說。


    等到吉三去招待打酒的散客,她才和滿山咬耳朵道:“你瞎幫啥,這不是有現成的正在幫嗎?”


    “啥意思?”


    “你看不出來呀?”左小豆眼睛瞪圓,沒想到她家滿山在男女方麵這麽棒槌。


    “那差著歲數呢,差七歲,她還叫我叔。”


    “你又不是親叔。咱倆還是回家吧,和外婆打聲招呼吉三叔這麵有了情況。正好外婆和娘很是犯愁吉三叔、柱子、六子……”


    左小豆心想,她家咋有那麽多單身漢。趕緊先解決一個是一個。


    滿山不太讚同:“你這是亂點鴛鴦譜。”


    “我怎麽是亂點了?姑娘家要是願意,正好姐弟倆能有個人照顧,主要是看她會不會在意三叔成過親。”


    小豆嘀咕:“我要是不亂點,全都在家剩著,尤其那六子和二柱子。”


    沒想到提起那倆,滿山也有點兒嫌棄:“他倆確實愁人。”


    六子在家養病這段日子,總搶著抱他和大姐夫家的孩子。


    ……


    左小豆和楊滿山回遊寒村時,外麵忽然飄上了雪,而且雪還越下越大。


    沒一會兒功夫,居然被羅峻熙和左小麥騎馬趕上了。


    小豆衝騎馬的小妹喊道:“這下雪了,有些擔心啊,也不知道大姐他們眼下到沒到西山鎮。”


    “按時辰算,應是快到了吧。”


    然而並沒有,還差些出了大事故。


    咋回事兒呢。


    朱興德那麵雪下的大,他趕車帶著媳婦閨女剛過了一個彎路,接著就聽到身後傳來巨響。


    在他們身後不遠的位置,忽然接連倒下兩顆大樹。


    倒下了,就橫在路上,摞在一起老粗了。


    朱興德後怕的臉色發黑。


    甜水從小稻懷裏探出頭掀開車簾朝後瞅,就差那麽一點點,她們三口人差些見了閻王,小身子也當即一哆嗦。


    然後緩過後怕,就繼續趕路唄。


    可是甜水在打開水囊喝口糖水壓壓驚後,忽然問道:“爹,娘,眼下不是要過年啦?是不是會有好些趕著回家的人會走這條路哇?”


    朱興德心思還在感謝老天爺上,沒留心的揚鞭子恩了聲。


    甜水擰緊水囊:“可是大樹橫在路上,那些趕車的人會過不來。爹去給推到路邊吧。”


    當爹的差些嗆到:“嗯?”


    甜水先點點頭,意思是你沒有聽錯,接著才扯住朱興德的衣角振振有詞解釋一遍:


    “爹去給推到路邊,讓別人好趕路回家過年。總要有人去幹這活的,不是我們也會是別人,不是嗎?再說外麵的路也是家啊,爹是大英雄,保衛的不就是家嘛。太姥姥說過,家裏的活,誰看見了誰就要幹,都不伸手該髒了。難道我們回家不走這條路嗎?”


    朱興德、左小稻望著話多的女兒:“……”


    氣氛莫名陷入了靜默中,隻有漫天雪花撲簌簌的往下落。


    落在女兒的長睫毛上,稚嫩的臉上。


    朱興德那句“回家可以繞路的,要是推大樹,我們該半夜才能到了”,就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回頭看眼兩棵粗壯的大樹,突然調轉車頭:“好,聽我大閨女的。”


    話音才落,甜水高興的歡呼起來。


    車停下,甜水還歡歡喜喜地跳下車直嚷嚷道:“我要和爹一起搬大樹。”


    “那謝謝我大閨女了。”


    左小稻摘下首飾,也跟著下了車。


    漫天大雪中,這三口人吭哧吭哧的開始“愚公移山”。


    朱興德和左小稻合力一起推樹幹。


    朱興德累的喘氣都不勻了。


    甜水忙忙碌碌往下扯樹枝子,想幫爹娘減輕大樹的重量。


    他們手凍僵了,甜水臉髒了,頭發散開了,小稻的緞料棉襖刮開線了,拉著車廂的兩頭馬匹,都要等困了。


    等到忙完這些,天早就黑透,西山鎮城門已關閉。


    朱興德頭上臉上又是雪又是泥的,和人好頓解釋讓幫忙開門。


    奈何對方油鹽不進,給塞塊碎銀子也不同意。


    到了後來,實在沒的辦法,朱興德隻能掏出曾經用過的官戳證明身份清白。


    證明他一直是一位正直、可信,且從前線回來、具體連自己都不知道目前應該是什麽官銜的官員,這才得以帶著妻女進入西山鎮。


    終於啊,終於頂風冒雪的敲開朱興德姥姥家大門。


    開門的婦人眯眼問道:“大半夜的,你誰呀?”語氣裏能聽出帶著嫌棄。


    朱興德長歎一聲:“唉。”


    說好的衣錦還鄉呢。


    倒是快要餓透嗆了。


    此時,三口人盤腿坐在熱炕上,一人一碗麵條。


    朱興德凍的邊吃熱湯麵條邊鼻涕直往下流。


    畢竟那對兒娘倆能進車廂裏烤火待著,他可是做完好人好事又要在外麵繼續趕車。


    “咋這個時辰才到?慢點兒吃,慢點兒吃,還有。”


    朱興德的姥姥顫顫巍巍又端來一大盆麵條放在炕桌邊。


    放下麵條就一眼一眼地瞅著朱興德,好像怎麽也瞅不夠似的。


    整個老尹家連著小孩子,大半夜的全起來了。


    朱興德的二舅母要給小稻夾炒雞蛋,二舅提醒:“你拿雙新筷子再給夾。”剛還用那筷子喂過自家小崽兒,可別讓德子媳婦嫌棄。


    二舅去過左家,他見到的又是左家的新房子,所以認為老左家的閨女還是挺“小姐”的。


    再著,這回三弟和他家大河回來就說,德子出息大發了,大到無法想象,人家德子媳婦以後是官夫人,咱這兩天做飯夾菜給找棉被褥子枕頭啥的,方方麵麵得講究點兒。


    左小稻急忙把那雞蛋吃了:“都是一家人,我可沒那些說頭。”


    第二日一早,村裏從上至下就全都知道,老尹家有貴戚上門。


    快二十年沒來過的出息外孫,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帶著妻子女兒回來看望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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