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華年把所有能做的事情全都做過一遍之後,給斯晉打個電話,似乎就顯得不可避免了。


    人類有時候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動物,對一件事情期待到了極致,就會變成那麽一點點恐懼。她感覺自己有很多很多話想對斯晉說,又什麽也說不出來。


    窗外的天氣仍然沒有放晴,斯華年猶豫了一下,拿起手機坐回窗台上。劃開解鎖圖案,頁麵還停留在她不久之前翻出來的那頁通訊錄。


    她直接按下了撥號的圖標。


    話筒裏傳來的聲音不是接通電話的“嘟嘟”聲,是一段自動播放的錄音。


    “歡迎致電龍城監獄,探親熱線服務時間為周一到周五上午8點到晚上8點,周六周日中午12點到晚上7點,請您在規定時間內打來,謝謝合作......”


    掛斷電話,斯華年下意識鬆了口氣。緊接著又輕輕歎了口氣。


    壁鍾的時針指向右下角的位置,現在是下午5點多。這個月是冬令時,有13個小時的時差,那麽這意味著她應該在晚上7點的時候再打過去。


    無意識地翻看著手機相冊,目光落在三天前的一張自拍合影上。斯華年終於想起賀揚說的“男朋友”是怎麽回事了。


    趁著還沒來得及與斯晉說上話,她決定先把這個男朋友解決掉。


    從通訊錄翻出電話號碼,斯華年開始認真編輯短信。


    “親愛的gabriel,經過48小時的認真思考,我認為我們應該結束這一段並不美妙的關係。過去兩個月裏,你的努力追求讓我感動,但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我答應與你在一起的原因是,我需要與你練習法語的機會,來應付一門期末考試......


    “這對你並不公平,但請答應我一個不情之請。我們甚至不曾擁抱和親吻,所以請你忘記這個小小的插曲,讓我們都把美好的初戀留給正確的人。抱歉&祝好,siniyah。”


    寫好新的一段,檢查了好沒什麽語法錯誤,斯華年就把短信發出去。


    發送的按鍵是個紙飛機形狀的圖標,按一下就發出“咻”的一聲,好像把斯華年身上的某種擔子也卸下了。


    這一刻她真的覺得輕鬆極了。


    她短暫的“初戀”翻篇了,哥哥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如果能讓他少難過一次,那她非常樂意這樣做。


    她上輩子就知道哥哥喜歡自己。


    不是那種哥哥對妹妹的喜歡。


    時間實在過去了太久,斯華年幾乎有些記不起來,上一世的這個時候,她為什麽要用那樣興奮又歡快的語氣告訴斯晉,她有男朋友了。


    “......哥哥,我談戀愛了!他是個法國人,真的像小說裏那樣浪漫,會彈吉他,唱歌還很好聽......”


    電話另一端的斯晉聽不出喜怒:“你喜歡他?”


    “當然!”


    斯晉沉默了一會兒,說:“放假的時候,能不能帶回來給哥哥看看?”


    斯華年說,好。


    那時候她以為,這樣能讓斯晉死心,是為了他好。雖然有點愧疚,卻並不後悔。現在想起來,她雖然不是個壞人,卻把所有的不善良都留給了斯晉,傷得他體無完膚。


    再看一眼時間,已經六點過一刻了。斯華年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時間,開始發呆。


    手機屏幕隔一會兒不動就會熄,又得按亮。斯華年覺得有點煩,索性走到牆邊,踮著腳把掛鍾取下來,又縮回窗台上抱著鍾發呆。


    公寓裏隻剩下輕輕的嘀嗒聲,和外麵的喧鬧是兩個世界。


    秒針走得很慢,斯華年要盯上老半天,它才不情不願地挪一步。


    斯華年跟那口鍾較了半天的勁兒,結局以失敗告終。


    6點半,她決定下樓去逛一逛。


    走出大廈的門,冷風撲麵而來,裹挾著細小的顆粒狀冰渣打在臉上,刺刺的疼。感覺並不怎麽好,但居然有點久違的親切。反正她也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就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廣場上人潮湧動,同樣被這熱鬧吸引過來的,還有賣東西的小商販。


    五顏六色的拐杖糖光澤鮮豔,立體賀卡上,金色的馴鹿輪廓呼之欲出。最好看的是那個水晶球。裏麵有一隻戴著紅色帽子的雪人,一片片雪花隨著光線陰影的變化,看上去真的在飄動,像一片晶瑩剔透的小天地。


    斯華年低頭看了好半天,忽然遲鈍地意識到,聖誕節要到了。


    在室外有別的事情吸引注意力,時間果然過得快很多。手機屏幕上的18:59跳成19:00的一瞬間,斯華年再次按下撥號鍵。


    這次通了。


    先是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幾聲緩慢的“嘟”,有人大力地拿起話筒,聲音粗獷:“喂,您好,這裏是龍城監獄,您要找的是哪位犯人?”


    “0769。”


    電話那邊不知為何沉默了片刻,語氣忽然溫和些許:“是他啊。行,你等著,我給你叫去。”


    斯華年將手機握得緊了些。


    暴露在空氣中的手有點冷,不過這都沒關係,她很快就能聽到哥哥的聲音了。


    話筒裏安靜了一會兒,剛才接電話的人交代了一句:“5分鍾,你們自己注意著時間啊!”


    斯華年屏住呼吸,下一刻終於如願聽到斯晉喚她的名字。


    “年年。”


    斯晉的聲音很低,微微帶著一點沙。從來算不上溫柔悅耳,對她說話的時候卻總是放得很輕,帶著一絲微微的討好,像是怕嚇著什麽膽小的小動物。


    斯華年上一次聽到他叫這聲“年年”,還是他臨死之際。那時候他不到四十歲,白了半頭短發,聲音沙啞得像遲暮老人。而她是隻阿飄,看得心如刀絞,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哥!”


    即使她已經壓抑得非常努力,還是被斯晉聽出了聲音裏那一絲哽咽。


    “怎麽了年年,”他的語速明顯變快,“遇到什麽事了,跟哥哥說。”


    “沒有,”斯華年趕緊伸手擦眼淚,悶悶道,“有點冷。”


    “怎麽不多穿點?”


    斯華年四周環顧了一下,走到幹涸的噴泉池邊坐下,專心講電話:“我穿的不少,三件。”


    想了一下,她又改口道:“是四件。唔,三件半。”


    花了幾秒鍾想明白她說的那半件是什麽,斯晉低低笑出了聲。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或許是想開個帶點顏色的玩笑,但年年是不一樣的。他幾乎能清楚地想象出她傻呆呆的軟萌模樣,老實得像個小學生。


    這次打電話難得沒有冷場,還把斯晉給逗笑了。雖然不知道他在笑什麽,斯華年還是覺得美滋滋。抬頭看看陰沉的天,再接再厲地問:“哥哥,龍城天氣好嗎?天上有鴿子嗎?”


    斯晉抬起頭,上麵是矮矮的瓷磚天花板:“挺好的,見到過幾次。”


    斯華年想了想,又問:“龍城湖裏的魚還好嗎?”


    “應該也挺好的。”


    按照賀揚的建議,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都說完了,本次尬聊進入暫停。


    斯華年還沒想到新的話題,就聽見斯晉像哄小孩一樣的語氣:“年年,是不是錢不夠了?別怕,跟哥哥說。”


    “......”


    於是她的那點好心情,像是被一陣風,呼的一聲吹跑了。


    “哥哥,我隻是想和你說說話。”


    “......”


    斯晉花了半秒鍾確認自己聽到了什麽,他握著話筒的手一抖,心跳也漏了一拍。


    年年怎麽會用這樣親近又依賴的語氣對他說話?


    “年年,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跟哥哥......跟林秘書說,知道嗎?”


    話筒裏傳來小姑娘無語又不悅的一聲“哥”,斯晉終於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好,你說,哥哥聽著。”


    斯華年抬起頭左右看看,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大屏幕上。比賽正進行到第二節,比分膠著,戰況激烈。


    “哥哥,霸王龍又進總決賽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透出一絲小心翼翼:“霸王龍是什麽?”


    “是這裏的冰球隊。”


    “嗯,”斯晉的聲音帶上幾分笑意,“很厲害。”


    斯華年心中一喜,開始認真轉播比賽給斯晉解悶。


    “現在場上是3比2,霸王龍球員從中路發起攻勢,三次試射都沒成功。對手的0號球員積極撲救,最後還是被霸王龍的7號前鋒接住隊友助攻,反射破門......”


    廣場上的球迷瞬間爆發出山崩地裂般的歡呼,傳到了大海另一邊的斯晉耳中。


    年年難得主動與他說這麽多話,甚至讓他了解一點她身邊的事物。斯晉的一顆心都像是被溫柔的雲朵托了起來,飄在半空,美好得讓他不敢相信。


    然而想起兩兄妹之間長久的疏離,和年年從前厭惡的目光,他還是找回了一絲清醒,試探著問道:


    “年年,你是不是想讓哥哥把球隊買下來?......有難度,”


    到嘴邊的一句“但可以想辦法”還沒說完,話筒裏就傳來嘟嘟的忙音。斯晉怔怔聽了一會,自嘲又了然地勾了下唇。


    他重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他一直小心翼翼隱藏著自己的非分之想,生怕把年年嚇跑。


    可是他明明已經這樣努力了,隻想做一個本分又可靠的哥哥,卻還是換不來她更親近他幾分。


    另一邊,斯華年撿起掉到地上的手機,重新撥電話。手指被凍得有點僵硬,使不上力,按觸屏也不太靈。她手忙腳亂,滿腦子隻剩下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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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完。


    好不容易接通了電話,這次等了一會兒才被接起。


    還是剛剛那個粗獷的聲音:“喂。”


    “警察叔叔您好,”斯華年緊張地舔了舔嘴唇,“我是剛才打電話來的,0769的妹妹。剛才講電話的時候,不小心斷線了。還沒有到5分鍾的......能不能麻煩您再叫他一下?”


    小姑娘的聲音緊張又著急,聽上去有幾分可憐。


    然而獄警並不覺得同情。


    “是你啊,一周隻有一次探親電話的機會,你下周再打來吧。”


    斯華年看眼手機屏幕,顯示星期五,那麽國內才星期六。


    她不由急得帶上了哭腔:“求您破個例吧,我隻想再跟哥哥說一句話,真的就一句就好了。”


    獄警轉頭朝門外看了眼,已經不見人影了。想起那個小夥子低著頭離開的模樣,他終究沒能忍住自己的暴脾氣,朝著話筒裏大聲道:“說不行就是不行,一周一次是規定!”


    這小姑娘聲音軟軟糯糯挺好聽,咋偏偏是個小白眼狼。她哥一天天等著也不見她打個電話,現在一開口就是要買球隊,真是,咋不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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