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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過後,小春子不動了,屍蟲也安靜了。無心揭下紙符揉成一團,然後拉過床頭的被子,彎腰蓋住了小春子的臉。


    轉身對著顧大人一揮手,他輕聲說道:“她走了,我們也走吧,萬一驚動了人,就麻煩了。”


    顧大人像木雕泥塑一般,不能說也不能動,是被無心推回了客房裏。


    旅店的生意馬馬虎虎,前院客房住滿了,後院卻是清靜。無心點了桌上油燈,然後拎著水壺走去前院,向夥計要了一壺熱水回來。兌了溫水擰了毛巾,他上前想給顧大人擦擦手臉,然而顧大人退了一步,低聲問道:“你早就看出她的問題了?”


    無心單手托著毛巾,小聲答道:“我沒看出她的問題,我看出了你的問題。記不記得我今天說過你麵犯桃花?”


    顧大人點了點頭:“記得。”


    無心笑了一下:“桃花不假,可惜你印堂發黑,犯的是一朵陰桃花!”


    顧大人問道:“既然看出來了,怎麽不早告訴我?”


    無心反問:“你不是想女人嗎?”


    顧大人沉著臉上前一步:“我想的是女人,不是死人!你他媽的不是個人,可我是!無心,我把你當兄弟看,可是你把我當猴子耍!你躲在床底下看我幹一個死人!”


    無心看出顧大人要發怒了,便想做出一番解釋:“我躲在床下,是為了保護你。”


    顧大人掄圓了胳膊,對著無心的腦袋狠狠扇去:“你懂個屁!她是小春子啊!”


    無心一歪頭,輕輕巧巧的躲過了顧大人的大耳光。而顧大人隨著慣性一晃,站穩之後帶了哭腔:“無心,你個老不死的,你狗屁都不懂!我他媽的就是要憋死了,我也不能去幹死人;我他媽的就是真幹死人,也不能去幹小春子!我小時候要是不搬家,小春子現在可能就是我老婆了!”


    無心退了一步,認為顧大人實在無須如此痛心疾首,因為嫁給他做老婆也沒什麽好。隨手放下毛巾,他將一盆溫水端過來放到了顧大人麵前:“你要不要洗一洗?”


    悲憤的顧大人受了提醒,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他“哇”的一聲吐了一地。


    顧大人用肥皂洗臉洗手洗屁股,洗了一盆又一盆。月牙受了無心的囑咐,躺在房裏沒出來,就聽隔壁開門關門的很熱鬧。


    良久過後,她被無心叫去了顧大人房內。顧大人坐在床上,滿身都是粗肥皂的氣味;月牙仔細端詳他,感覺一晚上不見,他竟像瘦了一圈似的,一個腦袋縮在棉襖領口,脖子都沒了。


    天氣寒冷,房內又沒燒爐子,所以無心帶著月牙也上了床,守著棉被還能溫暖一點。無心倚靠床頭坐了,月牙袖著雙手偎在他的身邊;無心對著床尾的顧大人一招手,顧大人像隻大號孤雁一樣,猶豫了一下,末了也挪過去了。


    無心抬起雙手,一邊攬著月牙,一邊攬著顧大人。兩個人都知道了他的底細,然而還依舊和他好,所以他決心要保護他們,要讓他們都活到老,活到發蒼蒼齒動搖。


    無心沒提顧大人日了鬼,隻說他是受了勾引才進了小春子的客房,而在他進房之前,自己先人一步的開窗戶潛了進去,把他從惡鬼手中營救出來。月牙聽到此處,忍不住埋怨顧大人:“就跟幾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也不仔細想想,天上連餡餅都不掉,能平白給你掉個婆娘?”


    顧大人垂著眼皮,一聲不吭,和月牙一樣把手揣進棉襖袖子裏。他不是個易動感情的人,幾乎就是銅皮鐵骨狼心狗肺,然而想起小春子一聲接一聲的“走”,他難過了。很用力的清了清喉嚨,他極力的找話來說,不敢深想:“怪不得丁大頭不抓張小毛子專抓我呢,原來是有人給他吹了枕頭風。”


    無心對月牙解釋道:“嶽綺羅嫁給了丁大頭做九姨太。她控製了七姨太——就是小春子的魂魄,讓她成為行屍走肉追來長安縣。”然後他轉向顧大人又道:“活人的三魂七魄和身體附得很緊,不是輕易就能全被收走的。小春子的體內既有殘餘魂魄,又被嶽綺羅另找冤魂附了上。冤魂戾氣很重,本是占了上風;然而小春子大概是一直對你存了一縷牽念,所以相見之後,她竟是暫時鎮住了冤魂,想要救你。”


    顧大人吸了吸鼻子:“嗯。”


    無心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嶽綺羅施在小春子身上的法術,已經被紙符破了。小春子魂飛魄散,從此世上再沒有她。你放心,她不痛苦了。”


    月牙歎了口氣:“姓嶽的怎麽還沒完了?一開始是拿紙人嚇唬我們,現在可好,改派死人上陣了。善惡到頭終有報,就沒人能收拾她?”


    無心想了一想:“控製魂魄,憑的是念力。紙人一旦遠離了她,恐怕也就不會太聽話,而且一個火星彈出去,就能把它燒光。換了屍首就不一樣了,骨肉和紙畢竟不同,隻是時間久了,免不了要腐爛。”


    顧大人失魂落魄的答道:“原來鬼上身也不容易,怪不得都要修煉成煞。”


    月牙表示讚同:“對唄,還是自己的東西用著順手。”


    無心拍著左右二人,慢慢的又道:“嶽綺羅也許是得知了小春子和顧大人的淵源,所以才派了她來長安縣。小春子連連的讓顧大人走,可見她來意不善,是要傷害顧大人。而憑著嶽綺羅的本領,沒有必要和丁大頭合作……”


    無心沒再說下去,心想嶽綺羅先前襲擊過月牙,現在又襲擊顧大人,顯見是要讓自己變成孤家寡人。其實變成孤家寡人也沒什麽,隻是月牙已經和自己成了親,離開自己也不好再嫁;顧大人又是個光杆司令,想當土匪都無山可上。


    所以他不能讓步,他對嶽綺羅讓了步,就對不起了月牙和顧大人。況且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他想和月牙好好過上幾十年的日子,不想天天提心吊膽。


    最後,無心開了口:“天亮之後,我送你們去個安全地方。”


    月牙和顧大人一起莫名其妙:“去哪兒?”


    無心答道:“青雲觀。”


    隔著中間的無心,月牙和顧大人大眼瞪小眼:“去青雲觀?人家能讓咱們白住嗎?”


    無心很親昵的和月牙貼了貼臉:“我有辦法。等到安頓你們住下之後,我要去趟文縣。放心,不會久,兩三天就回來。”


    28夜探


    天亮之後,無心付清房錢,坦坦然然的帶著月牙和顧大人離開旅店。月牙倒也罷了,顧大人一步三回頭,不住去望小春子的房門。後院已經隱隱彌漫開了屍臭,不過前院正有一輛收夜香的大糞車經過,大糞車頂風臭出十裏地,夥計捏著鼻子皺著眉毛,也就徹底忽略了自家的異味。


    無心一拽顧大人的袖子,不讓他東張西望,免得惹人注意。離開旅店數了數錢,月牙走去買了十個菜包子,菜包子全有拳頭大,顧大人吃了五個,月牙吃了三個,無心吃了一個半——他見月牙吃得舔嘴咂舌,仿佛是意猶未盡,就把剩下半個也給了她。


    “我不怕餓。”他告訴月牙:“不吃也是一樣的有力氣。”


    月牙不信,也不要。兩人推推讓讓,結果一個失手,半個包子落在了地上。顧大人旁觀至此,發出感慨:“媽了個蛋,不如給我!”


    月牙和顧大人很想知道無心要去哪裏,可是無心一路死活不說。三人出城上了山路,大半天後到達了青雲山上的青雲觀。月牙雖然遷來直隸住了許久,可是最遠隻逛過文縣附近山上的大廟。大廟已經算是金碧輝煌,廟裏的和尚也都肥頭大耳,十分富態;不料和青雲觀一比,她雖是沒什麽學問,可也覺出了大廟的俗。剛一經過牌樓,她就不由自主的扯了扯衣袖摸了摸頭發,又特地用手背抹了抹嘴,想要做出莊重模樣;顧大人一個腦袋也是四麵八方的轉:“哎喲,洞天福地啊!我先前怎麽就沒來過?”


    無心踏著青石板路拾級而上,又微微側身牽著月牙的手。深秋了,兩邊山中一派蕭瑟風光,幹燥的寒風穿林而過,吹得枯葉沙沙作響。一道小小山澗順山而下,流出一點似有似無的水聲。無心仰頭向上望去,就見層林之中隱約顯出雕梁畫棟,正是山門之後的玉皇殿。


    出塵子道長似乎是萬萬沒想到無心還會再來。披著一件貂皮領子的黑大氅,他伸腿下了他的紅木大羅漢床,大氅敞開來,露出裏麵一塵不染的雪白褲褂。


    無心對他是相當的恭敬,拱手抱拳一鞠躬:“道長,我又來了。”


    出塵子一頭長發中分披下,黑亮的像一匹好緞子。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無心,他眼角的魚尾紋全藏在了長發下麵,中間露出的麵孔顯得異常白嫩年輕:“你怎麽又來了?”


    無心挺直了腰,仿佛含羞帶愧似的,對著出塵子低頭一笑:“還不是因為你太師叔公——”


    未等他把話說完,出塵子氣得一晃腦袋,眼角眉梢全露了出來:“放狗屁!我哪有什麽太師叔公?我太師叔公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過好幾次了!”


    無心笑微微的心平氣和:“道長,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你太師叔公啊,在文縣嫁人做九姨太了。”


    出塵子後退一步,抬手一拍羅漢床上的小炕桌,怒發衝冠的叫道:“再說就給我滾出去!”


    無心點了點頭:“好,我到外麵說去。”


    出塵子龍行虎步的殺向前方,一把揪住了無心的衣領:“敢?!”


    無心慢條斯理的抬起雙手,輕輕一拍出塵子的肩膀,同時低聲說道:“道長,你太師叔祖玩死人,玩得漂亮極了。”


    出塵子瞪著他,不說話。


    無心繼續說了下去:“由著她玩下去,將來必出大亂,所以我要去趟文縣,再看一看你太師祖的陣法。看見窗外站著的一男一女了嗎?女人是我老婆,男人是我兄弟,我不能帶著他們去文縣冒險,所以想請你收留他們幾日。我想憑你的道行,青雲觀裏總不會鬧鬼。”


    出塵子鬆了手,一甩袖子背對了他:“鬧鬼又當如何?”


    無心繞到了他的麵前:“修道的人,總是慈悲為懷,兩條人命,我想你一定能護得住。”


    出塵子抬眼看他:“你到底是什麽人?”


    無心雙手合什:“道長,拜托了,你一天給他們三頓飯吃就行。”


    出塵子一見到無心,就像落進了雲裏霧裏,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懸起了心。太師叔祖是青雲觀內的秘密,他隻把秘密傳給了他的大弟子,因為將來待他羽化之後,大弟子就會是新一代的道觀住持。秘密本來類似一個玄之又玄的故事,有趣而已,一文不值;可是當無心帶來太師叔祖的消息之後,故事和現實銜接起來,就讓出塵子隔三差五的做起了噩夢。


    出塵子在青雲觀後找了兩間小房,讓月牙和顧大人住下。月牙和顧大人見識了道長飄飄欲仙的派頭,都很景仰,老老實實的不敢妄言妄動。及至到了晚上,無心坐在出塵子的羅漢床上,細細講述了嶽綺羅的惡行。出塵子捧著一隻古色古香的小手爐,聽得臉上神色不定。而無心說到最後,隔著炕桌向他探過頭去:“你的本事和嶽綺羅相比,能差多少?”


    出塵子聽他終於收了“太師叔祖”四個字,不由得鬆了口氣:“我太師祖和她不是一路,我們不能比。”


    無心又問:“嶽綺羅能把地下的魂魄召喚上來,你能嗎?”


    出塵子搖了搖頭:“我隻能把地上的魂魄鎮壓下去。”


    無心恍然大悟的點頭:“哦……也不錯,比我強。”


    無心一夜沒睡,因為回房之後對著月牙實話實說,承認自己是要去趟文縣。


    月牙當即表示不同意,又勸不服他,便躍躍欲試的想要撒潑。坐在床上扯散發髻,她想哭,沒哭出來,於是下床去找了顧大人。顧大人披著棉襖進了房門,摩拳擦掌的放出豪言,說要打斷無心的腿。無心抬腳踩上床沿,自己“啪”的一拍大腿:“來,打吧!”


    月牙和顧大人剛柔並濟的合了作,硬是沒治住一個無心。午夜時分無心出發下山,月牙和顧大人跟在後方送出老遠。月牙氣得哭唧唧:“啥玩意兒啊,油鹽不進的,驢脾氣啊!”


    顧大人跟著幫腔:“就是頭驢!”


    月牙又道:“我們跟你去吧,人多總比人少強啊!”


    顧大人舔了舔嘴唇,沒搭腔,因為真是不敢去文縣,怕嶽綺羅,也怕丁大頭。


    無心停下腳步,轉身對著月牙嘿嘿一笑,又抬起右手微微一搖,做了個告別的手勢。不等月牙再開口,他轉向前方加快腳步,連跑帶跳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無心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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