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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抓住顧大人的手臂,小姨太太急促的說道:“兄弟,救命啊,你大哥瘋了!”


    顧大人登時一愣:“瘋了?”


    小姨太太見神見鬼的放輕了聲音,自己伸了胳膊讓顧大人看:“不是說他摔了一跤嗎?我剛才回屋見了他,哪知道他就像鬼上身似的,對我又咬又撓。家裏上下就數我能降服住他,現在他連我都敢打了,還有誰能管他?兄弟你跟我走,我的丫頭已經去找太太了,到時候大家一起上,倒要看看他是怎麽回事?”


    小姨太太的眼睛被淩亂長發遮了住,瞧不清神情,就隻能聽見她惶惑的聲音:“怎麽看也不像是醉了,嚇死我了!”


    顧大人見狀,不能把她推出去不管,隻好轉身敲了敲隔壁窗戶:“師父,忙嗎?不忙就起來一趟,外麵出了點事,你跟我過去瞧瞧!”


    無心剛和月牙“忙”過一場,此刻正竊竊私語的說話,對外麵的動靜全沒留意。忽然聽到了顧大人的呼喚,無心“唉”了一聲,很不情願的告訴月牙:“你先睡,不知道顧大人又在鬧什麽。”


    月牙累極了,一動不動的答道:“去吧,把衣服穿好了,夜裏風涼。”


    無心對於鎮長沒什麽感情,所以穿得挺細致。末了推開房門一步邁出去,他和顧大人打了個照麵:“怎麽回事?”


    顧大人正要讓小姨太太說話,不料未等他開口,小姨太太忽然轉身跑向院門,迎頭正遇上了一名氣喘籲籲的仆人。仆人停了腳步,大聲說道:“哎喲,您怎麽跑這兒來了?大太太正找您呢!”


    小姨太太隻做了一瞬間的停留,隨即繼續向外跑去。而顧大人叫住了仆人:“鎮長出什麽事了?”


    仆人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哭笑不得的答道:“回長官的話,我們老爺把衣裳全脫了,正在院子裏打滾罵人呢!”


    顧大人和無心對視一眼,知道鎮長可能是黑夜裏撞著髒東西了。


    顧大人讓仆人領路,帶著無心穿過幾重院落,末了到了小姨太太的院內。小姨太太的院子很精致,靠邊擺著花花草草,中間是光溜溜的空地。一群仆人明火執仗的站成一圈,照出中間一個光屁股大胖子在胡叫亂罵。一個富富態態的婦人扶著小丫頭站在人前,打著哆嗦也在罵人,而所罵的對象,卻是不知何時擠進去的小姨太太。小姨太太依然是披頭散發,顯然是被大太太罵老實了,縮在鬥篷裏一聲不出。


    大太太沒了主意,讓仆人去拽老爺,可是仆人一旦靠近,必定會被老爺抓咬廝打。眼看丈夫丟人現眼至此,她又氣又怕,索性對著小姨太太發了火,滿嘴騷狐狸臭□的亂罵,一口咬定“就是你魘了老爺”。


    顧大人既然來了,自然不好袖手旁觀。束手無策的摸了摸腦袋,他問無心:“你看出問題了嗎?”


    無心一直站在他的身後,此刻輕聲答道:“鬼上身,不是大事。”


    顧大人側身給他讓出了路:“那你還不快去治一治?”


    無心遲疑著沒有邁步:“顧大人,我想不通。這鬼哪天不能上身,非要趕在今晚?照理來講,官兵所到之處陽氣殺氣都重,不是陰魂作祟的好時機啊!而且一般鬼魂是沒有力量上活人身的,既然能上,這鬼魂就必定有來曆,有所圖。可是你看,鎮長一味的隻是發瘋,連小姨太太都能安全逃出去,可見他沒有殺機,倒像是……”


    顧大人抬眼望向了他,心中也是一凜:“倒像是什麽?”


    無心翕動嘴唇,聲音低得類似耳語:“倒像是在故意搗亂。”


    顧大人也隨之壓低了聲音:“可這搗亂的目的是什麽?”


    無心正要回答,哪知就在此刻,人群中的鎮長忽然直起了身,一頭撞向了顧大人。顧大人猝不及防,當場被他撞了個跟頭。


    無心知道顧大人身強力壯,和誰打架都吃不了虧,所以後退一步並不出手,隻是留意周遭情形。正值此刻,小姨太太攏著鬥篷跑了過來,仿佛是要和仆人一起合作營救顧大人。而顧大人被鎮長壓了個四腳朝天,氣運丹田一蹬腿,大喝一聲踹中了鎮長的胸膛。鎮長順著力道向後一仰,泰山壓頂似的拍向了地麵。眾人慌亂散開,其中五姨太後退一步,踉蹌著正是靠住了無心。無心垂眼一瞧,忽然在五姨太的頭頂發現了一點銀光。


    一根粗長的鋼針,在絲絲縷縷的黑發之中露出了尾端,反射了燈光。無心終於恍然大悟——原來鎮長真的隻是一麵擋箭牌!


    小姨太太鋼針入腦,如今已然是一具行屍走肉。無心來不及多說,正要反剪住她的雙手,可是就在他將要動作之際,一直驚恐的小姨太太忽然穩穩的回過了身。裹在身上的鬥篷被風吹開了,藏在裏麵的右手舉起一把匕首,一刀紮向了無心的眼睛!


    無心當即歪頭一躲,同時抬起右手,讓刀尖掠過了掌心。趁著小姨太太未收回手,他一掌拍上了對方的麵孔。傷口迸出的點點鮮血盡數塗在了她的臉上,小姨太太一聲哀嚎,隨即倒在地上抽搐成了一團。圍觀的仆人嚇傻了,隻見小姨太太仰臥在地,仿佛被澆了滾油一般痙攣不止,雙手十指狠狠抓著地麵,似乎周身的關節都要斷裂錯位。


    片刻過後,小姨太太安靜了;鎮長方才倒在一旁,如今也安靜了。


    大太太最先神魂歸位。她顫巍巍的走上前來,首先去看鎮長。鎮長大睜著眼睛,氣息已無。


    伺候小姨太太的老媽子也湊上來了,心驚膽戰的想要拂開對方臉上的亂發。然而在看清亂發下的麵孔之後,老媽子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姨太太也是死不瞑目,黑眼珠向上翻起,嘴角卻是微翹,居然還帶著笑意。


    院內奇異的安靜了,無心望著地上暴死的二人,心中越來越慌。控製鎮長和小姨太太的鬼魂到底是要幹什麽?隻是為了害命嗎?可是人早已死了,何必還要借屍還魂的演一場鬧劇?想要借刀殺人?殺誰?殺顧大人?殺自己?


    無心忽然打了個冷戰,抬頭對顧大人喊道:“月牙!”


    隨即他扭頭就跑。而顧大人怔了一下,一言不發的立刻追了上去。


    71人間苦


    全宅子的人都跑去瞧鎮長了,其餘院落就變得寂寞空落。無心和顧大人一前一後衝向所住的小院。在進院的一瞬間,連殿後的顧大人都嗅到了隱隱的血腥氣。而無心猛然刹住腳步,俯身從地下撿起了一隻小荷包。


    荷包上的細帶子斷裂了,荷包口收得卻緊,是月牙永遠貼身掛在脖子上的小物件。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可以捏出裏麵折好的黃符。細帶子是濕的,浸的不是鮮血,而是膿水,散發出腐臭味道。顧大人抽抽鼻子,知道是不好了!


    而在他開口之前,無心疾衝向了房門。


    房門是虛掩著的,推開門是迎麵一片溫暖的漆黑。汩汩流淌的鮮血浸潤了微涼的春夜,棉被從床上拖到地下,而月牙被一柄鋼刀穿透胸口釘在床上,一身的單衣被血染紅了,紅的像她去年為自己縫紉出的嫁衣。


    她還清醒著,可是不呻吟。一口熱氣存在胸間,她要等著他回來。


    無心站在了床邊,俯身喚道:“月牙?”


    他的聲音輕而顫,是又驚又痛又絕望。伸手撫上她的麵頰,觸及之處一片濕熱。刀子割了她的臉,她是受了酷刑。


    月牙忍著不死,等了又等,終於等回了他。本來前一個時辰兩人還親親熱熱的分享著一個被窩,沒想到隻是一刻鍾的工夫,她一生一世的日子就化為了烏有。她知道自己是不成了,她甚至都感覺不出了疼。


    “是嶽綺羅。”她開了口,聲音很輕,然而很穩:“她跑出來了,帶著個骨頭架子。”


    在回光返照的平靜中,她定定的凝視著無心。要說的話太多了,約好了是過一生一世,現在提前沒了一個,另一個怎麽辦?


    所以她不能停,她得趁著氣息還足,把話說完:“我不求你給我報仇,你要是打不過她,就趕緊往遠了跑。”


    無心答道:“嗯,我記住了。”


    顧大人的腳步聲緩緩近了,黑暗中能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音,是怒不可遏、欲哭無淚的光景。一隻大手伸到月牙胸前,他想拔刀,可是一旦拔刀,月牙必定立死。


    月牙聽出了他的動靜,於是又開了口:“顧大人……”


    顧大人悶聲悶氣的答道:“啊,月牙,你放心吧,我肯定給你風光大葬。禍害你的妖怪娘們兒,我也饒不了她。”


    月牙扯動嘴角微笑了:“顧大人……你對我倆一直挺好……”她的聲音越來越弱:“以後我沒了,你替我顧念著他……他沒啥正經本事,將來要是窮了,你想著給他口飯吃……”


    顧大人的聲音又粗又啞:“月牙,我向你保證。有我一口稀的,就有他一口幹的。我還能養不起一個他嗎?我有兵有錢有地盤,養他就像玩似的!”


    月牙點了點頭,然後把目光又轉向了無心:“咋不點燈呢?點燈,我再看你一眼。”


    “嚓”的一聲,火苗竄起,是顧大人劃燃了火柴。燭台上的蠟燭一根一根的亮了,月牙的麵孔漸漸顯現在了光明中,血痕交織,猙獰縱橫。眼睜睜的望著無心,她氣息一顫,一滴血淚順著眼角滑落。


    “咱倆才過了一年……”她的聲音越發輕了:“往後……你一個人……咋辦啊……”


    她隻有一雙眼睛依然潔淨明亮,一眨不眨的盯著無心:“無心,我跟你……沒過夠……”


    無心一言不發的凝視著她,有透明的液體在他眼中匯聚成滴,懸在睫毛上,粘稠而又沉重,是他的淚。


    “月牙。”他輕聲說道:“我也沒過夠。”


    月牙笑了:“以後……我不伺候你啦……你自己好好活吧……”


    然後她緩緩的眨了一下眼睛,望著無心又看了半晌。


    最後,她慢慢閉了眼睛。口鼻逸出淺淺的一聲歎息,帶著她短暫一生中所有的苦樂與留戀:“沒過夠啊……”


    無心仰起了頭,已然凝固的透明淚珠墜落下去。微弱的光芒在他眼前流動閃爍,是月牙的魂魄脫離軀殼,挽不回,留不住。


    顧大人的衛隊包圍了小院,不許閑雜人等靠近。無心端了熱水關了房門,要為月牙擦身;顧大人獨自靠牆站在門外,不歇氣的一根接一根抽煙。不敢歇,眼淚與哭泣就堵在他的喉嚨裏,他得用一口一口的煙霧把它們壓住。


    房內又加了一副燭台,燭光幾乎可以媲美電燈。無心擰了一把毛巾,去給月牙擦臉。兩人做了一年的夫妻,全是月牙照顧他,月牙把家裏的活全幹了。


    月牙死得慘,周身的關節竟然都被捏碎了,所以臨死前想要摸摸無心都不能夠。無心很細致的為她擦去身上的血漬,沒過夠,兩個人,在一起,都沒過夠。


    無心經過了無數次的生離死別,可每次的主角對他來講,都是獨一無二。讓他徹底忘記一個人,也許隻要一天,也許需要一百年。


    無心給月牙換了一身幹淨衣裳。顧大人命人套馬車,拉著月牙回了文縣。夜色深沉,他和無心並肩坐在車裏,顧大人問他:“你媳婦讓人給弄死了,你怎麽想的?”


    無心答道:“我想報仇。”


    顧大人又問:“有計劃了嗎?”


    無心搖了搖頭:“正在想。”


    顧大人抽了一夜的煙,此刻下意識的又要去摸煙盒:“想明白了就說話,我有人有槍!”


    無心“嗯”了一聲。


    月牙沒娘家沒兒女,天氣又熱,所以葬禮沒法辦得太複雜隆重,三天之後就出了殯。三天裏無心一直守在靈堂裏。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月牙身邊,他閉著眼睛歪著腦袋,用麵頰去貼月牙的手背。月牙身上苫了一層白布單子,靜靜的躺在靈床上。家裏沒了她,立刻就不像家了。顧大人不知跑到了哪裏去,隻有一個小勤務兵會一天三頓來送飯菜。廚房裏清鍋冷灶的,從早靜到晚。無心把月牙的針線笸籮端到麵前,笸籮裏麵扔著一隻未完工的大布鞋。月牙總不閑著,做不完的飯菜,做不完的針線;飯菜做得快,針線做得慢,說要給顧大人做一雙鞋,直到現在還沒做成。無心撿起布鞋看了看,知道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有他自己的事業,將來還會有他自己的家庭,有他孫男娣女一大群熱熱鬧鬧的親人。而他無論在何處活久了,都會活成眾人眼中的謎團。顧大人對他再有感情,也沒法向親人們解釋他所有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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