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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顯宗悲哀的望著她,就感覺她太可憐。


    嶽綺羅畫完最後一筆血符,然後摘下一片草葉擦了擦指尖。抱著膝蓋席地而坐,她忽然托著腮揉了揉,低聲咕噥道:“牙疼。”


    張顯宗無能為力的癱在陰影之中,心裏想:“她牙疼了。”


    嶽綺羅漫無目的的坐了一天,傍晚時分她又餓了,於是砸爛了田鼠頭,吮吸到了有限的一點點腦髓。用沾染著紅白黏液的手指從懷裏摸出三張紙片,她漠然的向外一甩。還是沒有找到無心,可是據她所知,無心就在豬頭山中。


    夕陽將落未落,她的身邊幻化出了三個紙人,替她四處遊蕩,一邊尋找無心一邊打獵。摳出田鼠眼珠也塞進嘴裏,她的舌頭和眼珠打了架,滑溜溜的沒有立刻下咽。百無聊賴的四處張望了一番,她最後仿佛痛下了決心似的,一口咬爆了口中的眼珠。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草叢中騰起一團無根的火焰。她猛然抬頭,就見火光一閃即逝,瞬間照亮了無心的身形。月黑風高,無心站在隨風搖曳的野草之中,鬼魅一般無聲無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嶽綺羅並沒有起身,雙手向下垂到地麵,她現在和無心已經無話可說。其實根本就不曾有過什麽愛情,她想,自己隻不過是對他好奇。幾輩子了,一切都在變,隻有好奇心不變。如果不是因為好奇,她當初就不會把心血和生命全耗在道術上,後來更不會把自己修煉成了妖魔。


    指尖輕輕的動了,她不動聲色的開始畫符:“我知道你一定在山裏。”


    無心抬起右手,露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刀。左手掌心緩緩撫過刀刃,他在疼痛中驟然衝向了嶽綺羅。而嶽綺羅看清了滴血的短刀,登時勃然變色。放棄了手下尚未完成的符咒,她起身對著無心一甩衣袖。可是未等紙人出手,無心的刀已經逼近了她的眉心。可是就在寒光將要劈下之時,一道黑影斜刺裏衝出來,硬生生的替她擋了一刀。與此同時,白色紙人幻化成形,嶽綺羅在一刹那的猶豫之後,扭頭就跑。


    紙人是不足畏懼的,一把火便能把它們化為灰燼。而地上的張顯宗抽搐成了一團肮髒的骨肉。刀刃上浸染了無心的鮮血,破了嶽綺羅施加給他的所有符咒。黯淡的魂魄忽然明亮了,回光返照之後,便是一場痛苦的魂飛魄散。


    無心低下頭,饒有耐性的等待張顯宗徹底死亡。他知道張顯宗會為嶽綺羅擋刀,就像月牙會為自己開槍一樣;嶽綺羅殺不得,張顯宗還殺不得嗎?


    一個一個來,誰也錯不過,誰也逃不脫。他什麽都沒有,唯有時間無限。


    無心燒掉了張顯宗的骸骨。火苗微弱,在夜風中微微的顫抖,像一顆垂死的星星墜落在地。嶽綺羅藏在不遠處的一小片密林裏,左眼死死的盯著火光。右眼一脹一脹的劇痛了,痛到牽扯了她的心髒。


    火光熄滅之後,山林歸於漆黑寂靜。嶽綺羅坐在一棵老樹下,無聲的翕動了嘴唇:“張顯宗。”


    她以手托腮,不帶感情的發出聲音:“張顯宗,我牙疼。”


    向後靠向老樹樹幹,她繼續自言自語:“這輩子沒活好,很糟糕。”


    無心沿著山路走,一直走到了鬼洞附近。隨便找了一棵樹爬上去,他察覺到周遭遊蕩著無數鬼魂,全是嶽綺羅的耳目,自己可以守株待兔了。


    除了他和顧大人,恐怕再也沒有人會想到樹下竟然藏著一處洞口。從樹上向下看,是勻勻的一片綠草,地下本來還有一塊方方正正的石板,被他前幾天掘了出來,抬到了十米開外的一道土溝裏。石板太重了,記得當初他和顧大人合力才能掀動;可是如今他單槍匹馬,卻也搬運成功了。


    石板沒有了,改用細樹枝橫七豎八的搭出骨架,上麵蓋一層席子,再蓋一層草皮,能禁得住一隻大號的野狗踩踏。


    無心像一條蟒蛇一樣,長長的趴在了枝幹上,怔怔的望向地麵。


    “如果我在裏麵陷了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他想:“那它算不算是我的墳墓?”


    然後他搖了頭。墳墓是安靜的所在,他充其量隻算是墮進了地獄。


    可是,他隨即又想:“沒關係,我不急。”


    世間沒有了月牙,他永恒的流放就又開始了。


    淩晨時分,無心被一陣響動驚醒了。


    他依然趴在樹枝上,睜開眼睛望向下方,他看到了地上一片波浪起伏,不是野獸,是十幾名行屍走肉的脊背。它們四腳著地的往前走,大多都還保留著肮髒惡臭的衣裳,是軍裝,因為幾個月前剛剛開過戰,山下是條過兵的道路,炮火不斷,不會缺少屍首。


    行屍的目標,顯然就是他所棲息的大樹。而無心抬眼向前,看到了行屍後方的嶽綺羅。借著稀薄黯淡的晨光,他看到嶽綺羅也在仰臉凝視自己。


    嶽綺羅變樣子了。


    她曾經稚嫩白皙的小臉,現在已經在血痕下麵呈現出了衰敗的青灰色。淩亂的齊眉劉海下,她的右眼不再黑白分明,而是通體轉成了血紅顏色。


    “知道我要幹什麽嗎?”她出了聲音。


    無心纏在樹枝上,一雙眼睛陷在了陰影裏:“殺我?”


    嶽綺羅笑了一下:“非也,是讓你重生給我看。”


    無心把下巴抵上了粗糙的樹皮,眼中光芒一轉。天光越來越明亮了,可他的瞳孔依然黑得如夜:“一個意思,沒有區別。”


    嶽綺羅把雙手揣進了袖子裏:“你我之間,談生談死都沒意義。”


    行屍緩緩靠近了大樹,顯然,它們異於同類,竟然已經不怕陽光。姿態僵硬的直立了身體,它們作勢開始爬樹。爬是不容易的,可是隻要想爬,疊羅漢都上得來。


    無心知道自己落入行屍群中,必定會被撕咬成為碎片。對著嶽綺羅又瞟一眼,他心裏有了數,順便緊了緊係在背上的短刀。


    嶽綺羅仰著頭,等著看一場好戲。等到無心殺光這一批行屍,她會再召一批,讓他殺個夠。不是會殺嗎?不是會把張顯宗燒成灰燼嗎?很好,讓他殺,倒要看看他有多少鮮血,多少力量!


    果然,隨著行屍的逼近,樹枝上的無心爬起來了。


    他險伶伶的蹲在樹枝上,一隻手抬起來,握住了後方的刀柄。樹枝一顫一顫,快要禁不住他的重量,而一隻行屍已經上了枝杈,正在東倒西歪的向他爬行。可就在腐爛的手掌搭上樹枝的一瞬間,無心忽然縱身向外飛躍出去。借著樹枝的彈力,他從天而降,直撲嶽綺羅!


    嶽綺羅當即後退一步,正要有所反應;不料無心下落之後就地一滾,隨即一躍而起,瞬間衝到了她的麵前。張開雙臂抱起了她,無心向後一仰,合身砸向起伏草地。隻聽“喀嚓”一聲,草地豁然開裂,兩個人已然相擁著墜入了深洞之中。


    74歸於黑暗


    落地之後向內一滾,無心和嶽綺羅就一起沒入黑暗中了。


    嶽綺羅掙紮著伸出雙手,想要扒住洞壁;然而一個小姑娘的身體根本敵不過無心的力量,她的指尖在地上留下一道一道的抓痕,指甲生生翻開了,她怒不可遏的大吼了一聲,鮮紅的右眼珠隨之爆裂,濃稠的血漿直迸濺到了無心的麵孔上。


    無心不為所動,拖拽著她往深處走。她知道不好了,洞中一定是別有玄機。血淋淋的手指劃上無心的眉心,她不間斷的畫出一道道符咒,想要鎮住對方。


    可是,沒有用。


    右眼眶中汩汩的流出鮮血,洞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了。情急之下,她起了同歸於盡的心思,一指摳向無心的眼睛。而無心仰頭一躲,卻是個很惜命的樣子。


    他不想讓嶽綺羅被自己的血毒死,他要讓對方活。大踏步的連拐了幾個彎,一塊泥土從天而降,碎在了他的頭頂上。


    如他所料,這座地洞已經和洞中的女鬼化為了一體。一切進入其內的活物,都會把它驚動,被它吞噬。去年它吞下了幾十名年輕的士兵,如今嶽綺羅的鮮血灑了一路,它又要開齋了!


    還未到達地洞盡頭,洞內如同發生了地震一般,洞壁已經開始簌簌的落下泥土。一條血肉模糊的手臂驟然突破泥土伸了出來,在無心的頸後抓了個空。嶽綺羅萬沒料到洞內會是此情此景,驚恐之餘卻是大聲笑了:“無心,要和我一起死嗎?”


    她奶聲奶氣的大笑回蕩在洞中,是一串尖利的嘰嘰咯咯。一條手臂橫伸出來抓住了她的細手腕,帶著千鈞之力向內縮入。她猝不及防的順著力道伸出了手。可在手指沒入洞壁的一刹那間,她驟然長聲慘叫起來。另一隻手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張紙符狠狠擲去,薄薄的紙符飛刀一般切斷了鬼手,而她強行把手抽回,手掌鮮血淋漓,從指尖到掌心如同浸過鏹水,皮膚肌肉全被蝕去,隻剩鮮紅的掌骨帶著筋脈。單手握住傷手手腕,她似乎明白了,似乎又不明白——她是不怕死的,難道無心不知道她不怕死嗎?


    冷不丁的打了個激靈,她猛然扭頭怒視了無心。而與此同時,無心已經在黑暗中下了手。兩隻手掌搡了她的後背,她猝不及防的一個踉蹌,合身便栽向了洞壁。


    可是在向前撲倒的一刹那間,她回手用力扯住了無心的衣袖。未受傷的好手顯出了從未有過的靈活,手指順著衣袖攀上小臂,她把畢生的力量全用在了手上。在無心揚手拔刀之前,她銳聲叫道:“一起走吧!”


    在拉扯無心的同時,她的額頭已經觸到了泥土。泥土溫暖鬆軟,似乎每一粒土壤都帶著獠牙利齒,撕咬著送到口中的每一寸血肉骨皮。而無心站立不穩,在她發出哀嚎的下一秒,側身也撞向了洞壁。一隻鬼手已經掐向了他的脖子,他的肩膀陷入泥土,刺骨的疼痛讓他向後猛的一縱,然而還是晚了,肩膀上衣物皮肉全脫落了,幾乎沒有血,直接露出了白生生的骨頭。


    他被鬼手扼住了脖子,身邊又無處可以借力掙脫。一隻皮破肉爛的小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麵前,他發現嶽綺羅正在一邊奮力後退,一邊高舉了一隻皮破肉爛的手,要在洞壁上畫出符咒。無心不知道她的符咒會有何等效應,他隻知道不能讓她再反抗下去了,否則她失血過多,真的會死。不能讓她死在外麵,死在外麵就是前功盡棄!


    拔刀砍斷了糾纏自己的鬼手,無心走到嶽綺羅身後,對著她的後背就是狠狠一推。嶽綺羅本來就是垂死掙紮,如今受了偷襲,越發體力不支。在俯衝向前的一瞬間,她使出最後的力氣抬腳一蹬洞壁。仰麵朝天的摔倒在地,她在被鬼手抓住雙腿的同時,回身也死死抱住了無心的大腿。鬼手拖著她往泥土中拽,而她牙關咬得咯咯直響,在自下而上的吞沒之中抬頭瞪視了無心。無心握著短刀,滿可以立刻砍下她的手臂,可是不能砍,因為怕她太早的死!


    對麵的洞壁也伸出了鬼手,招招搖搖的一大片。無心握住一隻鬼手,想要借力蹬開嶽綺羅,然而洞內狹窄,根本容不下他橫躺。嶽綺羅的雙臂像鐵一樣箍住了他的大腿,他的雙腳隨著她的胸口一起陷入了泥土中。


    糾纏著嶽綺羅的鬼手忽然瑟縮了一下,連帶著嶽綺羅也發生了痙攣;他知道是自己的血流出來了,可是吞噬與吸收依然在進行,嶽綺羅忽然抬起頭,對著無心恐慌的慘叫了一聲。


    一聲過後,她被一隻鬼手捂住嘴,徹底摁入泥土之中。


    而無心掄起了刀,一刀砍向了自己的大腿。


    他怕疼,一直怕。刀是普通的刀,不算很鋒利,也不算很結實。無心的臉上沒有表情,一刀接一刀的砍下去,直到砍斷了自己的大腿骨!


    刀刃卷了一處,然而他的酷刑還沒有完。另一條腿已經陷到了膝蓋,他一邊勉強固定了身體,一邊掄起鈍刀,繼續剁下。類似哭泣的哽咽在洞中回蕩,骨頭太硬了,刀刃又太軟了。鬼手從四麵八方逼近,他走投無路的低下了頭,雙手托起骨斷筋折的大腿,用牙齒去咬開最後相連的一點皮肉。


    他疼極了,疼到渾身哆嗦,疼到讓他想起了曾經受過的一場又一場非刑。握住短刀向前爬去,他扔下的兩條腿被鬼手迅速瓜分了,盡數消失在了洞壁泥土中。


    嶽綺羅沒了,他的腿也沒了,他自己成了鬼手的下一個目標。洞穴深處傳出了隱隱的哭泣聲音,哀哀的帶著得意。無心沒回頭,發狂一般拚命的向前爬行。他很會爬,一隻手揮起鈍刀亂刺亂砍,他調動了一條手臂和兩條殘腿,在粗糙起伏的地麵上摸爬滾打。眼看前方就是最後一道彎了,他一刀揮出去斬斷攔路的鬼手,可是在他收刀之前,洞壁忽然衝出一個皮肉斑斕的腦袋,定睛一看,竟然是嶽綺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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