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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心低頭去看,就見地上一排三隻小抽屜,裏麵全是亂糟糟的花紅柳綠,毫無秩序可言。而賽維則是恍然大悟,低聲對無心解釋道:“小夾子是鍍金的,應該和珠子放在一起。”


    原來二姨太有個特點,就是很愛自作主張的為物品分類,分了類,就要各歸各類。一類的東西邋裏邋遢混在一起,看不出整潔,但是她就感覺順眼舒服。


    勝伊繼續翻檢,賽維繼續滿床爬,無心又望向了梳妝鏡框上的黑跡。伸手摸了摸鏡子後,他沒摸出什麽,於是下意識的又向右側望去。勝伊和賽維忙著,也無暇去注意他。


    良久過後,賽維把被褥都快捏熟了。一無所獲的跪坐著,她歎了口氣,剛要說話,不料床下忽然傳出“篤”的一聲。


    她嚇了一跳,勝伊也停了動作。隨即床下又起了低低的敲擊聲音,和敲擊一起響起來的,是無心的聲音:“床板下麵,有東西!”


    賽維連忙跳下了床,蹲在地上一掀曳地的床單,很驚訝的發現無心不知何時鑽了進去,此刻正長條條的躺在黑暗中。


    床是鐵架子床,鋪著木頭床板,床板上又放了彈簧墊子。無心從床板與鐵架之間的縫隙中,抽出了一張折好的白紙。


    頂著頭上一縷灰塵爬出來,他把白紙對著姐弟一晃。而賽維手快,一把奪過了展開,勝伊伸頭一瞧,緊接著卻是一愣:“什麽東西?”


    賽維把紙遞給了無心,無心看過,也是莫名其妙——紙片本身隻有巴掌大,上麵寥寥幾筆,依稀畫出了一座小山,山上有個亭子,亭子中央又畫了個很重的圈。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無心看了又看,實在是摸不清頭腦。賽維也嘀咕道:“畫的是哪裏呢?”


    勝伊答道:“反正娘多少年沒出過城了,如果真是寫實畫,也不會遠。”


    賽維奪過紙片又看了看,然後對著麵前二人豎起一根手指,見神見鬼的輕聲說道:“我知道了!的確不遠,我們走到畫上的地方,也要不了幾十分鍾。”


    不等二人發問,她詭譎一笑,又一抖手中的紙片:“它不就是我們家的後花園嗎?”


    馬宅的後花園,也有幾十年的曆史了,和馬宅一樣,都是馬老爺之父的成績。賽維和勝伊對於祖父,印象都不深刻,隻知道祖父白手起家,很是厲害。後花園的麵積,抵得上一個小公園,裏麵風景全是人工堆砌,倒也有山有水,有花有林。此刻雖然入了秋,但園內景致還是頗有看頭;隻是馬家人都看慣了,看不出美來,甚至會懶得去。


    賽維和勝伊再迷茫,也看出問題了。三人擠到床上,開始嘁嘁喳喳的談話。賽維說道:“肯定是娘畫的,看看,用的還是眉筆。”


    勝伊思忖著說道:“是不是娘出了什麽事,提前想要逃,沒逃成?她不許我們回家,是不是因為家裏不太平?”


    賽維垂下了頭:“我們家能有什麽大事?無非就是內戰罷了。”她把紙片往床上一放:“除非是亭子出了問題,我們家要鬧分裂,內戰變成外戰。”


    勝伊冷笑一聲:“瘸子不是已經分裂出去了嗎?”


    賽維答道:“你當五姨娘八姨娘是老實的?別看老四老五年紀小,也都詭著呢!爸爸是個火藥桶的脾氣,我都懶得瞧他,五姨娘八姨娘能和他真有感情?”


    姐弟兩個把家中上下批判了一場,批判過後,毫無結論。無心由著他們說,等他們說過癮了,才把話題轉向正途。馬英豪在家,總像是家裏有個主人;於是他們決定等馬英豪回天津之後,便去花園亭子裏實地的偵查一番。


    如此過了兩天,馬英豪見家中平定,果然就要回天津去。弟弟妹妹們對他都有幾分顧忌,聽說他要走,紛紛表示好走不送。


    馬家早在祖父一輩,就和日本人有交情。馬老爺是日本人的官,馬英豪也是吃日本人的飯,並且是各吃各的,不是一派。抗日戰爭進行了六年,越打越是不分勝負,馬老爺趁機得了滔天的權勢;馬英豪比不得父親的本領,但在天津也很吃得開。


    乘坐汽車離北京到天津,他在一個明媚的秋日下午回了家。天津的馬公館,是一處平淡無奇的小洋樓,位置和樣式都過分的平淡了,簡直不稱他的財富和身份。


    五年前大少奶奶和他離了婚,所以家中如今就是他一條光棍。他拖著從小瘸到大的右腿,一步一晃的走入樓內。


    在小客廳裏坐下來喘了幾口氣,他喝了一杯熱茶,然後拄著手杖站起身,樓內沒有正經仆人,此刻跟在他身邊的,是個用久了的半老頭子。老頭子跟了他幾步,見他始終是沒吩咐,就也退下了。


    馬英豪一邊走,一邊從褲兜裏摸出一串白銅鑰匙。在走廊盡頭的一扇小門前停了腳步,他低下頭,找出一枚鑰匙開了房門。


    開門進房之後,房門隨即就又被關上了,“哢噠”一聲,暗鎖合了個嚴絲合縫。伸手一扯門旁的燈繩,天花板上垂下的電燈泡立刻放了光明。房間應該本是間儲藏室,連窗戶都沒有,但是也沒有雜物,隻靠牆擺著一隻碩大無朋的大玻璃缸。細鐵管子穿透天花板,沿著牆角從二樓走下來,拐著彎的探入玻璃缸內,是一套頗為醜陋的自動換水裝置。


    房內彌漫著憋悶的鹹腥氣息,因為半麵牆大的玻璃缸中蓄滿海水。十幾條斑斕海蛇遊曳其中,姿態是極度的靈活。


    馬英豪自己不靈活,所以很願意欣賞海蛇的靈活。定定的望著大玻璃缸,他足足發了半個多小時的呆。玻璃缸的正中央豎起一叢亂七八糟的鋼管,充當陸地。一條海蛇孤立無援的盤在上麵,昂著尖細的小腦袋,倒是和他對視了一陣。


    馬英豪不是玩物喪誌的人,看夠了他的寵物之後,他轉身走到玻璃缸對麵的牆角。牆角地麵上鋪著一米見方的鐵板,一邊帶著合頁,像是地窖的鐵門,門邊還帶著把手和鎖頭。他俯身打開鎖頭,然後握緊把手,用力把小鐵門掀了開來。


    鐵門之下,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陰涼的空氣撲上來,帶著黴味,直衝鼻子。馬英豪慢慢蹲穩當了,伸手進去在門邊摸摸索索,終於摸到電燈開關一摁,地下立刻隱隱有了微光。


    輕車熟路的伸下一條腿去,他踩住了下麵一級一級的鐵製樓梯。身體隨著步伐緩緩向下沉入,原來下方正是一層地下室。


    地下室的正中央地麵上,依然是蓋著一層鐵板。然而和上一層鐵門不同,這層鐵板雖然也是合頁鎖頭俱全,但是麵積更大,而且鐵板上麵開了個兩尺見方的整齊風口。風口焊著一排粗實鐵條,讓人想起監獄。


    手杖重重的杵上腳下鐵板,發出一聲悶響。馬英豪靜立不動,就聽下方的空間裏由遠及近,起了一串鈴鐺聲響。惡臭汙穢的氣息越來越重了,他摸出一條手帕,忍無可忍的掩了口鼻。


    藉著微弱的燈光,他垂下眼簾,就見一張蒼白肮髒的麵孔緩緩升近風口。麵孔微微偏著,亂發之中,露出一隻蔚藍的眼睛。


    84白琉璃


    馬英豪一手用手帕堵著口鼻,一手把手杖伸進風口的鐵柵欄裏。手杖一端撥開門下麵孔上的亂發,他悶聲悶氣的問道:“有結果了嗎?”


    幽閉空間中似乎響起了隱隱的毒蛇吐信之聲,嘶嘶的似有似無,不走耳朵,沿著人的汗毛孔往裏鑽,一直刺激到神經上去。蔚藍的眼睛隱沒進了黑暗,另一隻眼睛露在了昏暗光中——大概本來也該是蔚藍色的,然而瞳孔裏麵生了一層霧蒙蒙的白膜,至於到底瞎沒瞎,馬英豪就不知道了。


    馬英豪不知道,旁人也是一樣的不知道。他是馬英豪的日本朋友從西康帶回來的。


    馬英豪有很多日本朋友,其中有一位名叫小柳治的軍官,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和他已經有了超過十年的友誼。小柳治在幾年之前,曾經秘密潛入過西康。在西康,他從一群禿鷹口中救下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怪人。


    怪人看起來似乎還是青年的麵貌,有一種病態的蒼白和肮髒。裹著層層動物毛皮蜷在一片空場上,他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座臃腫的屍堆。禿鷹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張開翅膀盤旋在上空,而他微微低著頭,從糾結的長發中露出了很清秀的尖下巴與薄嘴唇。


    他的怪異形象,還不足以讓負有重任的小柳治出手相救;小柳治之所以在他身邊停了腳步,是因為聽見他在用日本話喃喃自語,一歲如何如何,兩歲如何如何,仿佛是在講述誰的生平。


    小柳治以為自己是遇見了落難的同胞,於是決定救他一命,帶他離開西康,不料返程剛剛走到一半,小柳治就把腸子給悔青了。


    怪人很少說話,並且永遠裹著他的獸皮。獸皮的邊緣還帶著幹黏的紫黑血肉,可見根本沒有經過硝製,似乎是從野獸身上活剝下來之後,就被他直接披到了身上。獸皮下麵偶爾可見他的衣裳——是一件看不出本質的藏袍,之所以看不出本質,並不是因為料子異常,而是因為肮髒。


    沒有人能夠擺布得了他,他把得到的一切食物都藏進了他的獸皮下麵,所以甚至沒有人見他吃過喝過。小柳治漸漸發現他會說好幾種語言,包括中國話,很可能隻是個雜種,和自己的祖國毫無關係。小柳治想要把他拋棄,在動手的前一天夜裏,他照例忍著嫌惡去和怪人搭訕,怪人縮在他的長發與毛皮裏,卻是意外的說了一句中國話。


    他說:“我是白琉璃。”


    小柳治登時大驚失色——白琉璃是西康地區近五年來,最惡名昭彰的巫師。他仿佛是從天而降,作惡多端之後又無端消失。在傳說中,他已經死了。


    小柳治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處置一個活魔鬼,於是白琉璃在到達天津後不久,就被投入了一間最隱蔽的監獄裏。


    誰也不肯接收他,他成了沒人管理的怪物,直到馬英豪聽說了他的存在。使用了一點小小的手段,馬英豪把他運到了自家。


    對於一切異類,馬英豪都很感興趣;況且白琉璃並非隻是簡單的異類而已。而白琉璃還挺講道理,吃著他的,喝著他的,也就真聽他的。馬英豪已經暗暗養了他一年,但是確定他不會傷害自己,還是在一個月之前。


    彎腰打開鎖頭,馬英豪掀開鐵門,下方又有幾級鐵梯。他險伶伶的走下去,同時忍著越發濃重的惡臭說道:“我不想再等了,還有,你的鐵針丟了。”


    角落裏盤踞著一團黑影,依稀發出輕輕的鈴鐺聲。鈴鐺是馬英豪親自係在白琉璃脖子上的,因為地下室燈光昏暗,他時常看不出對方的所在,聲音利於他的尋覓。本來沒有在地下室再挖地下室的道理,但是白琉璃需要,白琉璃的眼睛,渾濁的加上清澈的,已經全不能見光了。巫術的反噬幾乎徹底摧毀了他,他犧牲了他兒子的性命使自己苟延殘喘,直到獲救。


    他很愛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一直被他藏在懷裏。蜷縮在潮濕的地下室一角,他閉著眼睛垂下頭,硬著舌頭說道:“是的,丟了,我知道。”


    馬英豪已經漸漸習慣了此地的空氣,所以放下了手中的手帕:“一切都是按照計劃來進行的,可是很奇怪,事後我沒能找到鐵針。時間我算得很準確,絕沒有差錯。”


    白琉璃的右臂軟軟垂在一側,低頭答道:“有人提前拔了針,散出了一魂一魄。”


    馬英豪皺起了眉毛:“魂魄不全,怎麽辦?”


    白琉璃抬起左手,摸進懷裏:“我試一下。”


    然後他掏出了一隻小小的人皮鼓,擺在了地上。左手指尖輕輕一叩鼓麵,發出“怦”的一聲,竟然類似心跳。隨著鼓聲響起,他的右臂猛然一顫,仿佛皮肉中沒有骨骼,而是藏了活物。


    馬英豪並未畏懼。用雪白的手帕重新堵住口鼻,他冷靜的觀看白琉璃做法。


    白琉璃是牆角裏最肮髒最汙穢的一堆,隻有不斷在鼓麵跳躍的手指,表明一堆皮子裏麵有個活人。鼓聲時急時緩,他的右臂也隨之劇烈的抽搐痙攣。忽然神情痛苦的一仰頭,他抬起右臂狠狠抽向牆壁。掩在胸前的獸皮鬆開了,一樣東西骨碌碌的滾出來老遠。馬英豪不動聲色的向下掃了一眼,然後立刻權當不見。


    東西能有一尺多長,是具死嬰。屍首經過了特殊的炮製,沒有腐爛,也沒有幹枯。在上方透下來的電燈光中,它周身逸出鮮紅的霧氣,小小的麵孔上,一雙眼睛鼓凸著緊閉了,口鼻卻是受了損毀,被人用黑線縫成了扭曲的一團,像個粗製濫造的娃娃。


    正當此時,白琉璃已經停了動作。左手捏住右手中指,一根鐵針從指甲縫中慢慢伸出。隨著鐵針一起出來的,是滴滴答答的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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