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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勝伊抬眼看了看無心,又在無心的皮襖中去捉賽維的手。姐弟二人的手一模一樣,連尺寸都完全相同。賽維也仰臉看了看無心,然後仿佛很開心似的,像個頑童一樣在勝伊指尖彈了一下。


    無心依靠在牆壁上,已經閉了眼睛。煤油燈的光芒有限,並且偶爾跳動。他的一雙眼睛陷在陰影之中,陰影很黑,他乍一看好像沒了眼珠,隻剩輪廓分明的兩隻眼窩。


    一夜過後,小橋惠像隻活鬧鍾,把室內眾人全部叫醒,並且提前用大米和罐頭煮了一鍋飯。米飯比昨晚要幹,結結實實的盛進大飯盒裏。賽維和勝伊都很想刷刷牙齒,可是條件不大允許,所以他們隻漱了漱口,又把牙刷伸到嘴裏亂掏了掏。


    香川武夫和馬老爺談起了當年舊事。馬老爺翹著小手指捏著大勺子,慢條斯理的把自己的爹臭罵了一頓,最後做了總結陳詞:“香川先生,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挨刀的當初隻說花園山下埋著寶貝,應該是價值連城,然而動不得,是有毒的肥肉燙手的山芋。扔了,可惜;不扔,又是瞪眼幹看。”


    他尖著嘴巴,吃了一口熱氣騰騰的米飯:“寶貝到底是從哪裏挖出來的,老挨刀的自己都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好一頓打仗,幾乎殺光了一個部落,才把寶貝搶到手的。”


    勝伊不敢往小床的方向去看,因為感覺馬老爺吃相猥瑣,馬俊傑神情癡呆,馬英豪更是不堪入目,並且有個陰險的鷹鉤鼻子。至於幾個日本男人,統一的全是馬馬虎虎,完全不值一提。蹲在地上對著賽維,姐弟二人悶頭大嚼。粗糙的食物和濃烈的香氣很富有刺激性,他們生平第一次狼吞虎咽,不假思索的吃了大半飯盒的肉和飯。


    吃飽喝足之後,門外起了響動。金子純打開房門向外張望,就見一群士兵拖拽著一隻大木箱走出了岔道。回頭對小柳治做了個手勢,小柳治連忙帶著馬英豪走出去,指揮士兵把木箱往遠處送。無心側耳傾聽,能夠聽到鎖頭拍打木箱的聲音。鑰匙插進鎖眼中轉動了,轉動之後又轉動了,箱蓋開啟了,最後是一陣微不可聞的鈴鐺聲。


    無心很不理解為什麽馬英豪如此信任白琉璃。白琉璃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很容易受騙,也很容易騙人,像一個赤誠無邪的魔鬼。


    白琉璃並沒有出現在人前,馬英豪像放生一樣打開了木箱,隨他自由行動。反正地堡永遠都是黑暗,正適合他瀕臨失明的藍眼睛。


    指揮所內的眾人又喝了一些熱水,感覺精神都很振奮了,便絡繹返回最近的岔道。攀著鐵梯向上爬出豎井,他們見了天日。雖然目前還算秋季,但是山林中的空氣已經完全是冬天式的幹冷。一大群人分散開來又拉又尿,提起褲子之後都是齜牙咧嘴,因為屁股全被凍成冰涼。金子純經驗豐富的談笑風生,講述一名日本士兵去年冬天在山裏撒過尿後忘係褲扣,結果凍得雞·巴壞死。香川武夫立刻擺了擺手,一派溫和的笑道:“當著馬小姐的麵,不要胡說。”


    賽維冷著臉,裝沒聽見;不過隊伍的氣氛的確是升了溫度,香川武夫拄著一根手杖向前走,口中說道:“我們還是來得太匆忙了,應該再帶一兩條好獵犬才對!”


    小柳治毫不掩飾的說道:“可以去最近的據點借幾條狼狗嘛!”


    金子純連連搖頭:“不行,地下暗堡的道路已經被封鎖了,想要到下一個據點,就得翻山路,太辛苦。”


    香川武夫用牙齒咬住手套一晃腦袋,拽下手套光了右手。摸出地圖又看了看,他向前一指,興高采烈的說道:“哈!很近嘛,已經到了。”


    眾人望向前方,就見疏疏落落的樹木之中,有四棵筆直的白樺特別醒目。如果把它們看成是四個點,那麽畫出線條就是個規規矩矩的正方形。四棵白樺樹間橫豎搭了幾根枯枝敗葉,正是一處風葬的遺跡。


    香川武夫帶上手套一揮手,身後的士兵立刻握著鐵鏟上前,先把上方橫七豎八的枝葉撥開了,然後便彎了腰開始挖地。天雖然冷,但是土壤還沒有真正上凍;士兵們訓練有素的挖了一陣,挖出一坑新鮮潮濕的黑土。


    因為坑中除了土再無其它,所以士兵不停,繼續深挖。金子純忽然叫了一聲,向前跳進坑裏,彎腰向坑底細瞧,隨即直起身說道:“看,怎麽會有個洞?”


    他不說,旁人沒有留意,包括士兵;他說了,所有人仔細一瞧,發現土中果然有個細小的洞眼。金子純隨手撿了一根樹枝,往洞內插,插進兩寸就插不進了,不知是到了底,還是拐了彎。


    金子純從士兵手中奪過鐵鏟,親自去挖。幾鏟子下去,他停了動作,抬頭去看香川武夫——洞眼是拐了彎!


    香川武夫沉吟著答道:“也許是蛇鑽洞冬眠。”


    馬家眾人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所以認為香川武夫的話有道理,隻有金子純做出了反駁:“可現在還沒到冬眠的季節。”


    香川武夫話一出口,也感覺不合科學。不過此地偏北,時令早於其它地方,即便有蛇秋眠,也不稀奇。


    金子純見香川武夫不能回答,便跳上地麵,命令士兵繼續挖。如此又向下挖了半米多深,一名士兵發出驚呼,是鏟子從土中掘出了一隻蠟黃的人腳。


    順著人腳清理泥土,士兵們從土中刨出了一具不著寸縷的幹屍。泥土濕潤,先前又不寒冷,屍體不腐爛已經是罕見,無論如何不該脫水。幾把鏟子把幹屍抬上地麵,士兵正要往上爬,香川武夫卻是大喝一聲,嚇得所有人都一抖。


    原來在屍體身下的地麵上,赫然又點綴了幾隻小小洞眼。洞眼還沒有鏟子的木柄粗,清清楚楚的不知在幹屍身下藏了多久。


    香川武夫望著洞眼愣了一陣,隨後轉向無心問道:“你……知道它的由來嗎?”


    無心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然後他後退了一步,向一名士兵伸手要了鏟子。鏟子是好鋼鏟,鋒利如刀。他走到幹屍之前,雙手攥了鏟子向下狠狠一斬。第一鏟子鏟掉了幹屍的下巴,第二鏟子,他直接鏟斷了幹屍的脖子。殘缺不全的頭顱在地上滾了一圈,旁人看得清楚,頭顱裏麵是空的!


    空,但又不是完全的空,因為還存留著絲絲縷縷的筋脈,幹屍失去的純粹隻是腦漿和鮮血。無心幾鏟子又斬開了他的身體,五髒六腑也都在,隻是已經幹結堅硬。


    香川武夫搖了頭:“不對……”


    的確是不對,本地的原住民,沒有把屍體處理成幹屍的習俗,即便死者是個罪大惡極的壞巫師,也沒有。


    對著士兵一揮手,香川武夫下了令:“繼續挖!”


    繼續挖掘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細小的洞眼彎彎曲曲,挖著挖著就失了蹤跡,但是人人都看出細洞深不可測。深不可測有多深?再往下可就是地堡了!


    望著地上分成幾段的幹屍,馬老爺開了腔:“昨夜不是說地堡裏也出現了一具幹屍?彼幹屍與此幹屍,可有相似之處?”


    馬英豪聽了父親的言談,厭惡到了頭皮發麻的地步,同時又有些痛快,因為自己正在報仇。


    香川武夫知道山中地堡從動工到完成,一直很不太平,及至軍隊進駐了,又隔三差五發生離奇事件,並且時常有人失蹤,所以最後隊伍才做了撤退。但要問彼幹屍與此幹屍有何關係,可是真沒人知道,而且最好沒關係,有關係才叫糟糕。


    不置可否的沉默片刻,他把地圖又展開看了一遍,然後一揮手:“走,我們去下一處!”


    下一處,是個錯誤,因為地下要什麽沒什麽,是士兵看走了眼。


    趕在中午之前,他們抵達了第三處,然後又挖出了一具空殼子幹屍。


    悻悻的轉向地堡方向,他們一無所獲的想要返回。馬老爺趁人不備落了後,一把將賽維拽到了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找機會就逃!”


    賽維向馬老爺歪了腦袋:“爸爸,你騙了他們?”


    馬老爺輕聲耳語:“地堡的位置屬於軍事機密,不是我們應該知道的。他們之所以不防備我們,是因為……我們是必死的人了。”


    賽維的腦筋一轉,恍然大悟,於是微微的一點頭。


    109吮吸


    賽維聽了馬老爺的話之後,心裏什麽都明白了。日本人,包括馬英豪,並不相信馬老爺對詛咒一無所知,所以要把他、以及和他最親近的兒女一並帶來塞北,事到臨頭了,不信馬老爺不吐真相。


    但是賽維自己考量著,感覺父親好像真的是再無保留。馬家祖輩既沒出過神棍,也沒出過聖人。指望著爺爺全知全能,實在不大現實。


    一行人回到地堡入口處,金子純下洞運了炊具和食品上來。小橋惠一言不發,又開始嫻熟的生火煮飯。眾人各自喝了一些燒開的雪水,在等待飯熟的空當裏,賽維忽然說道:“無心,你陪我和勝伊去一下。”


    去哪裏,去幹什麽,她都沒有明說。勝伊一怔,隨即放下飯盒站起了身。無心則是完全的默然。三個人走向附近的一處小山坳,正是個要找地方解手的樣子,於是其餘幾人不再關注,自顧自的繼續喝熱水。


    在一棵老樹後麵,賽維悄聲轉述了馬老爺方才說過的話。說過之後又命令無心背過身去,當真和勝伊在老樹兩邊分別撒了一泡尿。無心望著山腰處的眾人,開口說道:“白天想逃,大概是不容易。夜裏地堡太黑,一旦有光又會驚動人,也不好走。今天你們先不要急,天黑之後我出去探一探路。地堡絕對不會隻有一處入口,一旦找到新路了,我們就找機會逃。”


    賽維蹲在老樹的斜後方,仰著頭去看他的後腦勺。山上的風又幹又冷,觸目之處都是衰草枯楊,對比之下,他雪白的皮膚和漆黑的頭發就顯得異常鮮嫩,然而又不是陽光雨露滋養出的鮮嫩,而是長久不見天日,在暗處漚出來的鮮嫩。


    她飛快的提了褲子站起來,一邊笨拙的摟起皮襖係腰帶,一邊心想:“他的頭發還是不見長。”


    隨即另一個疑問也生了出來:“怎麽沒見他剪過指甲?”


    賽維走上前去,拉起他的手看了看,懷疑他暗藏了很不衛生的生活習慣。然而他的指甲看起來整潔規矩,並沒有被牙齒啃過的痕跡。


    下午,香川武夫親自帶兵出發,其餘人等則是回到地堡,烤著火爐養精蓄銳。馬老爺能吃能喝,吃飽喝足之後就挺屍似的往床上一躺,不言不動。馬俊傑席地而坐靠著床腿,迷迷糊糊的也是睡。馬英豪和小柳治坐在火爐旁邊,用日本話低低的交談,談著談著,忽然哈哈的笑了,一邊笑一邊又看了無心一眼。小柳治留意到了他的目光,當即一拍他的右腿:“為什麽總是看他?”


    馬英豪收回目光,垂下眼簾笑道:“他多有趣。”


    小柳治一皺眉頭,出於對好朋友的關心,決定回到天津之後,立刻逼著他和佩華同居。不甚自在的清了清喉嚨,他換了話題說道:“白琉璃不見了。”


    話音落下,房內忽然靜了一瞬,遙遠處依稀響起了似有似無的鈴鐺聲音。馬英豪向半開的門口張望一眼,門外人影一閃,他懷疑自己看到了一個血跡斑斑的小影子。


    然後,他發現在一轉眼的工夫裏,無心竟然也消失了。而賽維和勝伊很安然的互相依偎,並不驚訝。


    “勝伊!”他開口喚道:“無心呢?”


    勝伊懶洋洋的答道:“撒尿去了。”


    無心走在主幹道走廊中。走廊一片黑暗,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小健飄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話:“大哥哥,我有點怕。”


    無心閉著眼睛,走得很快:“要不要我把你封住?”


    小健想了想:“封住我也可以,不過你要把紙符貼到胸口。你說過我是涼的,我涼著你,你將來就不會忘記放我出來了。”


    無心從懷裏摸出一張裁好的小紙條,以及一根短短的鉛筆頭。扭頭看了小健一眼,他鄭重其事的說道:“放心,我忘不了你。”


    然後他跪在地上,撅著屁股開始畫符,同時聽到小健囑咐自己:“別讓馬俊傑死,他死了,我就找不到新身體了。”


    無心猛一揮手,讓紙符像刀一樣平平的掠過了小健的咽喉。小健的幻象瞬間消失了,無心站起身,一邊把紙符往懷裏揣,一邊視而不見的經過了兩名日本兵。士兵也隻是幻象,他們早已死在了地堡之中,因為不是好死,所以靈魂不散,總不甘心。虎視眈眈的盯著無心,他們卻是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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