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兒孩合撒兒縱馬奔回成吉思汗身邊的時候,成吉思汗正在眺望著戰局。


    十餘名腰帶和頭盔上裝飾閃爍寶石的千戶那顏散布在周圍,俱都屏息凝神。


    有個特別年輕剽悍的千戶看著對麵陣列,從鼻子裏發出冷哼:“哼,這些膽小鬼,隻敢龜縮著不動!”


    “那是強敵!”成吉思汗微微皺眉,低聲應了句。那年輕千戶滿臉羞慚,不再言語。


    過去數年,蒙古和金國的戰爭如火如荼,殺場遍布數千裏方圓的廣袤土地。但定海軍的勢力範圍處在金國領土的東南角,且又僻處海隅,蒙古軍的精兵銳士並不以此為主要目標。


    雙方數次廝殺,定海軍雖占上風,但在不少蒙古那顏們看來,那不過是對著蒙古軍的零散千戶下手,並非足以正麵匹敵的敵人。直到哲別身死,他們的想法才驟然一變。


    此時此刻,諸多那顏們瞪著雙眼,朝向正南方靠近料石岡的這處戰場。這是他們第一次親眼見到定海軍這個大敵的作戰姿態,而第一次的所見,就帶來了強烈的震撼。


    在他們的視線中,因為大隊騎兵奔射襲擾,巨量的塵土被翻卷到半空,仿佛一股接天的旋風即將形成。而在塵土之下,馬匹奔走如電的間隙,他們隱約見到定海軍的隊列。


    隊列森嚴巍然,哪怕蒙古騎士拋射的箭失落入陣列中,也似投擲砂礫入深潭,全沒能激起半點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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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前石天應率領黑軍與定海軍駐在直沽寨的一部往複廝殺,也曾稟報說定海軍千餘人布陣穩健,訓練有素。當時那顏們並不在意。


    定海軍如今算是個大勢力了,據說麾下兵馬數萬。從數萬人裏挑出兩三千或者多一點的精銳,又背靠堅固堡壘,有些像樣的表現並不奇怪。


    可此時此刻,蒙古軍從近處猝然殺出,留給定海軍列陣的時間都勉強。但敵軍上萬人的隊伍,從紮營的姿態轉入迎戰,過程中竟沒有絲毫遲疑,而應對又同樣的穩健。這證明,定海軍絕非隻有在直沽寨的兩三千精銳,他們大搖大擺來到良鄉縣的這一萬多人,也都是同樣的水平。


    凡是稍有眼光之人,都明白這代表了什麽。這不得不讓人生出幾分戒備了!


    眼前更有個使人不快之處,便是定海軍麵對著蒙古軍往來襲擾的鐵騎,不僅全無動搖,甚至還帶著點蔑視。


    不止一個千戶那顏有這種感受,如果把眼前的軍陣當作一個龐大的巨人,他們甚至能夠體會到巨人投射來的輕蔑眼神。


    蒙古輕騎已經反複盤旋到第四遍了。他們怪叫,吆喝,看似漫無目的地亂射,忽然改變騎隊奔行的角度,或者兩隊互相穿插錯馬,有時候假作迫近敵人陣列施加壓力,有時候又忽然後腿,引誘敵軍追擊。


    這些都是用到熟極而流的手段,負責帶隊的失吉忽禿忽雖不是什麽才能出眾的勇士,表現倒也一板一眼,並無疏漏。轉眼間,騎士們往那座大陣裏拋射的箭失少說也有四五千支。


    可定海軍的大陣全無反應,既不慌亂,也沒有調度隊列的跡象。


    那代表了兩種可能。一種,是定海軍治軍嚴苛,使部下悍不畏死,可以頂著巨大的損失保持穩定隊列;另一種,是定海軍的裝備精良,己方這種烈度的襲擾,在將士們的眼裏壓根算不得威脅。


    兩種可能,都代表了接下去的戰鬥一定會很麻煩。


    自從野狐嶺和密穀口的兩次勝利以後,蒙古人兩年多沒有打過硬仗了。金軍過於軟弱的表現,使得不少千戶那顏習慣了敵人望風而逃,己方縱馬追擊,砍瓜切菜。這種驕橫的情緒影響了他們,讓他們愈來愈凶橫殘暴,但較之在草原上磨牙吮血崛起時,似乎又有哪裏變得不一樣。


    幾名千戶那顏偷偷去覷看成吉思汗的神色。成吉思汗麵色如鐵,全不注意他們的小動作。


    過了好一會兒,大汗才向隨侍身邊的資深千戶迭該點了點頭。


    迭該咳嗽一聲,慢吞吞地道:“定海軍的騎兵數量甚少,步卒再怎麽精銳,隻能列陣固守,白白地挨打。我們無非麻煩些罷了,拿出韌勁和耐心與之對抗,就像在闊亦田的戰鬥,就像在合蘭真沙陀的戰鬥一樣。一個時辰,再一個時辰,他們遲早會累,會堅持不住,會露出破綻,而我們必定會贏!”


    他的嗓音沙啞而低沉,距離他遠一些的千戶那顏們都撥馬靠近來聽。


    迭該今年快五十歲了。三十年前,他是草原上著名的馬賊,曾經跟著塔塔爾部、合答斤部的首領多次入寇金國,突破金國邊境的界壕,也曾經多次和金軍交手,是頗受成吉思汗重視的宿將。待到成吉思汗崛起,他跟隨在大汗身邊,專門負責收攏無戶籍的部眾。


    因此,他素來受到同伴的尊重和信任。此時他一開口,好些千戶那顏便如吃了顆定心丸,眉開眼笑。


    他們中還有寥寥數人,先前被對麵的穩固陣勢所懾,看到眼前一片金屬的反光閃爍,想到這些精良甲胃和武器所帶來的強大戰鬥力,心中難免緊張。


    迭該看了看這幾人,又道:“草原上的牧人長途跋涉,都是為了豐茂的草場。路途中越是辛苦,收獲就越是豐厚。不要忘了,我們是草原的主人,隻要弓失和刀在手裏,麵對黃羊和野狼,結果都是一樣的!”


    幾名千戶那顏連連點頭,有個千戶哈哈笑著,對周邊同伴道:“還有那些大車呢!大車裏一定也裝滿了物資。打贏這場,就像吃一頭大肥羊!”


    但也有人敏銳地注意到,迭該隨口舉出的兩個例子,都是成吉思汗崛起過程中的惡戰,兩仗都延續甚久時間,是拚足了將士們的韌勁和血性才拿下的。


    迭該是大汗的近臣,他的話,某種程度上能夠代表大汗的意思。看來,一場惡戰是肯定難免,接下去要準備流汗流血!


    反應比較快的千戶那顏們愈發肅然。


    並不是說,蒙古人麵對定海軍會處於下風。隻不過千戶那顏們因為這幾年的勝利,不再像早年那麽單純而魯莽。他們開始權衡戰鬥的過程從、勝利的代價;乃至暗中盤算下,這一仗打得是否劃得來。


    絕大多數蒙古將士,依然是那麽剽悍、勇敢而堅韌。


    在千戶那顏們身邊,陸續下馬圍攏成一簇又一簇的,便是蒙古草原上最精銳的怯薛軍戰士。


    他們也在看著定海軍的隊列,幾乎每個人的眼裏都有嗜血好戰的光芒在閃動。


    怯薛軍愈是麵對強敵,愈是會興奮好鬥。尤其是那些客卜帖兀勒和火兒赤們,由於長期以來的優厚待遇和良好夥食,幾乎每個人都體格強壯,滿身的筋骨如鐵,就像猛獸一樣,人人麵露凶悍的光芒。


    從萬裏草原上糾合到大汗身邊的勇士,見識和經曆遠非普通蒙古人可比,他們早就知道會有惡戰。


    因為在一般的戰鬥中,怯薛們隻會三五成群遊走在各個千戶之中,督促千戶那顏們和他們的部下奮戰。隻有在戰事不利或者麵臨苦戰時,成吉思汗發現了底定局麵、摧毀強敵的時機,怯薛軍才會被集中投入戰場。


    今天也是一樣,時機遲早會到。


    騎兵強悍的機動能力,決定了無論是進還是退,選擇權和主動權始終都在騎兵手裏。


    兩軍一動一靜,對峙一直在持續。時間流逝,天色漸漸昏暗。馬蹄掀起的煙塵籠罩著戰場,顆粒較大的塵沙很快落下,而微小的浮塵久久不落,在空氣中越來越濃密,風都吹不散。


    有一批騎兵耗竭了馬力,回來換馬。他們從一叢叢坐地休息的騎兵中間經過,有個千戶那顏遠遠地揚聲問道:“還能看多遠?有一支輕弓射出重箭的距離嗎?”


    “隻有一支短矛投擲的距離了!”


    所有人瞬間翹首看向成吉思汗,連那些本來伏在馬背上休息的騎士,也忍不住挺起身軀,伸長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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