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沽寨。


    群牧所李雲的下屬,在本地的提控顏明正從高大的寨牆下方走過。


    一邊走著,他聽到了遠處騎兵奔馳時的隆隆聲響,也聽到敵人哨隊此起彼伏的叫喊聲響。


    畢竟直沽寨隻是個孤零零的堡壘,在此作戰的定海軍數量也有限。敵我纏鬥了十幾天以後,渤海人和契丹人的哨騎一天比一天活躍,已經進入到瞭望塔上可以肉眼看到的距離了。


    好在開春以後,潞水的水量增長了不少,直沽寨周圍的濕地麵積每天都在擴大,對敵軍大隊人馬的逼近形成了阻礙,而定海軍用小船裝運精幹人手屢次反擊,就在昨天,還差點殺傷了契丹人的首領耶律克酬巴爾。


    此時契丹人一隊的哨騎縱騎奔馳,在濕地之間四處活動,直沽寨裏的定海軍精騎也時不時衝出去驅逐他們。


    雙方的騎射本領都不似蒙古人那樣,所以動輒近距離地廝殺。就算站在寨牆下頭,也能聽到騎弓發射時的崩崩聲響漸漸被直刀揮砍碰撞的鐺鐺聲代替。


    聽到這聲音,顏明有些緊張,好象全身都在發麻,兩手也有些顫抖。


    他略側身,看了看身旁一個久駐直沽寨的商賈,確定他也有同樣的感受……可能旁人很難理解他們的感覺,但商賈們可以彼此理解。


    他們自幼周旋在中都高門之間,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裏,他們的家族也都已經習慣了卑躬屈膝,習慣於被侮辱,滿足於從貴人的手指縫裏,得到一點點撒落下來的食物。


    所謂的貴人,有女真人,也有契丹人、渤海人,總之誰都比漢兒高一籌。就算顏明為定海軍效力,他在直沽寨這裏,絕大多數時候依然得客客氣氣地對著中都的大人物們。對貴人的畏懼、恭敬和服從,是他和許多商賈們刻在骨子裏的本能。


    但定海軍的將士們完全沒有這種情緒,將士們的眼裏隻有本方和敵人,隻有殺死敵人,贏得勝利。


    顏明下意識地抬頭,看到黑壓壓的寨牆上聚集了不少人,守備的將士幾乎都已經就位。很明顯地,他們並不緊張,而是大聲地喝彩或者抱怨著。


    “好!又砍翻一個!”


    “小心!小心!哎呀!”


    “快追!追那個披甲的!快啊!”


    顏明聽得出,大聲叫嚷的,多半都是山東口音的輔兵們。輔兵們先前或許有過從軍的經曆,但正經打過仗很少,所以每次看到廝殺,都特別的激動。正軍們都是沙場老手,則要冷靜很多。另外,陳冉近期招募了少量北京路的潰兵,潰兵們的經驗也都很豐富。


    正想到這裏,街道遠處蹄聲急響。北京路潰兵出身的劉然騎著馬,一口氣直衝到寨牆下頭,然後翻身下馬,急奔了上去。


    出了什麽事?


    顏明心裏打了個格愣,臉上保持著輕鬆表情,對身旁的商賈們道:“我軍士氣高昂,城池堅固,外頭那群烏合之眾,哪裏能成事!”


    穩定住商賈們的情緒,以便在戰爭結束後繼續商業往來,這是顏明的責任。對他成天忙乎的這些事,武人們大體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劉然也是如此。這會兒他三步並作兩步登上城頭,找到了裹在鬥篷,縮在角落閉目養神的陳冉。


    劉然走近的時候,陳冉立刻就睜開了眼,拍打著鬥篷起身。


    “怎麽講?大家都沒事吧?你那小夥伴……那個張平亮呢?”


    “死了兩個,重傷的一個怕也救不回來。張平亮倒是好運氣,那一箭沒傷著筋骨血脈,就隻皮肉吃苦。”


    昨晚,劉然帶著一隊好手從直沽寨東麵潛出,往柳口附近接應到了定海軍主力派來聯絡的使者。那使者乘坐小舟夤夜穿過契丹軍的防線,但匯合了劉然等人撤退時,被駐紮柳口的契丹軍哨騎發現了,一行人且戰且退,死傷不少。


    此番定海軍騎兵在外試圖驅逐的,就是追著劉然一行來此的契丹人。


    “鈐轄……”劉然站到陳冉身邊,忽然露出幾分猶豫神情:“昨晚去柳口的時候,我撞上了一個契丹人。他是臨潢府路的驅軍出身,服役的地方離我也近,我還認識他的同族。”


    “倒是很巧。”


    “他偷偷和我說了件事。”


    “什麽事?”


    “郭宣使在良鄉那邊,吃了敗仗,是大敗仗!”


    陳冉還沒答話,劉然壓低嗓音,繼續道:“聽說,郭宣使起兵數萬,與河北宣撫使仆散安貞聯軍北上,結果在良鄉遭到韃子大汗親領怯薛軍的襲擊。仆散安貞的河北猛安謀克軍全軍崩潰,他自己都被蒙古人抓了!郭宣使……郭宣使那邊更是麻煩,聽說,聽說……”


    陳冉點了點頭:“宣使之所以緊急遣來使者,也是為此。”


    “良鄉那邊怎麽樣?咱們真的吃虧了?”


    陳冉坦然道:“河北的猛安謀克軍都是廢物,他們一戰就被蒙古人打崩了,是真的。咱們定海軍沒有吃虧,還殺傷了怯薛軍許多人。不過,少了河北軍的掩護,終究於戰不利,郭宣使基於各種考慮,確實已經率部撤退。這會兒,韃子大汗應該已經率軍追上去了。”


    劉然倒抽一口冷氣。


    自從在臨潢府見識過蒙古人的凶猛,劉然就不覺得朝廷中人有誰能夠力挽狂瀾。在直沽寨撞上了定海軍,好幾次目睹了這支軍隊生氣勃勃而表現,他才重新恢複對勝利的期待,甚至打起精神,積極為定海軍效力了。


    現在忽然說,定海軍輸了?


    陳冉說,定海軍殺傷了怯薛軍許多人,劉然對此並不太關注。蒙古人如今勢大,動輒上萬騎兵鋪天蓋地而來,就算殺死幾百上千,也無關大局。


    關鍵在於,定海軍撤退了,他們在蒙古人麵前撤退!


    劉然從軍多年,見識不少,深知自古以來,進攻容易,撤退難。在戰鬥失利,被迫撤退的過程中,想要保存實力,避免全軍覆沒,更是難上加難。


    就算是大金國起家時,幾位完顏氏的名將,也有好幾次退兵時損兵折將的慘痛記錄。那些足以名垂青史的大將,猶自如此,驟然崛起的郭寧,怎可能做到敗而不亂,有條不紊?光是收攏軍心,就比登天還難!


    何況蒙古軍憑借騎兵之利,又是自古以來最擅長風卷殘雲的可怕敵人。此時率軍追擊定海軍的,還是成吉思汗本人!


    劉然隻覺得自己心髒冬冬急跳。他在直沽寨有些日子了,自覺受到了定海軍的照顧,和定海軍的將校士卒們也都處得來,更深知定海軍對待軍民百姓多麽寬厚,仿佛傳說中才有的王師。這時候眼看著定海軍將要吃大虧,他怎麽都沒法安心。


    “定海軍如果要撤退,必定是沿著盧溝河西側一派行軍。咱們調動船隊突破柳口,就能去往增援!鈐轄,就算去的慢了,也能收攏將士,總不見得讓黑韃子放手殺人!咱們……”


    他猛地伸手扯住陳冉的袍腳,有些絮叨地說了一大通話。


    “放心。”陳冉很少見到這個沉穩的年輕人如此急躁。


    他有些感動地拍了拍劉然的手背:“我跟隨郭宣使許久了,深知在戰場上,他從不會吃虧。你以為他要吃虧的時候,吃虧的一定是別人!”


    劉然不由愕然。


    “不過,有一點你說的沒錯,將士們和船隊都要準備起來,隨時兵發柳口。但不是為了接應敗兵。”


    陳冉另一手按住刀柄,信心十足:“韃子大汗是自尋死路!宣使有令,他那一路得勝之後,我們立即拿下柳口,控製漕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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