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金國的造船業荒廢許久,定海軍通州樣的海船與南朝宋人建造的大船相比,宛如玩具,殊少威脅,哪怕作為商船也落後了。所以定海軍的船隊通常隻負責渤海周圍的短途,偶爾到宋國的慶元府一遊,拿自家船隻與宋國沿海製置司下屬最普通的釣櫓相比,都要自慚形穢。


    李雲曾經授意章愷向慶元府江東寨的一個副將打聽,要買一艘釣櫓須得多少銀錢,結果副將還沒發聲,中人獅子大開口,說因為從船廠到上頭大人物的層層都要打點,須得一千五百貫一艘,五艘起售。


    生意未必不能做得,開銷卻過於厲害。郭寧在山東安置軍人、分配田畝,需要耕牛、農具、種子等等,已經流水般的花錢出去,所以這樁事隻好暫緩。


    但這些船隻此刻橫行三角澱的水深處,卻聲勢十足,威風凜凜。絕大部分蒙古人從沒見過海船,眼看這種數丈長的龐然大物裝載士卒魚貫而到,隻覺壓根無法匹敵,紛紛四散而逃。


    其實三角澱的岸邊水淺,往湖澤中去的海船隻能隔著老遠呼喝威嚇,就算放箭,也得用足了力氣才勉強及岸。


    蒙古人實在過度緊張了。


    他們從湖澤裏奔逃出來,隨即撞上定海軍的剿殺。先前兩軍亂戰,誰都沒有隊形可言,這會兒定海軍卻能組成兩三百人規模的多個槍矛陣,將士們腳踏岸邊實地,往水裏低窪處亂刺。


    好幾處適合登岸的地點,蒙古人的屍體屍體越積越多,甚至堆積成屍堆,能讓人踏足站穩。湖澤水拍,屍堆蕩漾起一片又一片血色。


    此時戰場上忙活的,換成了定海軍的輔兵們,他們中的大部分士卒分散隊列,到處搜羅受傷的定海軍將士,對他們施以急救。少部分則負責把亂跑的戰馬牽回來,搬出十數輛大車上的物資,直接給這些驚恐躁動的牲畜喂食豆料。


    還有一些輔兵則手持直刀巡視戰場周邊,一麵護衛其他同伴,一麵繼續砍殺落單的蒙古人,連帶受輕重傷的也不放過。


    兩三名輔兵跟著嘩嘩水響,一直往沼澤深處走。


    走了兩裏多,才追上前頭一個千戶那顏模樣的蒙古貴族。這千戶那顏的側腹有個很長的傷口,鮮血不停湧出,整個人仰躺在及踝的汙水裏動彈不得了。但是看到定海軍的輔兵持刀逼近,他猶自大聲叫嚷,又從懷裏拿出好幾串金珠給士卒們看。


    這明擺著是在求饒了,但輔兵們在方才的戰鬥中一樣死傷不少,正在殺意十足的時候。這批輔兵,還都是輔兵當中的積極分子,很快都會被抽調為正軍的,讓他們幹這個,本來就是要讓每個人都見見血。


    於是幾名輔兵配合著,一個人按住千戶那顏的身體,一個人揪住他的發辮提起,另一個人擺好姿勢,用力揮刀砍向脖子。


    輔兵日常的訓練也很不錯,這一刀方位準、力道足,一聲脆響,便將首級砍落。但這個動作反而引起了幾個同伴的抱怨,覺得他的動作太利落,讓這蒙古人死得太幹脆。


    當下幾人又揮刀在屍體砍了幾下,把胳臂和腿都砍下來了,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輔兵們沒有注意到,距離他們百餘步開外,隔著一片灌木林,有十數人渾身僵硬,氣也不敢喘,凝視著他們離去。


    這些人,便是負責據守益津關的河北軍將校。他們確定了定海軍的勝利,才敢稍稍逼近戰場,近距離觀望戰況。此時數人垂下頭,看著那個千戶那顏的氈帽隨水起伏晃蕩,也不知怎地,忽然感覺有點悲涼。


    “鐵木真縱橫高原三十餘年,百戰而殺得大金國上下喪膽,才有如今的威名。想不到,今天會敗得這麽慘!”


    隔了好一陣,守將長歎一聲。


    邊上幾名小校屏息觀看戰鬥,此時喘過氣來,才發現自家衣袍都濕透了,數人連連道:“看看那定海軍的士卒,何等凶惡!他們……他們……比起先前在山東棣州所見,他們又強了很多啊!”


    “仆散宣使敵不過蒙古軍,他們這場,卻殺得蒙古軍如砍瓜切菜一般。這也太凶殘了,我們斷然不是對手!”


    數人說了兩句,身後忽然傳來怒氣衝衝的咳嗽。


    幾名將校回頭,便看到河北軍的重將紇石烈蒲剌都滿臉鐵青,像是要吃人一樣地瞪著他們。


    仆散安貞對河北的控製,主要依托河北東路的漕河沿線,而以霸州益津關作為控扼西、北兩個方向的樞紐。所以他自家領兵北上以後,又讓原本負責景州漕運司的大將紇石烈蒲剌都帶了兩千精兵北上移駐,確保己方的退路。


    紇石烈蒲剌都剛從景州趕到益津關,就聽聞仆散宣使兵敗,自家被蒙古人俘虜,而蒙古人還追著定海軍一路向南。他大吃一驚,連忙又帶了幾個傔從往前線探察。


    熟料趕到此地,正撞著本方將校人人驚恐,全都在宣揚定海軍的厲害,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去年、前年漕運斷絕,那郭寧仗著海運之利,撈了無數的好處,這才堆出這樣的軍隊!”紇石烈蒲剌都兩眼中滿是怨毒之色。他道:“如今漕運將要打通,我們占著漕河之利,坐地收錢、練兵,一定能練出精兵!到時候,再向朝廷上書請旨,懲治郭寧不顧友軍之罪!”


    幾名將校愣愣地看著紇石烈蒲剌都,彼此對視了兩眼,誰也沒應聲。


    過了會兒,還是那個女真人守將忍不住譏嘲:“郭寧以數萬人馬橫行遼海、山東,這幾年來,沒見有奈何他的。現在他以萬人正麵硬撼蒙古萬騎,殺傷數千,奪下成吉思汗的白纛,軍威馬上就要震動天下。難道紇石烈將軍打算糾合仆散宣使的勢力,和他硬碰?”


    “不如此,還能如何?”紇石烈蒲剌都大叫。


    邊上幾個傔從連忙上來阻止:“將軍,噤聲!噤聲!”


    紇石烈蒲剌都壓低嗓音,待要再講,卻見身前的將校們神色不對。


    “狗日的,你們什麽意思?你們都是女真人啊,不要亂來!”


    守將被嚇得猛打一顫,嘴唇亂抖:“我,我……”


    邊上那負責哨探的軍校苦笑道:“郭寧的麾下,可不是沒有女真人。何況我雖是女真人,早年讀過漢家的書,識得幾個漢字,作得漢兒的文章。”


    又一人也道:“郭寧既然勝了這一場,接下去必定要拿河北,我看朝廷是擋不住的,說不定還會順水推舟呢。咱們又何必硬頂?不如及早把益津關獻上,換點些小功勳,大不了以後不當兵了,各自回鄉種田。”


    這兩句話出口,旁邊其餘數人連連點頭,就連守將也露出釋然神色。


    “你們敢!仆散宣使這才兵敗幾天,你們就成了這樣?咱們手底下還有兵馬,還有地盤,大有可為!你們怎麽就……”


    紇石烈蒲剌都抬手戟指,恨不得拔刀把這些叛徒全都砍死。


    可轉念一想,益津關的守將如此,河北各地的守軍恐怕也都如此,甚至自家手底下的兩千兵,多半也不是什麽硬骨頭。跟著仆散宣使在河北辛辛苦苦練兵一載,卻隻聚集出這等貨色,他忍不住又恐懼,又沮喪,渾身都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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