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與行動相關的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此等冒險操作,大概隻有軍中充斥著綠林豪傑的定海軍才能做到。接下去,便要看杜時升能從眼前這些人的身上榨出多少東西,而苗道潤和張柔又能利用這些東西,做到什麽程度了。


    這兩位,都是從草莽中崛起的非凡之人。此前兩年裏,他們在朝堂上的折衝權衡,固然束手束腳,實在鬥不過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貴胃,也和盤根錯節的漢人官吏不是一路,可當真到了撕下臉麵奪兵奪權的時候,他們隻拿手裏的刀子說話,怕得誰來?


    中都城雖大,諸多兵將的注意力都在外頭的蒙古人身上,怎也防備不到事出肘腋之間;城外的蒙古軍雖然凶惡,成吉思汗本人畢竟尚在追擊郭宣使,無論他們戰場勝敗如何,總沒法在三五日裏改弦易轍,完成大舉攻城的安排。


    就在今夜,這中都城裏就要再次血流成河。那些不可靠的人物,乃至那些意圖對定海軍不利的人物,全都得死。無論蒙古人有什麽想法,必定會撞上一個被重新整合過的,穩固的中都!


    此地既然得手,苗道潤、張柔、駱和尚等人便不耽擱,立即各自行事。這些都是極具才幹之人,行事更利落異常,全不需杜時升去指點。


    於是他也樂得坐在城頭,稍稍歇腳,等著後繼的結果。


    片刻之後,城頭上稍稍喧嚷,杜時升吃了一驚,連忙起身去看,原來是苗道潤的舊部們驟然響應呼喚,直接就殺了幾個拒不服從的軍校。隨即部隊便得整頓,從附近的幾座城樓往遠處行進。


    夜幕中看不清楚將士們的具體情形,隻能看見火把如潮湧動,沿著城牆越過一處又一處的馬麵、堞台,速度快得異乎尋常。


    看來苗道潤還是謙虛了,他在基層將士們的眼中自有威望,怎也不是幾個女真人的軍官能輕易取代。


    苗道潤那邊很順利,張柔和駱和尚呢?


    杜時升再看城裏,會成門的異動已經引起城裏許多地方的警惕,好些裏坊雞飛狗跳,有小兒啼哭之聲傳來,又能看到隱隱綽綽的燈火亮了又滅。


    張柔等人不知去了哪裏,但杜時升並不擔心。駱和尚看似粗鹵,辦事從無差錯。他帶的三百人,是整個定海軍七萬人裏精挑細選出的好手,不止武具精良,還專門針對中都的地形,在益都北麵的軍營接受過訓練。他們夜間趁亂行進,便是十倍二十倍的敵人也隻有被一擊而潰的份兒,再加上被張柔挾裹的拱衛直,一行人先去控製術虎高琪的元帥府,然後圍攏皇宮,簡直易如反掌。


    這兩日裏,杜時升一麵擔心著郭寧的情況,一麵又發狠要辦大事,外人看來,他隻是悠閑走動,打聽一點消息,參加了一次集會,其實諸多複雜環節,哪一項不是他預先謀劃?


    到此刻,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睡。他人到中年,本也不是那種精力異常充沛之人,所以疲憊到了極處。


    雖然大事還遠沒有底定,但接下去的事情既非書生所能插手,他的精神就放鬆了,困意不可遏製地湧了上來。


    本來還應該再和紇石烈鶴壽攀談幾句,聯絡下感情。定海軍並不是全然排斥女真人的政權,這紇石烈鶴壽既有膽勇,又很聰明,隻消雙方合作愉快,日後必有他的好處。但這會兒,杜時升實在累了,怎也得消停片刻。


    這會兒城樓上空無一人,將士們都在下頭控製俘虜,連他的仆役也下去幫忙了。


    杜時升繞著城樓走了半圈,找了個城牆與城樓抵近夾角的隱蔽所在。本想著,隻稍稍坐一會兒,有事立刻起身。結果剛把身體擺到角落裏,腦袋一靠後頭的磚牆,直接就睡著了。


    睡夢裏,杜時升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個手無寸鐵的老書生,一個被朝廷通緝抓捕了幾十年的狂士,偏偏就能做到這程度。當年胥持國丞相門下號稱群賢畢至,號稱有十哲為骨幹,一度把持朝政,權勢滔天。而杜時升隻不過是胥門裏一個負責聯絡小人物的小人物罷了。


    現在看來,那些人縱得官職,終究和胥丞相一樣,是女真人用來辦苦差、擔惡名的狗,最後一個個被女真人過河拆橋,身敗名裂而死,又有誰能做到我杜時升這程度呢?


    如此大膽的計劃,就連郭宣使也想不到吧?


    他讓駱和尚來助我,本來期望的不過是讓中都城始終死頂在蒙古人兵鋒之前。駱和尚所部,頂多也就隻能斬首幾個意圖動搖的小將,來個殺雞儆猴、防患於未然。


    但我杜時升身為定海軍的元老,整整兩年裏孤身活動在中都,難道就僅僅為此?我現在做的,是奪下中都,控製中都!


    這個計劃如此大膽,也隻有同樣大膽的郭宣使才會認可。而計劃一旦成功,就算郭宣使野戰失利,奪得中都在手,後繼自有諸多好處,怎也不算大敗;而郭宣使若能擊敗蒙古,中都城又在掌握,那直接就是改天換地的時候到了!


    杜時升腹中頗有才學,又一向自恃膽色,結果生生憋屈數十載,心裏這股火氣一直是在的。這會兒,他在夢裏塊壘盡消。


    他仿佛看到老上司胥持國和當年的同僚們,一個個地對他露出尊崇羨慕的神色,而當他走進,這些人立刻就躬身行禮,甚至把額頭碰在地麵,戰戰兢兢,不敢抬頭。


    他仿佛看到許多曾經蔑視他的高官貴胃,乃至在他倒黴以後帶人追捕他的胥吏,一個個地自家反縛了雙手,背負荊條,冬冬叩首不已,隻求他能在皇帝麵前美言幾句,不要禍及家人。


    這情形讓他更加愉悅,不禁仰天大笑。


    隨即場景忽然變了,他看到了戰鬥,看到無數將士們在潮水般的敵騎下苦苦支撐,屍橫遍野,看到定海軍的重將們在箭雨之下一個個的死亡!


    這怎麽可能?


    杜時升的情緒忽然從高空墜落到穀底,他害怕,驚恐,大聲呐喊,忽然從睡夢中驚醒。


    原來是夢啊。


    他用手支撐著磚牆站起,隻覺腰酸背痛。抬頭看看天色濃黑,夜已深了,城樓裏沒人,左近的城牆居然也沒有兵卒在,四周安靜得有點過分。


    苗道潤和張柔兩人進展順利麽?該在駱和尚手裏的事,又辦到了哪一步?整個中都情形怎樣?糧庫如何?軍械庫如何?軍營如何?帥府如何?皇宮又如何?


    許多問題猛然衝進他的腦海,讓他大跳起來,幾步就衝到城樓內側,按著女牆往下看。


    然後就看到駱和尚帶著他的部下們,不管不顧地狂奔過來,口中還在大喊著什麽。


    杜時升認識駱和尚許久,從不曾見他如此暴躁。


    他待要呼喊招呼,又聽見自己背後,會成門的甕城裏,驟然爆發出密集的腳步聲。


    此時,會成門的正南、龍津橋以西,平章政事、元帥術虎高琪的府邸。


    術虎高琪知道,城裏準定是出了什麽事,所以外界喧嚷不休,乃至有兵戈爭鳴,但他全然不管。


    他端坐在自家凋梁畫棟、富麗堂皇的房中,用布滿血絲的兩眼死死盯著桌桉。


    桌桉就在麵前,上麵擺著翠玉的影屏、鎏金的巾架、純銀打製的盆座。而和諸多擺設一同陳列的,是個粗糙的木匣子。匣子早就被打開了,擺在裏頭的,是一枚用石灰處理過的首級。


    首級處理得很粗糙,發髻披散,兩眼爆綻,神情猙獰而色作青黑,乍一看簡直沒法分辨是誰。不過,術虎高琪對自家同僚總還是熟悉的,所以他兩天前就認出了,這個首級,屬於大金國重將、河北宣撫使仆散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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