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人馬在奔走,聚集,激起??煙塵,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到遠方。


    開封城附近發生了什麽,隔著數裏開外,就更看不清楚了。隻有幾個礦工首領手搭涼棚盯了陣,然後側耳聽了聽空中隱約傳來的聲音。


    其中一人對身邊的同伴說:「城頭上好似在點炮呢,也不知是啥新鮮玩意兒。


    」旁人點頭,胸有成竹地道:「我聽這聲響,不是鐵火?之類,倒像是號炮......郭留守要帶人開打了!


    」「好!好!郭留守是名將,他既然出動,這一場有把握!」對他們的判斷,大家並不懷疑。


    畢竟礦工們具備豐富的火藥使用經驗,非常人能及。而開封守軍即將出戰的判斷,也讓大家的心裏多了幾分把握和許多期待。


    近年來中原各地的經濟急速繁榮,說各地礦場占一半功勞,誰都不會否認。


    但開封周邊殊少礦產資源,銅、鐵之類主要依賴南麵宋國邊境的礦場和北麵磁、銘等州,本地產量略大的,唯有石塘河一帶的石炭。


    所以本地的數十家石炭場,主業並非開采,而是大量的二次加工任務。


    場主們雇傭大量工匠,通過把石炭粉碎成末,加工成炭團或香餅子之類,利得數倍。


    現在這些石炭場遭到蒙古人的破壞,幾乎全都被毀了。不止石炭場,還有煉鐵、采石、燒磚乃至木料場和織場等等,都是如此。


    蒙古軍所到之處,動用各種手段摧毀敵人的戰爭潛力,殺人盈野之外,少不了將建築焚為廢墟,把高爐推倒,磚窯踏平。


    諸多軍州的工匠們死傷慘重,存活下來的也或者失去家人親,或者沒了飯碗。


    大金尚在之時,女真人治理能力低下,各種產業凋敝了數十年。普通百姓吃不飽穿不暖,動輒麵臨生死危險的窘迫和痛苦,大家還記得。


    直到大周建立,百業複興。社會才漸趨穩定,商品經濟急劇繁榮,日子才好起來。


    那些錢,本來都是南朝宋國賺的。高麗、倭國乃至遠萬裏的天方諸國對貨物的需求簡直無窮無盡,每年給宋國帶來的利益以千萬貫計。


    唯獨金國被隔絕在外,隻靠著南朝給的歲幣,連塞牙縫都不夠。大周融入這個貿易圈子以後,周宋兩國之間互通有無,使得貿易圈子的規模急劇擴大。


    宋國賺得當然比以前更多,依靠和大周的私下勾兌,相關的官員們獲得了難以想象的好處,個個吃到肚子溜圓。


    而大周官民所獲,較之於金國的時候,何止多了百倍?在這樣的環境下,城鎮規模不斷擴大,一家家新的工場開啟。


    光是開封周邊的炭場,就多達十四家,每家所需的工匠數量都在五百人以上,其它行業的規模也不遜色。


    工場多了,脫離土地的工匠數量卻遠遠滿足不了需求。為此有商行專門排憂解難,負責深入到宋國境內高價聘請匠人的。


    本地農人想要趁著農閑賺些額外好處,場主們招募他們的價碼也普遍不低。


    女眷若想要賺些,還有織工可做。農人裏頭腦機靈點、辦事又靠譜的,做了一年半載以後,便能學到點正經手藝。


    這時候很多人都把自家土地出去,轉成了專職的工匠。他們也很容易在短時間內提為工頭,或者被其它的場子挖去,由此得到了更多的收入,轉頭回家鄉買田買地。


    就算不那麽上進的,收入也不差。往往一個人辛勞,就能維持整個家庭的生活。


    逢年過節甚至能買幾尺布做衣服,再闔家吃上一頓花糕也似的好牛肉。


    急劇發展的環境下,必然會出現這樣的黃金時代。或許維持不了很久,或許百姓們的利益終將被居於上位之人大口吞噬,又或許商業環境終將變化,工場會倒閉,工人會失業以至於衣食無著,再度淪落。


    但在當下,這世道已經足夠好了。與大金最後那幾十年亂七八糟的日子相比,現在簡直就和夢想中的天堂沒什麽兩樣。


    誰給了大家夥兒這樣的好日子?當然是大周的皇帝郭寧!誰在把這一切都連根拔起?


    當然是黑***!對著蒙古人的入侵,所有人滔天狂怒。普通漢人農夫在蒙古人眼裏,與牛羊無異,牛羊的怒火對牧人來說算不得什麽。


    但工匠與農夫不同,他們習慣數十上百人共同工作,聽從工頭和管事們的指揮,不允許有人自行其是。


    這給他們帶來了完善的組織和紀律性,還有遠遠超過農夫的行動力。有了紀律,危險來臨時便能抱團自保;有了行動力,他們的狂怒就不再隻是狂怒,而立刻轉化為了熊熊複仇之火。


    在複仇之火的催動下,過去數日裏由逃亡礦工發起的,針對小隊蒙古騎兵的襲擊數以百計。


    這些襲擊未必都有效果,反倒是礦工們死傷慘重,但他們沒有誰在乎,反而是心頭的狠勁愈來愈被激發。


    他們不斷戰鬥,不斷犧牲,不斷匯聚,又打開好幾處沒被蒙古人發現的武庫裝備自己,乃至於各地堅持戰鬥的將士們合流。


    起初一個蒙古人遠遠地放箭,就會嚇得上百人扭頭就跑。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蒙古人雖然厲害,冷兵器的殺傷總有極限。


    隻要瞅準時機,等某個敵人大意逼近,立刻圍上去糾纏,就算被一氣砍殺十個八個夥伴,剩下的人也能要了蒙古人的性命。


    原來,用以碾打石炭的鐵椎也能用來砸碎敵人的顱骨;原來,用以切削木料的工具一樣可以切削敵人的手臂;原來拆幾塊木板就可以做成盾牌,然後用盾牌去砸,可以砸死敵人………………原來蒙古騎兵不是鬼神,可以被殺死。


    隨著有經驗的武人加入,他們的膽量越來越大,戰鬥也越來越主動。此前拖雷為了擴張聲勢,把隊伍拆得過於分散,而諸多十人隊又因為擄掠的快樂,集結比預想中慢了點。


    這樣的局麵,給工匠們提供了最好的鍛煉機會。他們本來就有組織,現在又有了膽色,還有來自大周官兵們的作戰技能。


    足夠了,該有的都有了,還等什麽呢?當然是繼續廝殺,和蒙古人拚一場大的!


    「帶著弓的,會射箭的跟我走!其他人按照先前說好的,立即列隊!」黑瘦的朱老大喊了幾句。


    他拄著拐杖,慢慢走在人群裏,與殺氣騰騰的旁人相比,有些突兀,但所有人替他讓開了一條道路。


    在場的工匠裏頭,地位最高的就是他了。去年他帶著上千民?去往天津府服役,那可是在大冬天開挖港的辛苦活兒。


    但他把所有人全須全尾地帶了回來,無一損失。期間有幾個軍隊裏的敗類鬧事,生生把朱老大的兩條小腿打斷了,也沒能占到便宜,反而自家遭到了朝廷整肅。


    這份擔當和硬氣,使得所有人都信服他。雖說他沒法下地幹活了,可好些人生活中遇到難事,都願意和他商量。


    民?們後來有許多轉成了各行業的工匠,他們與東家有了矛盾,也願意請朱老大出麵評個理。


    這樣的人物,按說會是朝廷的眼中釘一類。但不得不說,大周朝廷的草台班子氣息過於明顯,不止沒盯著他,反而給了他一個頭銜,鼓勵他出麵解釋朝廷的政策,代表朝廷斡旋於百姓和豪民之間。


    和平的時候如此,戰爭的時候也如此。隨著朱老大的呼喝,數十名手持弓弩的漢子紛紛出列,毫不猶豫地跟著他去了,其他人則呼啦啦地聚集,試圖結成小小的方陣。


    經曆過幾天的戰鬥,他們已經知道,什麽樣的陣列最適合應對蒙古騎兵了,但他們畢竟不是真正的軍人,沒辦法一邊向前,一邊改變隊列。


    有些人試圖停下來整隊,結果被後頭的人推搡,於是暴躁地喝罵起來。


    隊列裏也有軍人在,可大都是各地屯堡的鋪兵之類,缺乏經驗,他們的命令聲很快就被湮沒在如潮的人聲裏了。


    敵前混亂如此,是取死之道。若不是還有好幾個方向的友軍在牽製,蒙古軍調一隊騎兵過來,直接就能把大家夥兒都衝亂了。


    蒙古軍的作戰能力,隨著軍隊規模的擴大急速提升。能在零散戰鬥中戰勝十人隊,消耗百人隊的工匠們,如果用這種狀態麵對蒙古的精銳千人隊,那和砧板上的肉沒有區別。


    鄭銳知道決不能放任混亂局麵,立刻從後頭急匆匆趕到。他很清楚,真正的戰鬥主力,必定是開封守軍和楊妙真的精騎。


    眼下他身邊規模巨大的一坨,其實是用來分散蒙古人注意的。但承擔這點作戰任務,卻不代表送死。


    鄭銳昨天下午離開了歸德府,匯入了這支隊伍。因為原本的手下在戰鬥中犧牲殆盡,這會兒他帶領的,是在宿州進行訓練和實習的百餘名軍校生。


    楊妙真帶著精銳騎兵趕來救援,所到之處軍民多有呼應,軍校生們便跟著楊妙真一行趕來。


    因為沿途沒有投入戰鬥,所以行軍速度非常快;半個時辰前,他們被交給鄭悅管轄的時候,還全胳膊全腿,沒有一個受傷。


    「你們兩人一組,各管一個方陣。」鄭銳對他們說:「按照操典上教的那樣做!


    "「遵命!」軍校生們立即散入人群裏,很快就站在方陣前頭,能被選拔入軍校的,要麽是士卒裏的佼佼者,要麽是已經擁有指揮資曆,但缺少文化基礎的軍官。


    在學校裏,他們要學習大量的作戰指揮課程,也隨時做好遞補為各級軍官的準備。


    在這些軍校生的心裏,大周皇帝郭寧,和他身邊的將帥們就是活生生的傳奇。


    他們從最普通的士卒中脫穎而出,成就了前所未有的事業。而跟隨在他們身邊的人,比如像鄭說這樣的高級軍官,也獲得了足以光宗耀祖的財富和地位。


    這樣的躍升,是普通士卒做夢都想不到的。但現在他們不用做夢,就看著眼前,在這場戰爭中立功就有機會!


    軍校生們無不熱血沸騰。他們本身,也是在長期的戰鬥中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是軍事強大而又異常富庶的國度,才能提供的資產。


    軍校生們很快就接過了指揮權。他們從身後的包袱裏取出不同的旗幟套在槍杆上,隨即高高舉起。


    這樣的旗幟,是正規軍才能擁有的。在極度重視軍人地位的大周,軍人的待遇比工匠們高出許多,軍隊每年又都有專門針對工匠們的招募。


    好些工匠有參與征募和訓練的經曆,隻不過因為某方麵條件不合適,被沙汰下來而已。


    但有這些訓練的底子,有對軍人的羨慕和尊崇,促使他們立刻就站到軍旗後頭,很快就變成了井然有序的狀態。


    當旗幟被用力揮舞,所有人群情激昂,高聲呼叫起來。「我猜,今天能打個痛快仗!


    」一個礦工捋著亂糟糟的大胡子,仰天大笑。「殺殺殺!殺***,報仇!


    」一個渾身筋肉虯結的壯漢瞪著血紅的兩眼。旁邊有人低聲安慰他:「殺退了***,日子照舊過。


    我把我小兒子過繼給你!」在稍遠處,一個被工匠們稱作老韓的宋人,把刀紮在地裏。


    他的武藝很好,在這幾日的戰鬥中十分得人敬畏,故而沒誰打擾他單膝跪地,喃喃低語。


    陣列後方,更高大的指揮旗已經豎了起來,激昂的號聲響了起來。所有人握緊手中的武器,在軍旗的指揮下,一個方陣接一個方陣的出發,整片曠野仿佛鋪滿了人。


    他們手中兵器閃爍的寒光,在煙塵中就像無邊無際的星團在閃耀。拖雷臉色煞白,一直凝視著他們的隊伍迫近。


    旁邊有千戶那顏提醒道:「四王子,這些都是墊刀頭的貨色,他們真正能打仗的硬手,肯定還藏著。


    」拖雷微微點頭,卻依然凝視。他是蒙古人當中最熟悉漢人的,也最了解漢人的規則。


    這個民族所蘊藏的東西,隻有深入接觸過才會有真實的感受。所以他才製定了龐大計劃,意圖一舉壓製或摧毀。


    可現在看來,他被南朝宋國的表象迷惑了,還是低估了漢人。漢人真實的組織力和底蘊,完全能讓任何蒙古人心驚膽寒!


    別的不說,在上萬蒙古鐵騎縱橫屠殺之後,還能反擊,還能有條不紊地聚集起軍隊,這是何等可怕的韌勁?


    要支撐起如此巨大的兵力,又需要何等強韌的物資調配能力?眼前這支軍隊,以資深蒙古將領的眼光來看,確實算不上強敵。


    拖雷確信,自己如果要戰,在沒有掣肘時,隻需要兩支千人隊分進合擊,一個時辰裏就能把他們殺盡。


    如果要退,那更簡單了。這支軍隊以步卒為主,不可能追得上來去如風的蒙古人。


    但他們又不能算弱敵。他們組織嚴密,武器齊備,調度得法,顯然士卒願意聽從命令而軍官經驗豐富。


    這就已經比西域、河中那些所謂大國的軍隊強出許多了。那些軍隊沒有嚴格的紀律約束,隻是規模巨大的盜賊團夥而已。


    大概隻有花剌子模王子紮蘭丁所部,會比他們強些。可紮蘭丁的親信部下統共才多少人?


    八魯灣川一戰之後,紮蘭丁隻剩下七百近衛,就算險些殺到成吉思汗本人跟前,最終唯有慘敗逃亡一途。


    可這裏,浩浩蕩蕩的軍陣一出,何止數萬人?更可怕的是,這是短短幾天裏,由普通人聚集而成的軍隊。


    拖雷根本不知道這樣的軍隊還有多少......以漢人的數量推算,也許是無窮無盡!


    漢人怎就這麽多!怎麽就這麽強悍?我本想來複仇的,本想來揚眉吐氣的。


    可是......明明也克蒙古兀魯思比以前更強,明明我統帥的兵力比以前更多,可我用盡全力,竟連對上大周皇帝的資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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