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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斜烈牽著馬,慢慢地走著,時不時回頭看看甲士們是否跟上,偶爾三兩步竄上道旁的高地,揮手催促後隊加快腳步。


    四月的淮東地界,天氣已經開始炎熱。淮南的原野和山巒綠意蔥蘢,有樹木,還有竹林。暖風吹動著新發的綠草,人心曠神怡。竹林裏猴群蹦跳,叫聲清晰可聞,後方還有溪水潺潺,引得水鳥盤旋穿梭。


    不過,戰場上從來都沒有什麽好模樣。猴群很快就逃走了,水鳥也振翅高飛。在完顏斜烈後方不遠處,山坳竹林間的一座寨子,已經被澆了油料,縱火焚燒起來。


    據守寨子不願投降的宋人,方才還不斷地攀爬柵欄,試圖突圍,但都被金軍密集的弓箭射死了。他們的屍體堆積在柵欄上,當逐步蔓延的火焰燎燒到屍體,奇怪的氣味和黑煙同時彌漫。


    少量陣前投降的壯丁眼看這等景象,直流眼淚。從其它幾座寨子拘來的俘虜漠然地注視著,隻有人肉被烤熟的香氣和焦湖味道過於強烈了,他們才稍稍放緩腳步,然後被趕上的金軍士卒揮鞭亂打,勒令加快腳步。


    有個壯丁忽然發瘋也似地暴跳,想要往火場奔去。


    但他們每個人的脖頸上都套著繩索,十幾二十人彼此相連,並不能肆意行動。所以他才拔足奔了兩步,就被繩子勒住了脖頸,嗬嗬地嘶喊著,摔在地上。


    繩索打得是活扣,越掙紮越緊。眼看著他的臉開始發青,其餘的壯丁全都停下腳步,俯下身俯下身或者蹲下,最靠近的人試圖湊近去,為他略微解開一點繩索。但一名金軍騎兵立即策馬過來,藉著戰馬的衝力橫揮長刀。


    這騎士的膂力極強,刀法更是出眾,雪亮鋒刃貼著繩圈斬落首級。頭顱飛起的同時,瘋子的身軀倒地,本來套在脖子上的繩圈鬆鬆地蕩落地麵。


    在一眾俘虜的驚呼聲中,騎士把長刀貼著袖子抹過,擦去血漬,手刀入鞘。


    “不準耽擱,繼續走。”騎士平靜地道。


    這種平靜的態度,比凶暴更讓人膽寒。所有的俘虜們毫不懷疑,如果有必要的話,這名金軍將領會殺了所有人,便如他們一路南下的果決燒殺姿態。


    好像這支金軍什麽也不顧忌,什麽也不在乎,甚至也沒有把人當人看。他們所有人,都是徹徹底底的殺胚!


    俘虜們幾乎壓抑不住心頭的仇恨,但他們手無寸鐵,什麽也不能做,隻能紛紛低頭,免得騎士看到了他們眼裏的怒火。


    完顏陳和尚撥馬離開這群俘虜,往隊伍後方繼續走,隨口發出短促有力的號令,催動軍隊滾滾向前。


    這支軍隊共有一萬六千人,在此番西金驟然伐宋的四路大軍中最東端的一路。七天前,安平都尉、行壽泗元帥府事完顏斜烈遣人密測淮水,同時驅使活躍在淮河上的水賊聚集硤石,聲言要渡淮劫掠壽春。


    淮南宋軍反應倒是很快,立即猥集壽春防備,為了以防萬一,把周邊地方的土豪民兵和槍杖手也收攏了許多。


    其實那壽春城乃是宋國淮西的頭等要塞,城池周圍十三裏,高兩丈五尺,外有寬達二十多丈的城壕,而且北有淝水,西有西湖,易守難攻。何至於為了若幹淮上水賊,就聚集上萬人?


    就在宋軍聚集的同時,完顏斜烈率部從八疊灘渡河,遂奪潁口,又下安豐、霍丘等地。宋軍大部震駭而潰,而各地山水寨的守軍急於回兵救援父老,連續遭到金軍截擊潰散。


    金軍隨即南下,兵鋒直插淮西腹心,直取六安,沿途攻破多座城寨。


    近年來,宋國在兩淮地區的防禦,大體秉承名臣葉適在江淮製置使任上的安排,依托眾多的山寨、水寨、塢堡和屯田展開。淮東多水,遂有水寨四十餘處,淮西多山,遂有山寨九十四所。


    方才金軍攻破的這處,便是位於芍陂以南、扼守渒水中遊的關鍵一處。有趣的是,這處山寨同時也是宋人向北方走私銅錢、茶葉、藥物的重要中轉之處,堪為山賊淵藪,所以才富庶到能夠環山興修兩道木柵,還設置了許多防禦設施。


    完顏斜烈本以為,這些人既然願意和大金做生意,想必能識時務,乖乖地響應大軍所需,獻上糧秣物資。結果竟沒如願,生生地花了半天工夫,打了一場惡仗。


    戰後清點,固然殺傷數百,掠取了足夠兵馬五天食用的糧秣,但己方將士的折損也不在少數。大軍又不能等待他們慢慢休養,不得不額外調派人手,送他們渡淮北還。


    宋人這種決絕的姿態,讓完顏陳和尚生出十分的戒備。所以他對隨軍俘虜的管控格外苛嚴,也擺出了特別凶悍的勁頭隨時鎮壓異動。


    但他又不得不承認,在戒備以外,他還有一點點的害怕。


    淮南的景象,與北方的高遠寥闊自然大不相同。但有一點,那就是作為屢經兵災的地界淮南與漠南或者河北,是同樣的人煙蕭條。完顏陳和尚南下數日,所見大都荒涼,到處是灌木、竹林,荒草橫生的野地,廢棄的溝渠,殘頹的城鎮。仿佛自然取代了人,田園也重新化為荒莽。


    大軍走在官道上,路邊的雜草都綿延成片,有些地方幾乎把道路都蓋住,隻剩下舊車轍的痕跡。偶爾有些地方,泥土被雨水衝刷,便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據完顏斜烈的說法,這般荒廢,應該是泰和年間宋金兩國交戰的成果。當時大金國內的財政緊張,糧草完全供應不上。九路大軍攻入宋國境內以後,唯以劫掠度日,所到之處隔了十年猶自不能恢複。當然時間再往前推移,大金的兵馬多次南下,劫掠屠殺乃是常態。


    這情形,與大金國遭蒙古人掃過的半壁江山,倒是很相似。而那些宋人俘虜看著完顏陳和尚的眼神裏,那種隱藏不去的仇恨,也像是草原上被當作奴隸驅使的金人看蒙古人一般。


    完顏陳和尚就曾是這樣滿懷怒火的俘虜。隨即他與兄長兩人護著母親一路奔逃南下,沿途撞上蒙古就殺,連尋常的牧民也不放過。


    現在他卻成了被人仇恨的對象,這讓他渾身不舒服。於是他告訴身邊一名披頭散發的乃蠻人騎士:“這些宋人留不得,抵達六安之前,得找個機會,把他們全都殺了。”


    這乃蠻人也是草原上逃歸的奴隸,隻因舌頭被蒙古人砍去了半截,不能說話。但聽得懂完顏陳和尚的意思,於是咧嘴露出黃蠟色的牙齒,做了個下劈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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