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遠處更接近火場的方向,侯摯身邊的幾個隨從眼看著那郭寧凶威駭人,幾乎同時後退數步。


    最後方的人立即被後頭翻騰的火焰燎著了,他悶哼一聲,又往前折返,與同伴們湊到一處。


    半刻之前,數人都為定海軍鐵騎的凶猛行動而震撼,待發現是定海軍總帥郭寧親自衝殺入城的時候,他們又轉為驚喜。


    定海軍鐵騎在城外做了什麽,他們沒看到,但鐵騎以後如狼似虎,是真下死手殺人的!定海軍對宋人絲毫都沒留情麵!看來,己方這把大火已經惹起了郭寧的心頭之火,而郭寧的肆意妄為,又必然引起趙方的惱怒……


    接下去一定就是火並!


    趙方是南朝能戰的帥臣,身邊是有一批精銳使臣和效用的,那郭寧改不了的小卒子脾性,居然親身闖入大城,這時候隻要趙方一聲令下,就有可能在開封城裏殺了郭寧!


    隻要郭寧一死,大金就能絕處逢生,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恢複當年雄踞域中的強盛,而南朝則一定不會放過從大金手中得到的利益。隻要郭寧一死,大金能重新奪回的東西太多了,無論宋人想要什麽利益,無論錢財,人民,土地,哪怕是要陝西、河南,還是山東,大金都能給得出!


    想到這裏,一眾仆從們氣喘如牛,隻覺得天下翻覆的機會近在眼前。


    結果,那趙方忽爾向郭寧服軟了?


    那郭寧不是尋常好說話的人,他是惡虎!你以為你服了,他就會放過你?他的膀臂之臣李霆,他的數千部下,還在大火裏掙紮哪!現在你仔細聽聽,還能聽到慘叫呢,沒叫的人,說不定已經都死了!你就這麽確信,郭寧的火氣沒有半分向著你來?


    大金國能給出的那麽多好處,你說不要就不要了?你不替自家的前途想,難道也不想想你們史相爺麵對的宦海波濤?你就不想想,你們臨安朝堂上那些人,多麽盼著能有點好消息?


    無非是打仗嘛!身為武人就該馬革裹屍,你怕什麽死啊?


    趙方一定是聰明人,這些道理他全都明白,所以他先前答應的那麽爽利!但他實在太聰明了,對戰場局勢和敵我戰鬥力的判斷又太準了,所以他立刻翻臉,全無滯澀!


    趙方身為宋軍的將帥,前一步可以不在乎將士們可能的折損,意圖與定海軍為敵,後一步又不在乎將士們已經發生的折損,和定海軍重新站到一處?


    你看看你身邊那些將士的悻悻神色,他們的夥伴剛被定海軍殺了一通!你這樣做合適嗎?


    偏偏趙方擺出一副體恤將士的牧養,就這麽做了!


    而大金國方才掙到的一線生機,轉眼又沒了!


    不愧是宋人!


    這些讀聖賢書的南朝文人再怎麽表現出愛兵如子,骨子裏並不把將士們的性命當回事,就和大金的女真貴胃不把軍隊底層的漢人、契丹人、渤海人當回事一樣!


    這樣一來,大金可就真的完啦!


    “宋人全無節操!”隨從們連聲大罵,有見識廣些的,還舉了幾個例子,證明自大金崛起以來,宋人一直就是這副不要臉皮的模樣。


    罵過兩句,眾人又轉頭看侯摯,等著這位一度以奇策扭轉局勢之人,夾袋裏還有沒有辦法,還有兩個比較機靈的隨從觀望左右,已經在盤算著簇擁主人逃走的路線。


    他們隨即發現,侯摯臉上有慌亂,卻還沒有絕望。


    他鎮定異常,甚至都沒有離開現場的意思。哪怕定海軍的騎士提著水袋,策馬從他們身邊飛奔而走的時候,侯摯就隻攏著袖子,平靜觀看。哪怕他紫色袍服上的散搭花羅的都被汗水浸透了,哪怕他額頭上的汗水像是瀑布一樣留下來,但那更多出於火舌帶來的熱浪,卻不是害怕。


    “有意思。”他喃喃地道。


    “相爺是說?”


    “那郭寧進了城,壓服了宋人,然後開始滅火救人……他們打進了開封,隻需要繞過火場,就能直取我大金的中樞,徹底覆滅大金。但你看,那些軍官們奔走呼喊,騎士們往來,都提著水囊……他們居然先忙著滅火!忙著救人!”


    侯摯眯著眼睛,揮手拂開一陣猛然翻騰的濃煙:


    “聽說那定海軍的將士們,都得田地賜予,在地方上領有蔭戶。這軍中每一個人,不止是軍人,也是地方上的士紳;每一個人,便是穩定一個地方的關鍵人物。所以,正如趙方得作態以安撫軍心,郭寧也得作態以安撫軍心。他再怎麽急著掌控開封,也得先滅火救人,不如此,恐怕定海軍上下數萬人都要罵他涼薄。”


    聽侯摯信心十足地說了這麽一通,有隨從忍不住問道:“嗯……相公說的是,但那又如何?對我們很有利麽?”


    又有隨從歎氣:“相公,你聽見外頭隆隆巨響麽?那是定海軍的本部大量投擲鐵火砲,臨蔡關的將士堅持不了多久。說不定,郭寧是刻意等著城外大事已定,在揮軍深入開封哪!”


    “城外諸軍,多半支撐不住了。我甚至懷疑,他們能夠堅持到現在,本身也是因為郭寧想以戰場為磨盤,慢慢碾碎女真人的武力。但有這點時間,我們就仍有最後的機會。”


    侯摯往道路邊緣退開幾步,看著又一隊兵馬提著各種臨時匯集起的盛水器具馳過。


    此時開封城裏,因為巨大的火場阻礙,到處濃煙滾滾,但城南左右水門都係惠民河出入。


    雖然蔡河淤塞得厲害,惠民河的水量倒還湊合。宋人步行取水嫌遠,定海軍的騎兵們奔馳往來,速度很快。頃刻間兩三百個裝滿的水袋被投入火場外緣,這片的火勢稍稍被壓下去一點。


    於是又有騎士急忙取下隨身的勾爪繩索,大概是想拖開攔路的巨木,大石,打開通往火場深處的道路。


    倉促間能做到這程度,這定海軍真是訓練有素。


    “你們看……”


    侯摯伸手指點:


    “郭寧所部一鼓作氣入城的時候,固然威風淩然,所向披靡。但他們分散開去滅火以後,還能廝殺麽?”


    “他們之所以分散滅火,是覺得,我大金朝廷竟然向宋人求和,足見內部虛弱,再無可用之兵。所以他們才會如此大膽,如此肆無忌憚。可是,誰說我們沒有可用之兵了?”


    侯摯笑了笑:“與宋人合作,是我們窮途末路之下不得不爾,卻不代表我們沒有任何力量,更不代表,那郭寧本人如此輕佻,我們不能製他!”


    說到這裏,一隊騎兵滿臉煙灰地從火場奔出,侯摯向他們揮手示意,口中繼續道:


    “我已經讓人飛報田器之,要他急調建威都尉奧屯斡裏卜和殄寇都尉完顏阿排所部。這是城中皇帝親衛以外,最後兩支可用之兵,負責駐守內城城牆,有一萬四千人!扣除必要的留守兵力,再扣除那些動搖膽怯之人,至少也能調出七千。用這七千人,對付奔忙於火場的郭寧,行不行?”


    說到這裏,侯摯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嗓音:“殺死郭寧的功勞,宋人不要,我們便自己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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