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支軍隊乃至兩個政權的對抗,有些像是下棋,又不同於下棋。


    紋枰對弈之時,高手出妙招,低手出昏著,隨著落子漸多,局勢也就漸漸分明,這是與軍政對抗相似的地方。但軍政對抗的規模超過一定程度以後,很難通盤把握全局,也很難判斷某一次落子是妙招還是昏著。


    於是最終的結果,雙方都隻能訴諸於運氣。


    此前侯摯一把火陷了李霆數千將士,又迫得宋軍猶豫,仿佛開封朝廷有了延續下去的運氣。但隨著郭寧急速入城,重新壓服宋軍,運氣似乎又漸漸轉回了定海軍方麵。


    完顏守緒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家格外看重、授以重任的完顏斜烈,竟然會忽然叛變,以至於開封城裏最後一支機動兵力一哄而散。他更沒想到,就在急召侍衛親軍未至的這個當口,朱雀門外的火場裏頭,會衝出來這麽一群渾身煙熏火燎痕跡的凶神!


    被遣去合攏城門的十數人,瞬間就被他們殺死,這些人向外猛衝,直直地撞入了儀衛隊列。


    儀衛立刻大亂。


    “擋住他們!殺了他們!關上城門!”


    田琢在旁狂喊。


    自從抵達開封以來,田琢到處奔忙,竭盡全力地支撐起大金國的半壁江山。哪怕定海軍忽然出擊,本方猝不及防,田琢也始終保持著鎮定,試圖用各種辦法維持局麵,但這會兒,田琢的嗓子都破音了。


    先前調度內城守軍出外的時候,為了展現皇威、鼓舞士氣,遂王在朱雀門布下了皇帝鹵簿。不過,這時候當然擺不出用人二萬一千二百一十八、馬八千一百九十八的大駕鹵簿,城頭上下的儀仗、門旗、鼓吹,一共才三百多人,其中大多是臨時湊數的內供奉。


    這些內供奉素來隻聽皇帝的命令,而且方才曉得完顏斜烈叛變,俱都人心惶惶,皇帝下得城樓,他們也滿心隻想著,簇擁皇帝回宮裏,然後自己找個犄角旮旯躲起來。


    田琢忽然這樣喊,他們愣了一下,竟不理會,照舊逃散,有人慌不擇路,竟從完顏守緒身旁奔過。


    完顏守緒氣得險些暈倒。


    開封朝廷還有幾萬將士正在城外鏖戰,還有服膺於詔令的幾十個軍州在!眼前局麵雖然艱難,己方如果按照初時的計劃,及時去往河南府或陝州,未必就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奈何這些人,這些本該忠於大金皇帝的人,全無一點忠心!


    就像是完顏斜烈一樣!


    他們都得過開封朝廷的好處,為了贏取他們的忠心,我也是下過苦功夫,拿出禮賢下士作派的!可他們如何待我?


    明明我是有機會的!明明我已經做了那麽多的準備!明明眼前隻是小小的艱難,隻要所有人團結一心,就能跨得過去!若完顏斜烈不背叛,己方的大軍一到,就能殺了郭寧,天下就平定了!


    可是,這些人竟然不相信我,都覺得我要輸!人人皆如此想,我怎麽能贏?


    完顏守緒的麵色驟顯蒼白,嘴裏都囔了幾句,忽然從親信隨從手中奪過長劍,猛地砍去。


    完顏守緒在中都的時候,頗曾練武,後來到了開封,當上了皇帝,自奉難免奢侈些,便沒那錘煉自己的勁頭,人也胖了。但他的底子還在,臂膀很有力氣;這一劍砍中了逃人的麵門,立刻將之放倒在地,又一劍直刺胸膛,頓時了賬。


    這是他平生頭一回親手殺人,揮劍的時候身體湊的太近了,袍服上沾滿了血,濃烈的血腥氣衝得他頭暈。他強自支撐,大聲喝道:“沒聽見命令嗎?快快擋住賊人!關上城門!誰敢後退,我殺了誰!”


    畢竟他做了兩年的皇帝,日常行止也有威嚴,鹵簿隊列中人見皇帝身上帶血,森然殺氣騰騰,無不敬畏,連忙眾人停下腳步,轉回頭去與敵堵門廝殺。


    折返回去,才發現那群敵人隻數十人,一個個臉麵都被燒得爛了,狼狽得像是隻有半條命,其中不少人甚至連武器都沒有,就這麽赤手空拳地奔來挑釁!


    內供奉們當即嬉笑,都覺得自己方才太過膽怯;那些去關門的同伴,分明是猝不及防,遭了賊手,這會兒本方好幾百人齊上,又不求多大的殺傷,堵個門怎地!


    尤其是一名手持六尺儀刀、頭戴硃兜鍪、身披硃甲的內侍,掂著手裏沉甸甸的武器,自覺勇氣升騰,上去對著最前方的賊人就砍。


    奈何儀刀闊大,揮動不便,刀身尚在半空,對麵的矯健青年持短刀一翻一碰,直接抹過他的手腕。儀刀脫手墜地的同時,青年猛向前踏步,短刀又從這內侍的脖頸上拖了半圈。


    動作似乎並不大,也不是很快,刀鋒所過,脖頸上起初隻有一道細細的紅色痕跡。但這痕跡瞬間就擴張開來,皮膚向上下兩側收縮,被割斷的氣管抽搐,鮮血噴灑。


    看到前麵慘劇,後麵奔來的一個內侍嚇得啊呀慘叫一聲,手裏的金槍掉在地上。


    李霆也不留手,大跳起來揮刀就刺,直刀紮中了這內侍的左側眼眶,一氣往斜下方沒入四五寸深,又在頭顱裏攪了兩下。這內侍的眼眶處鮮血狂噴,整個人卻動作一滯,像個泥塑木胎般地直挺挺倒地不動了。


    看著接連兩個同伴身死,內侍們驚怒交加。側麵一人大聲喊叫,持著一麵金吾牙門旗衝來刺擊。李霆身形一閃,直刀磕過牙門旗的鋒利尖端,隨即滑步向前。


    手腕翻動,剛要割喉,不防腳下踩到血跡。他穿行火場的過程,真是千難萬險,腳下的靴底都被燎得爛了,不那麽容易保持平衡,當下往前仆倒。


    那持旗的內侍滿臉亢奮,調轉旗幟往下,意圖搗向李霆的後心。可動作剛做了一半,左腳腳踝劇痛,原來李霆人雖伏地,刀不離手,貼地橫揮一下,便已割斷了敵人的腳筋。


    內侍痛呼一聲,手上搗刺的動作便慢。他倒舉著旗幟,胸腹空當大開,李霆正要起身,忽覺腦後風聲,原來是後頭定海軍的同伴撿起金槍投擲,金槍擦著李霆的耳側,貫入那內侍的小腹。


    “多謝!”


    李霆哈哈大笑著跳起,抬腳踢在金槍的槍尾圓鐓上。巨大的力量將那近侍帶得踉蹌向後,想要到底,卻被槍杆子支撐住了,於是一聲連一聲的繼續慘叫。


    再看其餘儀衛,也同樣不是李霆部下的對手。


    遂王在開封雖然勵精圖治,揀選良才,可內侍始終隻是內侍罷了,是伺候人的,總不見得指望他們勇猛擅戰?他們方才鼓起勇氣有多快,現在勇氣蕩然無存、手軟腳軟的模樣就有多慘。


    反倒是李霆一行人,從火場中九死一生到此,還能放膽廝殺。數十人衝破兩百人攔阻,沿途砍瓜切菜,全無半點阻礙。


    轉眼工夫,城門周邊敢於抵抗之人俱都死盡。遠處似乎有人鼓噪著往這裏趕,內城的防務實在過於空虛,那隊人大概是來自皇城的侍衛親軍,來得再快都緩不濟急了。


    田琢護著完顏守緒步步後退,又把自家的兩個護衛也派出去廝殺。這兩人是他在蔚州任宣差兵馬提控時招募的好漢,曾隨他與蒙古人廝殺,得他救助過家小的。


    兩人領命便去。


    一人剛奔出數步,斜刺裏羽箭直射而來,正中前胸,悶哼便倒。


    另一人甚是機警許多,推著一個內侍在前,作為掩護。那內侍哇哇慘叫,中了兩箭,他已趁機迫到近處,意圖藉著街巷地形白刃搏殺。怎奈這時李霆的部下們早就四麵包抄,哪有進退周旋的餘裕?


    他推著內侍再走幾步,估量好位置,起身往側麵一處小巷猛閃。可是人剛跳起,身邊就有刀劍齊下,立刻將他砍作了數截。


    兩名身死的位置,距離完顏守緒不遠,熱騰騰的鮮血又一次灑在了他的麵龐上。


    田琢估摸著儀衛們不頂用,便棄了肩輿,拉著完顏守緒徒步奔逃。跑了百數十步,完顏守緒氣喘的厲害,正張嘴時,還有血濺了進去。他站定腳跟,皺眉咳了幾聲,呸呸地吐了口水。


    田琢猶自將他往後拉扯,試圖用自己的身子遮擋。


    完顏守緒按著田琢的手背,搖了搖頭。他的不甘心和惱怒,此時已然消褪,他抬眼看看大步走到眼前的眾人,問道:“你們是定海軍中哪一部?你們是要殺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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